和婆婆第一次見麵，是我們結婚的時候，公公婆婆終於簽到證（之前被拒好幾次都快絕望了），來美國參加兒子的婚禮。

我們的婚禮訂在拉斯維加斯的酒店教堂裏舉行，新郎新娘自然是一套西式婚紗禮服外加一套晚裝禮服，本來還裝備讓凱撒宮裏的美容師幫我化妝，後來我覺得我自己也可以，就把凱撒宮裏的美容師辭退了，自己動手，也許是年輕，怎樣也都說得過去。做新娘的馬馬虎虎就過去了，那個頭一回做婆婆可是翻來覆去搞不定！首先她決定不下穿旗袍還是穿西式禮服？然後又拿出一頂頭套，說要帶頭套參加婚禮，她的頭發在上海燙得好好的，時髦著呢，也不知為什麽她偏要帶個頭套，據她自己講，那個頭套是一個朋友來美國買了回去幾百美金賣給她的，可我覺得她本身的頭發和發型要比那個頭套好看很多！在後來的日子裏，慢慢地我發現，婆婆是那種典型的上海小資女人，凡是帶“洋”字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她衡量東西的好壞幾乎完全按照牌子和金錢的數額。

西方有些名牌或老牌子，確實質量不錯，價格稍微貴一點但買了放心；可我這位婆婆她隻知道那幾個所謂的名牌，然後就喜歡嚷嚷這些個“把子”（上海話，牌子的意思），有些在美國不一定是特別高檔的牌子，隻不過在上海他們認為是外國的牌子，來了之後就到處收集那些她知道的牌子的物件，幸虧學過外語的公公跟在她後麵，一看商標“中國製造”，就讓她住手！我婆婆的本事還特別大，她長年在家作主婦，可是與社會一點不脫節，不僅與中國的社會不脫節，（什麽小道消息她都知道）而且對美國的社會也了如指掌！比如，她會告訴他兒子去Costco買那種牌子的葡萄籽補藥，指使兒子去美國的某個大藥房連鎖店裏，買某個牌子的像口紅形狀的染發膏，而且要一買很多隻，她可以送給她的幾個妹妹和朋友……這些東西有些我們從來都不知道那家店裏有的賣，更弄不清楚遠在上海的她老人家如何知道得這麽清楚，比我們住在這裏的人還清楚萬分。

公婆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公公說要買一對戒指送給我們，我說不用，我們訂婚的時候，他們的兒子已經買了一套戒指給我了，美國的套戒是訂婚的時候戴上麵有粒鑽石的，結婚的時候卻隻是一個簡單的圓環放在訂婚戒的裏麵，買戒指的時候可以一套一起買。可公公執意，按傳統婆家要送婚戒，就這樣在一家美國的珠寶店裏，公公掏了幾百美金買了一對白金指環戒，送給我和他兒子一人一隻！這本來是好事情，我心裏充滿感激，可婆婆不說幾句話她就不行，所以一邊遞過來剛買的戒指，一邊說：兒子赴美讀書的時候，他們給了他幾千塊美金。（那是八十年代中，值好幾萬人民幣）這個錢本來算是給兒子結婚用的，但是給他留學用了，故而現在我們結婚他們就無需再掏錢了！

我們倆都從來沒希望他父母為我們的婚禮買單，我們自己早有準備，他很少提他家裏的情況，他平時比我節儉，我從來不知道他家裏條件比一般人家好很多，我從小父親就教育我要自強靠自己，從來沒有概念要找個有錢人家作靠山，或者結婚時由婆家為我料理一切！我當時從他母親手裏接過戒指，心裏沒有一點感激，很想告訴她她兒子幫我買的那個套戒是他們買的這個指環的很多倍的價錢，可也是我的教養止住我滿腹得不舒服，我沒有跟長輩爭辯的習慣。即使到今天，回頭看，我和婆婆也從來沒有紅過臉，雖然很多次我的血往頭上湧，可我總讓自己走開勸自己想開。

話說回來，婆婆雖然嘴巴尖利，可她人並不壞，她其實非常勤勞，一點不像大家族的長媳，雖然她很喜歡擺她夫家的排場，她會說當年她的公公的座駕是美國的別克車，還是防彈的……反而這些家庭的富闊，我的公公從來不提，正如他的兒子從來不講一樣，唯有她喜歡說當年的風光，也喜歡挖苦公公家族為了財富相互傾紮的“家醜”。總之，好的壞的都是她在說。但是，在我們美國的家裏，婆婆每天會變著花樣為我們做好吃的，她的本幫菜（上海菜）水平是一流的，在上海時還去女青年會學做粵菜，其它菜係她不大熟悉，對西餐一知半解，大部分是從上海紅房子裏吃出的經驗，她特別喜歡做土豆色拉和焗通心粉，隻要她在我們家，我們每兩周要去Costco買那種巨型罐頭裝的美耐茲色拉醬，我擔心那種高脂肪的東西他們像是當水喝會影響身體健康，讓他兒子把道理說清楚，買點健康食品給他們吃，可知母也是莫如子，做兒子的說當年上海這種色拉醬買不到金貴萬分，他母親喜歡那種金貴的東西！所以，每次他們老倆口一來，我家倆個孩子就驚奇：為什麽爺爺奶奶那麽喜歡垃圾食物啊？！

每天晚上十點鍾，老倆口喜歡搗鼓宵夜吃，不是冰激淋就是唐納子，都是又油又甜得發膩的東西。也是他們嘴裏在上海比較貴的東西。我婆婆最喜歡說一小盒哈根達斯（冰淇淋）在上海要人民幣五十元，可在美國一大罐才幾塊美金，這種價格上的對比就導致了他們倆天天晚上十點鍾抱著冰淇淋罐子吃，我對他們吃什麽都沒有意見，但是，他們會帶動他們的兒子又遠離好不容易才糾正過來的稍微健康的生活方式，平常他們的兒子因為喜歡吃垃圾食物常被我提醒健康食品的重要性，他們一來，別說我的健康理念，我根本沒有插話的份兒，隻見整個家裏被這些所謂的垃圾食物占領。我婆婆還有一絕：花生醬過泡飯，我家花生醬的瓶子裏若見到一條一條的深溝，就知道婆婆吃泡飯時用筷子挑花生醬過著吃呢！我們帶他們去意大利通心粉店去吃婆婆整天說愛吃的白醬通心粉，她說“迪個麽子哪能兩樣咯！”美國的西餐跟上海紅房子的不一樣，她老人家認為她吃的才是好吃的西餐！沒有孩子時，我們兩個屬於他們的大孩子，任憑她老人家講什麽我們都不會爭辯的，等有了孩子，孩子可是毫不留情麵說：“奶奶，怎麽這個東西你都不知道啊？”幾次下來，反而小資的奶奶被資本主義社會生養的孫兒孫女徹底折服了，終於明白她很多東西不大知道。

記得多年前，公婆來美國住了幾個月要回上海了，婆婆給她認識的一個香港的朋友打電話，放下電話告訴她兒子說準備幾號去香港，然後跟她朋友一起回上海，她朋友說訂頭等艙的飛機票，她說讓他們幫著一起訂，兒子當場就指出頭等艙很貴的，婆婆說不會的，朋友不會訂太貴的機票的。結果價格報過來她一把拉著她兒子說：迪個頭等艙哪能嘎钜？（意思是這個頭等艙怎麽會這麽貴啊？）比阿拉從美國回上海還貴！兒子說我告訴你的呀，你不聽還說不會！她咕噥著：我哪能曉得！這就是我那可愛的婆婆！

今天我回頭想婆婆的言行，其實對她充滿同情和理解，想她從一個虹口的普通職員家庭嫁進徐匯的大家族中，家裏不僅有個威嚴的一言九鼎的婆婆，還有四個可能對她的出身百般挑剔的小姑，她說她做媳婦的時候日子可沒我這麽好過，她說了很多次上班好啊，腰杆挺得直！雖然那時我並不理解她那樣說的意思，現在當然是明白了，她看我上班下班快快樂樂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生活，想到當年她作為大家庭的小媳婦的委屈，自然就有那種感歎！她說她的婆婆對家裏的清潔要求特別嚴格，不能有一絲灰塵，所以她整天都很緊張地擦來擦去。即使在我們美國的家裏，她習慣地拿著一個抹布，從樓梯扶手到所有的家具，每天擦個不停。即使在上海，她請了鍾點工，保姆在前麵擦，她會跟著在後麵擦，她的小心翼翼著實有時讓我看著都心酸。

原以為她做了婆婆，可以揚眉吐氣了，可誰知這個新媳婦似乎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至少從來不曉得跟在她後麵擦扶手和家具，我有時喜歡清潔廚房和衛生間，這兩個地方清潔度對我來說要比家具上一塵不染要重要得多，她不理解：你怎麽又刷馬桶了？你怎麽又清潔廚房了？是不是嫌我把廚房燒髒了。其實，不是，我就是不認為有必要每天擦家具，我不喜歡廚房裏有任何的油跡，我想這大概也是我和她兩代人兩種不同文化上的差異。

以前，婆婆對我頗多意見，她有時會當麵讓我下不了台，比如：有段時間我父母間的問題延伸到我身上，我很煩惱也很痛苦，婆婆也許也同情我，但是她卻會指著我當著我的麵，對他的小兒子說：看到了吧！以後找女朋友千萬不要找這種家庭關係複雜的，煩都煩死了！這樣的事情我往往常不知道如何反應，心裏別扭難過，卻無言以對，過後，衝著他的兒子發脾氣，說你媽怎麽這麽不近人情，沒有同情心就算了，哪有這樣侮辱人的。他的兒子有一點也像我，不大會跟長輩爭辯，更何況他認為他媽說她的，我幹嗎那麽計較！我就這樣變成了一邊盡受委屈，還不能啃聲，否則就成了我計較，一件事又是一件，積累到一定程度，隻要一提他媽，我就成了祥林嫂！

所幸，天高皇帝遠，這樣的爭吵在美國還可以盡量避免，眼不見為淨。幾年前，公公婆婆終於辦好綠卡移民來美，我預言我的婚姻將要結束，也許我說得鄭重其事，也許是我一臉的悲壯讓身邊的男人感到事態的嚴重，我們尋求教會牧師的教導，牧師提到聖經中的一段有關家庭的定義時說：當兒女不能獨立生活時，父母有責任管理其生活，並培養兒女獨立生活能力；當兒女長大成人具有獨立生活能力時，父母就當放手，讓兒女離開父母去獨立謀生。特別是當兒女結婚成家後，就當要兒女遵照聖經教導：“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連合，二人成為一體。”（ 創 2 : 24 ）

“許多人家庭不和睦，以致造成不幸，往往是因為丈夫的生性軟弱，習慣於依賴父母，雖然他結婚成家了，卻不願離開父母而獨立過自己的家庭生活，還把妻子交在父母的掌管之下，甚至把子女交給老父母管教，尊重父母卻不尊重妻子，使妻子在家庭中不能擔當應有的角色，不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特別是在教育子女、當家理財、負責家人健康飲食以及督促丈夫等方麵，不能發揮其獨特的作用（這是老父母絕對不能替代的），因而造成家庭矛盾，爭鬧不休。所以要作剛強的丈夫，就當離開父母，與妻子連合，不讓父母來幹涉自己的家庭生活;而明智的父母，對其子女獨立成家應樂觀其成，不再插手子女的家庭和私生活，要想得開，當放手時就放手，不要抓住不放。”

先生意識到他的軟弱造成我的很多委屈，於是決定跟他母親好好談一次，那一次他把這麽多年來他母親有些對我特別傷害的言行都提了出來，他告訴我他母親哭了。他父親始終在一旁讓兒子對母親把話都說完，沒有任何的不同意見。從那以後，我反而沒事了，常常是他作為男人想不到的事情，我會提醒他是不是要帶他爸媽出去吃頓飯，是不是要幫他們買這個買那個？男人的立場一旦擺正， 女人的委屈便煙消雲散！男人也開心，夾板氣沒了，自己覺得像個男子漢，父母對他也重新刮目相看，妻子對他也是充滿感激，聽上去這麽簡單的道理，卻是多少年來多少人都明白不了！

今天，老資的公公和小資的婆婆常住加州，那是他們的選擇，我不去多言為什麽他們放著國內的大好日子不要，卻要到美國來過這種孤單寂寞的普通生活；他們也不大再幹擾我們的生活了，因為他們的兒子很清楚地告訴他們我們有我們自己的生活，妻子和孩子對他是非常重要的。我正建議先生什麽時候帶著他父母一起去坐遊輪，讓他們也享受一下祖孫三代在一起的樂趣。

正如文友牧童說的，最好的相處之道其實就是不相處，不相互幹擾，而是相互祝福就好！

全文完     



“老資”的公公、“小資”的婆婆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