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九月底，《海上花》的攝製更是在緊鑼密鼓中進行。玫瑰也變得越來越喜怒哀樂、瘋瘋癲癲，不僅常常記不住自己的台詞，有時甚至忘了自己在演誰。她經常遲到，工作的時候發傻、喝醉酒。因為她演的是主角，沒有她戲不能拍。所以眾人隻好等她準備好入了戲才能拍攝。這樣要等很長時間，每一場都得重拍好幾次。有一次，她畫了一個京劇武淨臉譜來上班；還有一次，她穿著紅睡裙來好像是直接從床上爬起來的。銀河電影公司不少女演員因為玫瑰老演主角自己幾年不得翻身一直嫉恨她；男人們也嫉妒豐澤因為他獨占花魁，讓一個時刻挑起他們性欲的、本來花點兒小錢便人盡可夫的窯姐兒在被捧上“明星”寶座之後就與自己無緣。現在他們都感到玫瑰不對勁，個個幸災樂禍。
一天豐澤聽見兩個女演員私下議論玫瑰，話說的非常不堪入耳。豐澤氣得當著攝影組成員的麵扇了玫瑰一耳光。看她整天萎靡不振神情恍惚，他以為她是鴉片吸食的多了，便把鴉片膏、煙具全部清理出“伊甸園”房間。但盡管他叫、他罵、他公開侮辱她甚至斷了她的毒品，玫瑰一如既往，不可救藥。終於有一天，她壓根兒不來上班。大家在攝影棚裏等了她近兩個小時，豐澤先後分別派了三個人去找她也未見人影。最後還是豐澤自己瘋狂衝進伊甸園酒店房間，但他隻在自己的枕頭上找著了她給他留的一個小紙條，上麵歪歪扭扭寫了十個字：“豐澤，對不起，來世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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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豐澤以為玫瑰自殺了，著實難過了好幾天。但他知道她不認識幾個字，看那紙條，估計是別人寫，她抄的，開始懷疑這裏可能有奸情。他不久打聽出她其實是跟她“大世界”一個年輕的京劇相好私奔，已經徹底從上海消失了。原來那廝在香港找著了一個好工作，玫瑰便放棄銀河當家花旦的美差隨他一道去了。
豐澤覺得被人當頭一棒。他責備自己粗心大意，竟讓這種事情發生在眼皮底下而事先毫無察覺。其實在此之前他也開始注意到一些蛛絲馬跡但從未多想。比如，玫瑰從蘇州回到上海就換了香水，不再用他喜歡的Bijou。新的扇子啊、字畫啊常常出現在他們賓館的房間裏雖然她對這些東西一向不感興趣。她在床第間十分被動，不像從前那樣大喊大叫欲壑難填，累得他夜夜睡不好覺。她屢屢自己出門，但問去哪裏，總是含糊其辭。他後悔沒有追根求源早點兒行動，使自己現在如此被動，如此沒有麵子。
這都怪他小看了她。他一向以玫瑰的主人自居，從未想到這個他重金從“牡丹亭”妓院贖出、被他解放了的卑微的奴隸會甩了自己去跟別的男人私奔而羞辱自己。他生活在男人主權的世界裏，他又在這個世界裏可以選擇最英俊、最美麗的男女去編織天下男女老少的美夢。他是這些夢的導演，每天站在攝像機後麵決定人生怎樣開始，怎樣結束，怎樣輝煌，怎樣慘淡；他還能決定如何愛，如何恨，誰生，誰死。
他的原配隻在上海跟他一起過了五年就被他送回浙江老家。他幾年才會匆匆回去一次，她就像寡婦一樣守著。嚴姍從二十多歲起就替他暖被窩，後來他找著了比她更熱的女人陪他睡，但是嚴姍還是每天晚上等他回來。後來從“牡丹亭”裏出來個玫瑰。他經常是拍一部電影換一個女人，她們常常是他電影裏的演員。隻要他願意，以前的舊相好都會回來，因為他找著了一個讓女人們無法抗拒的利器：讓她們一夜成名。成名意味著能有機會發財，或嫁個有錢有勢的男人。不管她們是不是摩登是不是想獲得精神和經濟上的獨立，當電影演員出了名的她們肯定都混得比之前默默無聞時好。
他怎麽都沒想到玫瑰這個從未受過教育的青樓婊子竟在關鍵時刻拋開他對她的種種的好和栽培跟別人跑了。“操蛋! 操蛋! 操蛋! 不知感恩的賤貨！” 他像個瘋子一樣咬牙切齒地罵著，光頭上被他的指甲抓出血痕。“如果再撞見那個婊子，我一定親手把她撕了!”
他的投資人聽說玫瑰跑了都慌了, 個個威脅要撤資。豐澤答應馬上找著一個更好的演員代替玫瑰。但他自己私下裏也不知道《海上花》為什麽這麽背運不順：先是瑛瑛撤了，現在玫瑰又跑了。小報記者們也火上澆油跑到銀河影業公司問東問西。豐澤多雇了兩個門衛不讓他們進來，他們就埋伏在大門口附近等著襲擊他。消息靈通的記者不久挖出當年玫瑰在妓院裏的事情，直接將“華豐澤”的名字跟妓院“牡丹亭”連在一起，並稱華導演把玫瑰當作奴隸剝削，現在拍攝《海上花》導致玫瑰精神崩潰，所以她跟別的男人跑了。也有人撰文稱豐澤和玫瑰是“流水浮萍”，各取所欲，各取所需，現在是“一江春水向南流，浮萍被甩愁又愁。” 逼得豐澤不得不暫時搬到法租界世雄的黑石公寓裏去避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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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雄並不清楚豐澤和玫瑰關係的底細，更不知舅舅嫖妓的曆史以及他與妓院“牡丹亭”的瓜葛。但看舅舅如此狼狽，也是絞盡腦汁想著怎麽幫他。他一邊翻看著報紙一邊對豐澤道：“這要在西方，您可以起訴他們毀謗您。”豐澤心裏明白這些小報記者說的不少是大實話，他隻急著要找玫瑰的替身，無意將更多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所以對打官司並沒興趣。世雄又建議做廣告，然後來場麵試找理想的演員，而且還可以多找幾個作為後備。豐澤雖然心裏嫌世雄書生氣重，但這是西方式的書生氣，在中國常常管用，就像五四時期西洋的一切“主義”都在上海流行過。他雖然不喜歡西方人，但卻尊敬西方人的做法，畢竟是法國人發明了電影、美國人發明了電並把電影變成了一種高利潤的商業藝術嘛。當初他拉世雄加入銀河，也是因為外甥受過不少正規的洋教育。所以對世雄的建議豐澤欣然同意接受。
於是銀河影業公司在《申報》、《晶報》、《新聞報》等各家報紙上誠征有經驗之女演員扮演林黛玉。雖然電影《海上花》壞消息頻繁，厄運不斷，居然也有二十來個年輕女子前來應試。其中有些是其他電影公司的默默無聞的演員想換個公司殺出條生路，有些是戲曲和話劇演員想在大銀幕上試試自己的運氣，也有雖無演出經驗但有點兒姿色的比較新派的年輕女子希望借此脫穎而出改變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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