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不僅尚未封神，也還沒有被冠以“周保底”的綽號。當時，我們都稱他為“大周”。

        大周身材魁梧，皮膚黝黑，腦袋、眼睛、鼻子都對得起稱呼中這個“大”字。總之，他的外觀和化工博士的實際身份反差很大。

        那幾年，我們有一個時常共同嗨皮的小團體，也就七八個人兒，年齡大致是二十多歲，共性是沒有拖累，可分為孤家寡人、已戀未婚、已婚未育三種類型。大周本來不屬於我們這個幫派，因為國內相處多年的女友跟他分手而遭受了打擊，於是被他的朋友帶來，希望跟大家抱團兒以獲得一些溫暖。

        周末的晚上，我們經常湊六個人打三副牌的升級。既然來了新朋友，自然也請大周加入，沒想到就此釋放了他隱藏多年的巨大潛能，不僅一舉掃清了失戀的痛苦，而且給我們帶來了無窮的麻煩。

        大周的兩項潛能是：1、牌癮極大；2、牌技極差。

        客觀地說，任何人如果隻具備這二者之一，是沒什麽害處的。牌技好的人牌癮大無所謂，反正大家都搶著跟他一起玩兒。牌技差的人牌癮小就更不是問題了，世界上值得做的事兒多著呢，沒必要在牌桌上死磕。但是，大周偏偏把這互相矛盾的兩大特征集於一身，自然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我們團隊的不可承受之重。

         大周的牌癮大到什麽程度呢？每次飯桌上最後一個人的嘴巴還處於咀嚼狀態，他就忙著張羅打牌，急吼吼地把杯盤碗碟往下撤。清理完場地，自己先氣定神閑地穩坐在C位，然後一邊洗牌一邊大聲呼召我們。大周每次必定進入首發陣容不說，還堅決拒絕替補，一定要打滿全場。大家都困得睜不開眼睛了，他還要可憐巴巴地祈求：“咱們再打最後一把好吧？”

        大周的牌技差到什麽程度呢？簡單地說，那不是一般的親者痛仇者快，同夥能被他氣到吐血，對手能讓他樂得背過氣去。他剛開始加入的時候，我們都被他的打法震撼了。他唯一的原則就是“有小的堅決不出大的、絕不浪費”。問題是六個人打升級，最重要的是隊友之間的配合，盲目保守要坑死人的。大周就像一個超級簡樸的管家婆，廁所漏水不掏錢，房子著火不掏錢，煤氣泄漏還不掏錢，最後拉著大家同歸於盡。

        有一次，大周的位置是幫莊。莊家吊主時，他永遠拿一張小牌應付，從不考慮扔出大牌幫同夥跑分。前麵的敵人占了上風，他還是無動於衷，眼看著後麵的敵人加分。倒數第四張的時候，他上家的敵人用小王搶了牌權，然後甩出三張黑桃六。炮火聲中，我們眼看著大周手裏的兩個大王被炸上了西天。莊家簡直怒不可遏，“如果你沒有大王也就算了，兩個大王在手，剛才你為什麽不去砸他？” 大周竟然絲毫認識不到自己的錯誤，還理直氣壯地辯解說：“我這不是想幫你保底嗎！”

         Wow！就此大周的第一個光榮稱號“周保底”正式出爐！

        我們又被周保底折騰了一段時間，終於有性子急的人沉不住氣了。雖說成為他的對手挺歡樂，但畢竟每個人都有做他隊友的時候。更嚴重的是，周保底的加入明顯拉低了我們牌技的平均值。其實我們中有幾位打得特別好，其他人基本也各有所長。比如以我自己為例，我雖然記牌能力一般，但非常善於判斷隊友的意圖，配合度特別高。除非我自己的牌強到可以移山填海，否則我基本采取犧牲小我、成全團隊的戰術，該出手的時候絕不含糊，所以我在分組時也很受歡迎。

        由於周保底牌技極差且全無配合意識，他經常把本該很精彩的一把牌攪合得亂七八糟。盡管隊友經常批評他，但他依然不思悔改、我行我素。時間久了，大家決定不能由著他這麽胡來了，需要認真跟他談談。

        當周保底同學再一次發揮老財迷精神把同夥氣得跳腳時，大家交換了一下眼神，按照原計劃小心翼翼地對他展開了思想教育工作。為了不傷害他的自尊心，我們首先表揚了他的各種優點和貢獻，比如在小A搬家時像老黃牛一樣地扛箱子、在小B被房東趕出來時果斷收留了他、在野餐時忍著煙熏幫大家烤肉等等。周保底向來心思單純，不疑有他，美滋滋地聽著大家對他的讚美，時不時還客氣兩聲。這樣一來，誰也不好意思去說“但是”二字。眼看著一堂思想教育課被弄成了表彰大會，我們中最年長的陝西大哥咬牙說出了真心話：“但是，你也有一個小毛病，這個打牌的態度需要改變一下······” 

         萬事開頭難，這下大家卸去良心的重負，紛紛給周保底的牌技指點迷津。為了確保他足夠重視問題的嚴重性，最後陝西大哥加了句狠話：“如果你還是堅持這個打法，以後大夥兒打牌你就別上場了！”

        不知是我們做思想工作的能力太強還是大周終於醍醐灌頂，總之，一個禮拜之後他又一次跟我們打牌的時候，顯然已經完成了從一毛不拔到揮金如土的畫風轉變。隻見他攻勢淩厲、殺伐果斷、逆我者亡、擋我者死，表現得異常驍勇凶悍。一把牌下來，大家異口同聲地認定必須把“周保底”這個名不符實的稱號扔進曆史的垃圾堆，代之以響當當的“戰神”。

         再多打幾把，我們看出不對了。戰神勇歸勇，怎麽透著一股有勇無謀的傻勁兒呢？他似乎隻是機械地把“從小往大出”的原則換去了“從大往小出”，“隨機應變”、“戰術配合”這些東西仍然不在他的思考範圍內。莊家忙著跑副牌，作為隊友的戰神上了手就狂吊主，而且是甩出兩張、三張一起吊，不把莊家的大王抻下來不算完。這份狠勁兒連敵人都望塵莫及。

        大家耐心地教他，希望能夠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但無論我們怎麽講解，他都是記住這樣、忘了那樣、一打就錯。最終大家絕望地發現了一個真理：大周是個好人，也是個聰明人，但他打牌真不行，不是態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可能是上帝跟他開了個玩笑，他腦子裏負責打牌的海馬組織先天發育不足。

        麵對這個令人氣餒的事實，我們失去了改造大周的勇氣和動力，隻好由著他隨心所欲地胡打亂打。但是我們小團體中兩位升級高手不願意花時間陪他尋開心，後來幹脆不再參與打牌。

         過了一段時間，這個尷尬的問題得到了戲劇性的解決。大周認識了一個台灣女孩兒，一見傾心，遂發動戰神的攻勢猛烈追求並得以成功。從此專心去陪伴女朋友，沒時間來跟我們打牌了。

        我們的打牌小分隊又恢複了從前的戰鬥力，但也沒有持續太久。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結婚的結婚，生娃的生娃，紛紛作鳥獸散。

        十幾年如白駒過隙，再回想人生中打牌的巔峰時期，我驚奇地發現記憶中完全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模糊、反而曆久彌新的牌友，竟然是當初令我們又氣又恨的“戰神”。

        周兄，別來無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