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往事，都不想忘記。在淡漠飄散之前，用我的筆記錄下來。

要說並不遙遠，也就七八年前。餐館請人，從洛杉磯職業介紹所找來了小韓。河北邯鄲人，韓金海。

肯定不是邯鄲市裏的人，估計是郊區或附近鄉村。小韓是典型的燕趙後人，紅臉大漢。四十出頭，耿直豪爽。家有三千金，隻留長女在身邊。晚生的兩個丫頭，屬於非生，生下來就偷著送到姥娘家。最後末胎終於得一兒子。來美國打工，就是為了這金疙瘩兒子的未來。

但凡來美國的大陸人，沒有不想要身份的。別看網上一喊愛國烏鴉烏呀一片響，看看一腳踏進自由國土的中華傳人，就知道那喊聲都是喊給旁人聽的。

小韓也不例外。兩個月之後，他就要回洛杉磯準備材料，遞交移民局。

像他這樣農村出來的窮苦人，交夠了簽證的錢，籌足了機票的錢，身上也就空了。一進美國，想辦身份，必須先找個地方掙上倆月的錢。倆月到了，就該走了。

多數人走掉是不會回來的，他們可能就呆在洛杉磯，可能就近找工，方便上庭。也可能去外州尋找更多錢的工，滿足胃口。而小韓千真萬確答應我回來。

我也一直相信他會回來。因為他沒帶什麽東西走，不多的幾件衣服都留在宿舍裏。

說是宿舍，也就是幫他找一個臨時住宿的地方，是一位台灣牧師擁有的一棟破舊老屋。裏麵除了小韓，還有其它幾位在別的店幹廚房的人。

小韓住下不久，就要求換到星期二休息。因為同住的有個姓張的北京人，是另外一家店的大廚，邀請他休息日一起出去吃自助餐。

離家在外的單身漢，除了工作，少有娛樂。也難得遇到聊得來的人，一認識就請吃飯，焉能不許？

問題就出在這兒了。

小韓走的時候，請了一周假。等了兩個星期過去了，也不見回來。那時候他有個臨時手機，不十分靈通。當時我已有思想準備，預感他不回來了。

但是，不回來，總該給我說一聲啊！通知我一下，沒那麽難吧？吊著人家總是不好。

後來有個周日，我電話約好牧師，要去他的破宿舍送一些東西去。在那裏，台灣牧師含含糊糊拐彎抹角地告訴我，小韓回來了。到了北京老張的店裏。

什麽？！

火兒騰地冒起來！TM的，狗王八！這不欺負人嗎！

上車，打火，立刻衝出去。

牧師的破屋在一架高速路邊上，離北京師傅打工的店十幾分鍾路程。

管不了那麽多！TM的，太氣人了！

我開著平時運貨的小皮卡，像一匹野馬衝到他家店門口。

那是一家靠近中學的小店，正值周日，十分安靜。當我刷地把車停在後門，正好看見小韓和另外一個也是從我店裏炒菜的廚師一齊走出來抽煙。

我把車門一關，忽地跳出來，雄赳赳天兵一般降在他倆麵前。

這倆人立時愣住了！不等發呆，我揮手招呼小韓過來。

那位炒菜的站在高高的台階上，臉上不知什麽顏色。

小韓！

紅臉大漢不再紅臉，一陣青一陣白。

你說，怎麽回事？

緩過神來，小韓似乎明白發生了什麽。他滿臉堆笑，迭不聲地道歉。

老板娘，對不起對不起！

你說，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要這樣？

嘿嘿。嘿嘿。

大家都在雷諾，這麽小一塊天，你難道期望我不知道？

他解釋說，是北京老張叫他來做炒鍋，比在我店裏做油鍋，掙更多錢。

這個我都理解，但是處理方式不應該是這樣的。

你必須走！小韓！

你TM由我接來，大半夜去灰狗站接你。免費找住處給你，手把手教你打粉炸肉。你會了，你熟手了，你翅膀硬了，你要飛了。你會騙人了！

我不怕你不跟我們幹，我氣你不誠實！

站在那裏我連數落帶訓斥，狠狠發泄了一通。

因為他還在上班，我平靜下來，就讓他回去，我也走了。

小韓說到底還是個老實人，後來他乖乖接我電話，在電話來繼續聽我教訓他。他承認自己不擅長處理一些事務，並給我講了一個他剛下飛機的事情。從中也見到他的性格。

他不久前從洛杉磯落地，出來海關在路邊等人接機。洛杉磯機場那叫人山人海，等了一陣子不見人來，他就自作主張主動進攻了。

看見一位華人也是來接人的，就上前攀談，央求人家捎帶他去預訂的家庭旅館。恰巧那人同路，就讓他上車走了。

結果真來接的人，空跑一趟，又氣又急。還以為他給海關扣住了，又以為他走丟了。安排他的老鄉好一頓說他。

看來這是你的老毛病啊！這麽大男人，凡事要考慮後果，怎麽這麽沉不住氣呢？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挖牆角挖小韓去的北京老張，根本不是老板，他壓根沒有權力許諾小韓讓他上炒鍋。

那你現在住哪兒？

就住離你家不遠的地方。在老板娘的公寓裏，和她家住一起。

往後幾天，我幾乎天天給小韓電話。盯緊他，不能咽下這口氣。

小韓答應我，下星期就回洛杉磯。

為什麽不馬上走？我明天就送你去灰狗站。

因為她有個打雜也去洛杉磯辦身份了，過一星期回來。

她要你多做幾天你就做，怎麽我請你寬限幾天給我時間找人你不肯呢？對你不好嗎？我好欺負是吧？

這一路小韓都老老實實跟我說話，知道錯了，犯了大忌。挨罵挨訓挨罰都應該。

大概也就過了一星期，小韓真的走了。走之前好像是給我電話說了一聲，也可能沒說。時間久了，記不清了。

其實那個北京人真是害了他。因為他真心想回我這兒來的，在我這兒好好幹幾個月，升上炒鍋不是難事。這麽一攪和，兩頭擦。

事情雖然過去好幾年，這件事仍然常常被我想起。為了經營生意，為了保證開門，多少看似尋常的小事，都暗藏著漩渦波瀾。

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我對小韓過於嚴厲了。他畢竟也是為了謀求更好的生活，在美國無親無故，隻是方式欠妥。當然作為成年人，特別是男人，也應該學會擔當和遵守承諾。任何事，不能隻圖謀利，遵守底線是最後的原則。

但是，如果不那樣，我又該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