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看著愛美麗在那裏描花一樣滴寫中文，不由得想起一個曾經和我一起實習的非洲醫學生，達巴。

三年級下半學期，正式實習開始了。我們的稱謂，從醫學生，變成了病人口中將信將疑的“醫生”，變成了帶教醫生們口中輕描淡寫的“同學”，變成了護士們口中呼來喚去的“實習生”。我們的青蔥校園生活嘎然而止，和臨床醫生們一樣開始了翻班。

跟我一起值班的，是一個來自非洲的女留學生，達巴。

在附屬醫院實習的時候，都有第三世界兄弟國家來學習的留學生。每個小組都會分配留學生。這是件很讓人煩惱的事情。

留學生們從一年級上大課開始，老師就要不停地放水，即便這樣每年的成績都大多慘不忍睹，當然我們都是很理解的，畢竟祖國語言博大精深，每個字都有繁複變化，醫學中更是摻雜了各種象形象音，音譯直譯的，即便我們這種土生土長的都學得苦不堪言，更何況阿拉伯非洲的兄弟姐妹們。試想要是我哪天突然穿越到非洲或者阿拉伯，要用他們的語言去上他們的醫學院，我肯定二話不說子先自我了結了。

可是到了臨床上，立場一變，就是兩回事情了。考試複習，是個人自己的事情，老師放水跟我們也沒關係，反正留學生不參加我們的排名。但是真的值起班幹起活來，一個蘿卜一個坑，留學生連正經醫學書上的字都還抄不下來，要讓他們一個晚上寫八份大病史，幾十個病程錄，外加交班記錄，家屬談話記錄，運氣不好的還有死亡記錄，那還不如直接把他們逼得跳樓來得爽快。

沒有人願意跟留學生值班，因為那等於一個人值兩個人的班，卻隻拿一份值班費。雖然值班費隻有六塊錢，要在門口買一杯珍珠奶茶還要倒貼兩塊錢才夠。

我們小組的達巴，來自多哥，認識她之前我竟從沒聽過這個國家。她說達巴在他們的語言裏，是仙女的意思，但是她長得跟我們炎黃文化中描述的仙女，全然是兩種概念，黑黑胖胖，五官也著實一般，所以分到達巴的時候，我們組的男生女生都很失望，既然伸頭縮頭都要分到一個留學生，至少期盼著能夠有個帥哥或者美女，就算不能幹活，放在眼前看著高興，那也是好的。

我是實習組長，排班的時候，因達巴就在場，誰都沒有開口說什麽，但是每個人都用勁平生力氣用眼波和我溝通，每一道眼波都是這麽強大，織成一張無形的壓力蘑菇雲，壓得我我隻能在我自己名字邊上寫下阿巴達的名字，於是除了我，皆大歡喜。

自那以後，我和達巴開始了兩年多一言難盡的實習之路。

第一次值班，就是一場糾紛。 那天晚上我正在寫病史寫到抓狂，一個護士氣急敗壞地衝過來對我說，實習生，你快過去。我跟過去看，達巴站在走廊裏對著一個護士尖叫，我一定要進去，你放我進去。原來，達巴要用護士的洗手間。

這裏麵的緣故，隻有在附屬醫院實習過的同學們才能了解。

實習醫生，著實是醫院裏最沒有地位的品種，平時在科室裏沒有地方放東西，值班室裏經常被偷錢包什麽的。最最慘的，是內急。女衛生間都是在護士休息室裏，如果和護士關係好的，可以嬉皮笑臉地央求。我不善和護士打交道，因此寧願一路奔回寢室，或者趁著深夜人少時候用走廊上病人的洗手間。

但是達巴的寢室在東麵的留學生校區，所以一定要在這裏解決的。她堅持要用護士休息室內的洗手間，而護士並不因為她膚色特別就給予特權，於是兩廂裏爭執起來。

達巴看到我來，立刻說，你告訴這個護士，我們有權利用這裏的洗手間。我躊躇地勸阿巴達回寢室去休息算了，晚上也不用回來了，她反正也幫不了什麽。達巴的分貝又不可思議地提高了幾分，No！我現在是在工作，不能離開，我要求用這個洗手間！

最後吵到內科二班都過來了，達巴被允許進入護士休息室。我想她進去的時候，膀胱充盈度肯定已經接近臨界值了，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她又指著我說，她也應該有這個權利，你們不應該區別對待我們。這個時候，我不由得被達巴的階級情誼感動了，第三世界國家的人民，畢竟是一條心的。

那天晚上，我記憶猶新，我人生中第一次值班，記不清寫了多少份病史，多少條病程錄，看了多少次病人。 黎明剛趴在床上打盹又馬上被護士叫起來，去量整個病區的病人的血壓和脈搏，然後寫交班記錄。

整個晚上，雖然達巴沒有幫到多少忙，但是她很仗義地一直在我身邊陪著，哪怕兩眼通紅，嗬欠連天。病人們對我身邊這個黑皮膚高個子的大姐都很好奇，對我格外耐心，因為這樣就有時間打量阿巴達，還可以問問她從哪裏來，中文為什麽這麽好。達巴於是成了我的幸運守護星，雖然我付出的代價也是很大的。

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很乖的學生，但是和達巴一起實習以後，我才明白，我不過是陽奉陰違，表裏不一的偽好學生，阿巴達才是發自內心尊重領導的好孩子。從主任到主治到住院醫生，隻要交待給阿巴達的事情，她一定有板有眼原汁原味地完成，絕對不偷工減料。

一次值班，有個病人剛做完胃鏡，術中有點出血，主治醫生關照我們說，每半小時量血壓，血壓往下掉就要叫他。結果達巴如得了聖旨，每半個小時量血壓一直量到第二天早上，病程錄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血壓，搞得那個病人一看到阿巴達就麵如菜色。

有一天值班特別忙，我破天荒地決定分給阿巴達一個病人，讓她從頭到尾自己負責病史，體檢，醫囑，和第二天的病情匯報。阿巴達得到如此殊榮，竟然做得非常出色，雖然她一整夜像描花一樣地隻寫了一份病史，而我寫了十幾份病史。

到了黎明，兩個人的眼睛因為熬夜都是紅通通的好像兔子一樣。值班室裏開著暖氣，我覺得口幹舌燥，這時候真想有一份涼涼甜甜的冰豆漿阿，我對達巴說，我頂在這裏，你偷偷去對麵永和豆漿買一份冰豆漿好不好？ 達巴翻著兔子眼睛看著我，什麽是冰豆漿？想想讓一個黑人姐姐獨自去買豆漿確實難度高了一點，我歎了一口氣作罷。我知道其他同學實習的時候，都有輪流溜出去買宵夜之類的，但是和達巴在一起我從來沒有這種奢侈。阿巴達畢竟是非洲來的，對這種燥熱的環境如魚得水，絲毫沒有抱怨。

到第二天破曉的時候，我們都精疲力竭地倒在值班床上，卻不敢睡覺，因為還有半個小時就要開始替護士量血壓了。

達巴側身躺在床上，認真地對我說，謝謝你。 因為值班室光線黑暗，我幾乎看不清楚她，隻看見她偶爾露出的白色牙齒。我困得迷迷糊糊，謝我什麽？ 謝謝你把我當成實習生讓我管病人，謝謝你把我當成朋友告訴我你自己的事情。 原來達巴一直是知道我們對她的看法，她原來一直是孤單的，我有點感動，輕輕說，你很堅強很聰明，我如果像你一樣出國學醫，肯定做不了你這麽好。

說那些話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到，幾年後，我也和達巴一樣，飄洋過海，了其他語言學醫做醫生，也體會了她的孤單，體會了她的感動。

後來我們慢慢熟悉起來，我越來越喜歡這個“非洲仙女”，她會說一口流利的法語，我也在學法語，她很認真地教我。她爽朗的大笑，認真誠實的個性，和我認識的城市女孩子們如此不同。

那時候我正在經曆一些感情挫折，有一天我問達巴，你有男朋友麽？她點點頭說，有。你們怎麽認識的呢？達巴笑起來，黝黑的肌膚顯得格外潤澤閃亮，不管什麽種族什麽長相的女人，隻要說到愛情，都會如此美麗地柔和下來。

我們是一個部落的，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他就好像我的兄弟。 我癡癡地問，那你會嫁給他麽？ 當然會，我從來沒想過嫁給其他人，我醫學院畢業就回去結婚了。我看著達巴彎彎的眼睛，忽然覺得，其實真的就是這麽簡單呢。可是為什麽對我來說卻這麽難呢？我拍拍她的手說，謝謝你。

畢業典禮的那天，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達巴。

她穿著多哥的傳統服裝，顏色豔麗奔放，隻有她的深黑色的肌膚，才能壓住那樣的色彩。我衷心地說，達巴，你今天真美。

達巴說，今天我們國家的總統來了，我要去見他，所以今天我要穿我們自己的衣服。我這才意識到，達巴的家族也許在多哥是很風起雲湧的，但是她卻跟著我一起睡小強橫行的值班室，兢兢業業力所能及地做實習生。我們那時候對她的意見和不滿，其實是多麽幼稚和淺薄。

達巴說，我馬上要回國了，你是我在中國最好的朋友，非常感謝你對我的幫助。說完，她深深地擁抱了我，我的鼻子酸酸的。

然後達巴拿出一個肩挎袋說，這是我自己做的，在我們國家，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特別的圖案，送給你。我接過那個袋子，厚厚的粗實的袋子上是達巴認認真真的針腳，一如她一貫的作風。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

袋子裏還有東西，拿出來看，是一袋杏仁和一罐蜂蜜。我不解地看著達巴，她笑眯眯地說，這是我們國家的習慣，結婚的時候，送給新郎新娘的。你結婚的時候，我不能在這裏了，就現在送給你，祝你和你愛的那個人，在一起。我再次緊緊擁抱了達巴。

臨走的時候，我好奇地問她，為什麽是杏仁和蜂蜜呢？達巴神秘地說，部落裏的人說，杏仁能夠讓男人在新婚的夜晚強壯無比，蜂蜜能夠讓女人溫柔甜蜜。我頓時一陣眩暈，原來非洲大陸的人民，也時常想著這些問題。

寫這篇文章時候，我又向其他幾個還在保持聯係的留學生打聽了達巴的消息，他們都說不知道。想來她有杏仁和蜂蜜之助，應該早已經和他的部落哥哥兒女繞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