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族通婚是婚姻裏比較不被人看好的一種，大概是種族之間本來就有隔閡，歧視和反歧視的大背景一直就在那裏不得消停，再加上語言、文化的差別，一個種族一個文化裏的夫妻還配合的別別扭扭的，叫人很難想像一對吃飯都吃不到一起的異族夫妻怎麽能共同對付生活中瑣瑣碎碎的小細節。再不被人看好，異族婚姻也跟世間萬物一樣，呈現出百花齊放、搖曳多姿的狀態，從模範夫妻到反目成仇的，林林總總，無所不有。多年以前，我就認識一個中國女人，與白人男子結婚以後，剛生下一個孩子，那個男人就從人間蒸發了，並取走了兩個人共同賬戶上所有的錢。異族通婚的最差設置在於，兩個浮萍一樣的人跨國相遇後，雙方的家族裙帶都沒搞清楚，對方的信仰、性格也一知半解，好像中國公知對美國精英的了解一樣膚淺，便以身相許，懷著美好的願望成立家庭 - 中國人心目中男耕女織的家庭，把所有的信賴和依靠都壓上去，結果隻落得個孤兒寡母、經濟困窘、檣櫓灰飛煙滅。男人和錢一起消失是所有婚姻結局中最冷酷的，連吵架、爭論的機會都不給，眼淚也不屑於看見，一切都無情的提前計劃好了，自己的血脈都不牽掛。這個故事跟T的母親經曆的一模一樣，我一個人就碰到兩樁這種無情案，不知道天下還有多少冷血的男人。

T的母親萬念俱灰，回到中國娘家，陪伴女兒僅僅5年就溘然長逝了，外公、外婆承擔起養育T的責任。後來外公逐漸老年癡呆，外婆照顧外公疲於奔命，也漸漸力不從心。T的舅舅虎虎視眈眈，隻等著拿到父母的房產，明知道父母的房產有一半屬於可憐的孤兒T，卻早就打算好了欺負一對老人年邁糊塗，一個女孩年幼。這個家呆不下去了，T15歲時隻身來到澳洲，她出生的地方，卻舉目茫茫，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外婆用了最後一點力量使她和留學生一樣經過中介入學，找寄宿家庭，學校管理留學生的老師成了整個世界唯一對她負責的人，她在出生的地方淪為了純粹的孤兒。

T對自己的身世一字不提，我在她畢業以後才知道。回想自己在婚姻和家庭那一章節，無論是大談異族通婚還是祖輩介入孫輩的撫養，她都處之泰然，置身事外，和其他學生一樣隻專心答題，與答題技巧無關的內容都不予關注。我當然注意到了她混血的模樣，卻也詫異她的英語完全沒有優勢。當我們在課堂上討論家庭問題時，我試圖用她的經曆來現身說法，活生生的向全班展示一下異族通婚家庭的特色，她拒絕提供自己的想法，隻輕輕的一句“我家太複雜”帶過，我隻得又把自己的破事拿出來倒騰，以顯見得枯燥的道理也能有血有肉。在逆境中成長，而且沒有肩頭可靠的人總是表現出異常的堅忍，內心的創傷往往要靠屏蔽療法處理，治愈是不可能的，隻有忘卻才能迫使自己像正常人一樣的生活，此外別無選擇。

留學生一次性交了昂貴的學雜費，每次有班上的其他活動就不用再走繳費的程序，直接從學費裏出了。出生在澳洲，以當地學生身份入學的T參加活動要另外繳費。我組織的高考講座是到外麵去聽高考判卷老師傳授考試攻略，把T難為了好久，50塊錢對於一個學生來說的確不是一筆小錢，對她就更難了，所有問題都要她自己解決，財務上她要做決定。聽完講座她是唯一抱怨的人，覺得講座並沒有提供什麽額外的知識，在課堂裏聽老師講就足夠了。我雖然躺槍被她誇獎，卻對她異常的表現有點吃驚，她通常不是一個抱怨的人，非常禮貌、內斂，總是用積極的態度來處理學習問題、人際關係。知道她的身世以後我才明白那50塊錢對她肯定是個大數字，沒有十分的必要她寧願不出的，她隻是心疼錢付出去卻沒有帶來期望中的價值。

管理留學生的老師每年都邀請T去她家過聖誕節，她家裏人多熱鬧，祖孫三代，T就好像她的女兒一樣，和其他家庭成員熟識了。這真是個體貼的行動，孤身一人在西方過聖誕節太慘了，孤獨的人是可恥、可悲的。然而西方的教育係統對師生之間的非職業關係掌控的越來越嚴，曆史上幾例不正當的師生關係改變了 整個職業的性質，老師不但不能邀請學生去自己家裏，連手機號碼都不能交換，在教室裏不能單獨跟一個學生關著門相處，做個人情用自己的車送學生一程更是違反規定。但是老師們並不機械的遵守這些法規，大家都明白這是寫出來給公眾交代的，隻要不出大事就無人追究。跟我的小留們更是如此，他們身在國外，無親無友，老師能幫個忙，給點關懷，感激還來不及呢，誰管那些規定？我常常給學生搭便車，送他們去車站，春節期間，我隻帶了一盤元宵進T的班級，她們就尖叫起來，一人隻有一個元宵，卻成了她們最感動的春節，太缺愛了，她們說。我是從那以後開始為小留舉行春節慶祝活動的，畢業也會在一起吃一頓。學習以外的生活關懷對他們很重要。

我後來知道T交了男朋友，不由得從內心為她祈禱：讓她遇見一個好人吧，生活對她已經太殘酷了。希望她從此有一副肩頭可以依靠著痛哭幾場，把半生的不幸化作淚水流淌出去，真正的傾瀉掉，而不隻是掩蓋著不敢正視，那麽她也許就能更輕鬆的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