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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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媽的忌日。她去年走了,去了一個沒有一點喧囂沒有一點光的地方。我祈福她在天國好好安歇。

今年是我媽的第八個本命年,可惜她沒有等到。。。。。

我媽把我生下。我媽把我養大,養到大學畢業,養過二十五,好長的養育之恩。六十多年前生個娃養,教娃學好在中國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中國生活和世界不同,生命和革命相關。

養育之恩,無以為報;永別時,沒能見到。我媽去天國,帶著企盼和遺憾。這一年,活著的我不知道有多少次眼淚往肚子裏頭流,因為做兒子在母親的最後日子裏能做到的事情沒有做,能再見一下沒有見,都因為愛我的人做我的主。我多想能夠見上並且記住帶我到這個世界的老母親離開世界時的眼睛,就像我跟我爸幾十年前訣別時一樣。他們給了我生命,我充滿感激。我願意記住他們在人間最後的眼睛。我已經也到了喜歡回憶往事的年齡了。我常想起從前,想象我們的父母是以他們怎樣的堅韌把我養大?我在心裏紀念媽,已經整整一年了。紀念是什麽呢?是追憶,是沉思,是重新溫習自己的生命,是品味人間至深至清的人間至愛。

我媽一生善良,平凡親切。充滿愛心,尤其愛我。她活了九十五歲,一生累心,一生辛苦。幼年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喪大兒子,小兒子在天涯。

她爸死的時候,她三歲。

我爸死的時候,她六十三歲。

我媽出生在一九二三年。三歲時我外公就死了,淹死在嘉陵江裏。外公死的時候掙下十幾畝薄田留給了外婆。幸好民國亂是亂但是並沒有全國一盤亂,還有些規矩,借錢還錢,租地交租。“打土豪,分天地”沒有發生在重慶郊外農村。我外婆省吃儉用,善良對佃戶,靠出租土地把一雙兒女都養到受完高中教育。

我媽成長的年代正是國共爭江山,腥風血雨,你死我活;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抓得著就抓,抓不著就趕;“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一個黨“為有犧牲多壯誌,敢叫日月換新天”。另一個黨“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放走一個”;“耄抽破煙,想謀略,耍流氓,練懷素;蔣不抽煙,寫日記,娘希皮,寫正楷。不抽煙的蔣介石拿抽破煙的耄澤東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隻好信了耶穌,大戰很多回合,兵敗去了台灣。

聽我媽說,在亂七八糟的民國重慶並不是人人都打家劫舍。我外婆租地謀生,說不上大富大貴,卻也吃喝不愁。日子裏沒有“最高指示”,百姓自謀生計自己活。我媽在她八十六歲的時候給我說起她的童年,臉上都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我媽的老家在重慶四公裏(地名)鄉下,山清水秀,鳥喜歡拉屎也喜歡叫。鳥不拉屎的地方不是好地方,鳥叫就是找對象。外婆住的小山坡,我也在那裏住過一年。那裏有我的青春記憶。去年我送我媽的骨灰入嘉陵江時回重慶時想再看看外婆住過的山坡,無奈“物非人非”連山坡都找不到了。

我媽是一九四四年結的婚。我爸算是舊社會的成功男,比我媽大十七歲,是我媽上班的主管。聽我媽說,她愛我爸主要是因為我爸不俗。我媽最喜歡蘇聯作家屠格涅夫。我爸是她心裏的羅亭。婚後的五,六年,他們很幸福,沒有急著要孩子,家裏有保姆養花打掃做飯。我爸是重慶保險公司的高管,我媽是個小會計。他們一起上班,下班各自愛好。我媽喜歡看小說,我爸喜歡寫舊詩。他們也經常去看話劇。我媽最喜歡舒繡文。生活有沒有蜜甜,不光是看怎麼過,還得看怎麽覺得。我爸愛寫古典詩詞,“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寫好豪情就念給我媽聽,講給我媽聽。我爸不愛存錢愛玩點小錢,不買房子不買地,有點敗家子的味道。高興了就買高級衣服穿,再錢多就捐給左翼文聯。郭沫若送他張照片,我爸還一直放在我家相本的首頁,誰都喜歡和名人有瓜葛。郭沫若的字寫得真好,簽名更好,可惜後來變了,變成天下第一馬屁精。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重慶變天。中國人民在北京站起來兩個多月後在重慶也站起來了。我爸趴了。革命就是社會翻個,一些人站起而另一些人趴下或者倒下。“人間正道是變化,天翻地覆慨爾康“。其實那隻是不學項羽當劉邦的人的情懷。人民傻嗬嗬,真呀真高興”。當年的百姓還算善良,不在趴下的人頭或身上拉屎撒尿。一解放我爸媽在城裏的一切就都沒有了。按黨的政策,我爸不夠黨的砍頭標準,“黨的恩情比天高“;當年的有錢人,黨不砍頭就燒高香。更何況還是留頭也留發。隻是我爸四十多歲沒地方上班(等死?了),不過比立刻死還是好了很多;我大伯父夠了黨的砍頭標準,直接就被敲了砂罐(四川好玩,吃飯的家夥就吃飯的家夥卻叫砂罐)。長疼不如短疼,死了不受活罪,在長滿野百合花的死路上“一路走好”。“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天一變,朝一變,人傑就變鬼雄,鬼雄變人傑。生死一回事?靜動兩相宜?

我爸說,他一九五0年特別鬱悶,一把歲數娶著貌美如花的我媽,本打算好好生幾個娃,好好教幾個娃,過幾天舒心日子。沒想到天一變他就被剝奪了掙錢機會,隻能跑到鄉下丈母娘家家。辛虧我爸還有點浪漫情懷,有點存錢,山窮水快盡,等柳暗花明。在鄉下山清水秀,吟詩望月。那是新舊社會節骨年,我媽正懷著我哥。我媽“有了”的時候還是國民黨反動派的江山,我哥出生的江山已經是共產黨的紅色江山。我哥是在媽媽的肚子裏頭經的“新舊社會兩重天”。我的可憐哥。我哥是我爸我媽的第一個孩子。小名“五0”。我媽後來一說起她的媽和她的外婆都淚流滿麵;說起我哥也是淚流滿麵(覺得社會變天懷孩子真是罪孽)。

我哥一斷奶,我媽去找活幹(結婚前我媽就高中畢業了,工作幾年後才嫁給我爸)。我爸是放不下身段還是政府發了“失業證”?我媽為了能在新社會工作,先得上一年革命大學,認真洗腦,認真學新台詞,認真穿列寧服,認真梳大辮子。“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宣言》“無產階級失去的隻是鎖鏈,獲得的是整個世界”(沒人知道要世界幹什麽?)。全中國人民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家一起嗨:《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音下沉)。同時也嗨“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共產黨是救世主嗎?沒有就沒有,這不完全就是救世主句型?“共產黨來了苦變甜”,耄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人民也不知道想不想?大救星和救世主是一回事還是兩回事?“共產黨來了苦變甜”。活人腦袋全變成了擺設,活人嘴巴全變成了喇叭。人民識時務,聽黨話,餓不死;跟黨走,過日子。我媽被洗完腦以後終生信共產黨東西,那時候還沒有“忽悠”這個詞,隻有“忽而還有”。

我媽革命大學畢業的時候,好像是有個革命領導想打我媽的啟發(我媽年輕的時候長得很像白楊)。我媽給領導實話實說:家有失業老公還在家給剛剛斷奶的孩子喂米湯。當時的共產黨領導裏還有文明好人,知書達理,那位黨的領導就幫我媽給我爸找了個支援大西北的革命任務。讓在家“時刻聽從黨召喚”的我爸,從大城市重慶帶著七八個人的保險小分隊到國民黨大佬大書法家於有任的老家,陝西的一個鳥都不太拉屎的三原縣開展保險業務。共產黨來了苦變天,事變怪。大城裏不需要保險(我爸是保險業務精通的一把好手),窮困小縣城卻需要保險?保什麽?(待續)

一九五二年,我媽放棄了在大城市的工作和生活,和我爸在三原縣團聚,又生了我姐。一家四口,有兒有女。聽我媽說,當時供給製,錢很毛,錢論萬。她跟我爸都上班,一個月掙好多萬,能吃飽。吃飽是很幸福的事。吃飽才懂人生的意義(老舍語),才有力氣唱《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尾巴逃跑“。吃飽才能押韻。

聽我媽說新社會剛新的那幾年,每天都緊張,因為從舊社會過來的成年人完全不摸新社會的門路。每天都有新幺鵝子灰犀牛。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上朝鮮,染風采,薄一波生了薄熙來;“三反五反“,記住“三五”不容易。你得知道三什麽,五什麽,反什麽?小三還是大三?三下五去二。“戴花要帶大紅花”,有錢捐國家。那時的人腦根本就沒工夫想事,光是弄明白黨頒布的各種各樣的流行台詞和弄些吃喝就把人忙壞了。運動是一個接著一個,分階段,分層次,有步驟,有槍法。人得在運動裏生活,在生活裏運動。運動名目繁多,運動花樣常新。“肅反”,“三反五反”,社會主義改造。鄉下的地主該槍斃的槍斃了,該管製的管製了。城裏資本家又不欠國家什麽,黨對民族資本家的政策叫贖買(查沒查字典?)政策。國家總瓢把不停地弄新章法新階段,把權力用得滾瓜爛熟玩得風聲水起。先把中國人分成城鄉兩元人,人人有個身分,家家有個戶口。黨對人口戶口實行“一元化”領導。人在階段裏活,活得雲山霧罩。新社會新階段新運動,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每次新東西上邊來,陣仗都非常大,大標語大喇叭。人的大腦大亢奮,吃飯都啥味道。老百姓忙活得顛三倒四,不停地學新做人道理。壞事變好事,正理變歪理;雞蛋孵小雞,辨證加扯淡。每個階段多長?每個道理用多久?沒有人知道。

一九五五年,也不知道是碰上了觀音菩薩顯靈還是大頭運,我爸我媽進了大城西安。人逢喜事愛生娃。我就是我爸媽在新社會特別喜慶的時候生出來的娃。聽我媽二00九年給我說我吃奶的年,是新中國最好的一年。”雞蛋兩分一個“。不少有錢人都把自己的生意都捐給國家,自己戴朵大紅花。形勢好到共產執政黨號召大家給黨提意見(現在敢嗎?)。人民群眾幼稚可笑,知識分子更是幾乎白癡,哪裏懂得誘敵深入關門打狗?很多知識分子就真拿自己不當外人,黨叫提意見就提意見,真給偉大正確光榮的中國共產大黨提尖銳意見,以為“忠言逆耳利於行”,惹來殺身之禍。我爸碰著運氣沒當上上“右派”,趕上正好在醫院挨刀。

錯誤和挫折把人弄聰明了沒有?中國大主宰“為人民謀幸福”創造出很多“錯誤和挫折”,年年加錯挫。老鼠拖鐵鍬,大頭在後。“反右”,過後,中國就剩了一個“中國好聲音“,”中國新聲音“,中國耄聲音。民間是”長鞭A一呀甩嘿。。。。官方是“多快好省(又矛又盾)”,揚鞭催馬,矛盾前行。人民很淳樸,黨叫矛盾就矛盾。黨叫甩鞭就甩鞭,跑步進入共產主義。耄說了:“在共產黨的領導下,隻要有了人,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咱中國可有的是人。林彪講話:耄主席嘛站得比我們高,看得比我們遠,說的話都是八九不離十。人民全是傻冒,一想到“八九不離十”就興高采烈,就天天歡聲笑語,就天天滿麵紅光。砸鍋捐鐵,高爐煉鋼。哎呦嘿,霸砸黑,大白天裏盼天黑,可著勁把人間奇跡造。白天大鍋一起吃飯,晚上分開睡覺(憑良心講話,共產黨還是比太平天國強)。

一九五九年,中國大躍進失敗了,既沒有趕著英,更沒有超著美,但是“保險公司沒有了(我媽的話)“。沒人知道誰一聲號令,全國取消保險公司,我家大禍臨頭。在新社會取消一個行業,就是黨一句話的事。失業多少多少萬人?不是事。牛逼黨有的是辦法,全國一盤棋。外邊號召,裏邊強迫,沒有人不害怕黨的號召。在新社會,響應號召是本分。我爸不敢本分?家裏三個娃要吃喝,老大還不到十歲。幸虧趕上當時有個黨領導跟我爸學寫古典詩詞,對我爸是相當佩服,就讓我爸在西安財糧金融幹部學校當了語文老師。”船到橋頭自然直“。記住老話沒打錯,《沙家浜》裏郭建光有唱腔:往往有這樣的情況,有利的什麽在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藝多不壓身,出了本職工作,要有其他的刷子。生活裏有時候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哪門長項可以救命。一專多能,有紅又專,有長項的人才在車到山前多有路。就是新中國,老話也管用。雖然中國老話大多是瞎說。但國家沒有法律,社會充滿隨機。“柳岸花明又一村”,期盼下一村。人生撞大運,秦皇漢武,霸王流氓。中國不管新舊一直都是一人說了算沒民主沒法律的社會,或是軍閥割據,腥風血雨,刀槍相對。時代更新,社會進步,你唱罷我登場,換湯不換藥,社會螺旋前行。我媽是會計,不管既往開來什麽領路人領著中國人走進多少個新時代,時代都需要算賬。所以我媽不操心工作的事。                           

一九五九年底還是一九六o年到後邊三年,中國在耄的統領下意氣風發走進了“困難時期”。“沒有困難,要共產黨員幹什麽?”。那時候我似有記憶似沒記憶,隻記得一張照片:我媽和我舅和四個孩子,全照片六個人,就我一個小胖,那時候我的小肚和現在的大肚差不了多少。人生難得小時胖。我媽最愛說的話就是“百姓愛幺兒”。我的親爸親媽送我在高級保育院裏長到上小學的。我是在冰火兩重天的家裏成長的,我爸對我嚴。看我是什麽都不對路數,對我“八個必須”,“十八不準“;而我媽永遠都說我是她的好乖乖。

人生最難忘的日子就是剛剛有記憶的那些日子。不過我最早最清晰的記憶是媽媽的笑臉。在“困難時期“結束年的我爸我媽工作的學院的晚會上我獨唱。小胳膊小腿小胖孩:小豬小豬胖嘟嘟,吃飽就睡呼嚕嚕,叫他起來不願意,張嘴就是不不不”。當年禮堂和食堂共用,人生追求人生理想就是吃飽。我大半生就隻有這麼一次單獨上台獨唱。掌聲一片沒有?歡聲雷動沒有?我是一點都不記得了。漫漫生命活過,還記得小時候媽媽教我的這首歌。

我們家那時候住在三層樓的一個拐角。眼觀三路,路在遠方,斜對麵就是我上的第一所小學,西安文藝路小學。人生從小學開始。當時還沒有“學生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就學語文算數。老師叫什麼?長什麽樣?現在一點都想不起來了。我甚至一點不記得我媽在家做過飯,大人都忙什麽?我爸為什麼脾氣大?我們家天天頓頓都吃的大食堂。

一九六五年秋,我爸的歲數靠近六十,腦子不爽,身子難受,索性就為多活幾年響應黨的號召,提前退休,少拿百分之十。由此我們家的裏裏外外就全靠我媽。家裏平均一人二十二。我們家記賬過日。月初得做預算,每天仔細花錢。我哥住校上初三,我姐走讀上初一,我上小三。每月買食堂飯票多少錢,每月剛性花銷是多少。還得留出點緊急預備金,畢竟兩個兒子都不是省油的燈,我比我哥稍微省點油。六五年是新中國的第二好,“三自一包”。那一年我媽帶我回過重慶老家。就這樣記賬過的日子也沒有過好幾天。

文化大革命突如其來波濤洶湧,萬木霜天猛的一家夥就紅了爛漫。學生不上學了,老師不教書了,大人還在上班,國家強迫人民一門子心思革命,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條件下繼續革命。“耄主席揮手我前進“。耄主席發飆我發燒。我媽積極響應組織號召,也和誌同道合弄個戰鬥隊。名曰“反到底”。當時我已經精讀過了小人書《三國演義》和《水滸》,知道媽媽的隊是要造反到底。不用上梁山就能造反,趕上了好時候。“底”在什麽地方,沒有人知道。當時還沒有“底線”這個詞。耄司令自己身為中國總司令,卻親自寫大字報《炮打司令部》,葫蘆裏邊賣的是什麽藥?他自己已經是當了十年多的皇帝,卻號召人民“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全國人民都成了丈二和尚。“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說得多好呀!“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為有犧牲多壯誌,敢叫日月換新天“,犧牲不好但有了壯誌就好,全國人民全拚了。跟誰拚,不知道。十年,文革。曠世難尋,人生少遇,到現在都在黨的領導下稀裏糊塗。錢再多,也不修文革博物館。我甚至沒見過什麽好的文字。季羨林的《牛棚雜憶》寫得不錯。其他都是些雜碎。當文革在神州大地在風起雲湧的時候,有經驗的人也許還沒死完。

一九六六年下半年人新鮮民亢奮就是吃不太飽臉放紅光,人民血壓高。一半是《智取威虎山》上楊子榮黑話說的, “精神煥發”,一半是人都得憋,憋出紅光,得讓別人看著自己很革命。耄臉最紅光: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那會根本就沒什麽好飯,饅頭米飯白菜湯,湊合吃個半飽。革命是殺頭,是一部分人殺一部分人的頭。說血腥點。群眾殺群眾,人民殺人民。

我媽的字寫得娟秀,是“反到底戰鬥隊”的副隊長。我也不知道他們戰鬥隊有幾個人,隻記得有“山西九毛九”的牛叔,是我們學院財務科的會計。我家兩間房,一間我爸躺,躺著吟詩;一間我躺,躺著看小人書,一家兩個逍遙派。每個夜裏八,九點鍾,牛叔都跟我媽一起在我屋裏討論大字報。寫大字報並不容易,開篇要雲山霧罩,中間要語錄開道,句子要順溜,勁道要十足,語不驚人死不休。我白天經常穿梭在大字報的海裏,學院走進大門就像走進墳場,白紙黑字飄揚,白紙黑字貼滿牆。我邊學認字邊看書法。看得多就能寫的好,完成老爸的每天二十個大字,多得圈,少挨揍。好像我爸也愛在大字報裏遛彎,人人揭發人人,老婆揭發老公,到處都是揭發,到處都是八卦。我家吃飯的時候。我爸就給我媽我姐講大字報屬於論說文體,動賓結構偏正結構,一二三四五。我媽他們兩個會計寫大字報,會寫些什麽呢?一加一等於二,群眾鬥群眾,人民鬥人民。耄是二,人是一,群哭耄笑。我爸閑得慌就翻譯中國英文時代雜誌上的《鋼鐵戰士麥賢得》,我呢?就喜歡看“王矮虎愛上扈三娘”。

一九六七年後,我爸就開始想死,真想,天天想。他說身邊所有的人都是麻木不仁,“狗日的啥子社會?“。我聽不懂我爸高論,一天到晚不上學,”少年不識愁滋味“,我知道世界歸根結底是我們的,壓根不知道有事沒事要世界幹什麼?耄的恐怖並不光是他胡折騰中國,恐怖的是他有一整套似是而非的胡說,把個老百姓普普通通的人生說得亂七八糟,把個簡簡單單的人心說得七零八落。“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這些屁話,聽得我爸不想活。不想活還不能死。因為黨不叫你死誰敢死,自己死了黨就沒辦法給你下結論。沒有結論的死人就不是合法的死人。當時叫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也有自尊的英雄,比如,老舍,傅雷夫婦。。。

 

一九七零年開年,林彪說蘇聯要給中國發原子彈。大學全部下鄉,“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我們學院被指定下放千陽,聽說那裏是鳥不拉屎人得大骨節病的地方。我媽想盡辦法要把我們家的一老一小送到安全地方。我媽有什麽辦法隻能著媽。我外婆和她媽接納了我爸和我。小地主外婆就一間房,她和她媽睡一個床,我和我爸睡一個床。四代同堂掛蚊帳,八個月。我媽當然得跟學院到了千陽。當時的運動叫“一打三反“,一是什麽?三是什麽?打什麽?反什麽?當時中國歸林彪元帥親自指揮。林彪經典語錄是:我們說什麽都要有數字。這傳統一直到現在。人大委員長栗戰書說,要一錘定音,定於一尊。國家喜主席也說要”四個自信“,“挑一百斤走二百裏不換肩”,“十四個什麽“。反對黨八股,倡導三字經:過去叫”抓革命,促生產“,現在叫去庫存,去杠杆,保增長,促就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帶一路”,完事算數。

一九七0年上半年,我跟我爸睡一床睡了大半年,不好也得好。我還是個大小孩,我爸就給我講崔鶯鶯愛上了張生,也不害怕我學壞。我媽在千陽,受了很多苦。人民接著整人民,領導把財務人員全不擱進耄則凍思想學習班,現在叫雙規。人人過關,每天自己寫材料,專人審查過關。一直到那年八月,稀裏嘩啦,忽而還有,蘇聯不給扔中國扔原子彈了,我們還有兩隻手,回到城裏吃閑飯?所有下了鄉的大學人又都呼啦啦回城。一哄而上,一哄而下。人民的生活相當整齊。我現在的記憶裏,是我媽從對麵的山坡下下上上慢慢向我走來,我們家五口人分四個地方改成三個地方。媽媽好辛苦。我還記得我媽和她媽分別時候抱頭痛哭相顧無語淚水漣漣。已經七十多歲的外婆還得和她九十多歲的媽媽在鄉下。後來我的曾外婆一九七六年過世,我是大小夥子,赴重慶接外婆到西安。。外婆特別愛我,一九七九死了,家裏沒給我說。當年從成都回次西安“蜀道難”,我在大學學鳥蛋,“一天等於二十年”。

我媽從四十四歲的時候就和一個整天脾氣很大,一門子心思就想死我爸一起生活一起養我們。這對於把精神生活看的比物質生活更重要的我媽來說整天心情肯定不好,也沒人訴說。兩人一起地上“連理”,生死觀至少得一樣吧?人有病想死,人正常想活。耄說“中國人死都不怕”。等於是說中國人有病。我爸有很多病,其實他很明白。死用不著怕,怕死也得死,如果怕死可以不死,那人就索性怕死。中國人一輩子窮忙瞎忙。生命就是革命?

一九七一年九月過後的某一天,我爸吃了一瓶六十多顆安眠藥打算“壯士一去不複返”。自己革命。那年的秋風秋雨特別淒涼,跟他同歲的林彪剛摔死?耄也中了風。清早冥冥之中我有點什麽敏銳,發現了情況,撬彎窗戶鐵杠,鑽進屋裏,抱起我爸,找車趕緊送到醫院。當時黨的政策是“不準自己死”。自死者可以一死一了百了,活著的家人就遭大殃了。一人當兵,全家光榮;一家出個非法死人,或者叫非法“無我”,那可是不得了的事。要知道,人死是鬼雄,人活著就怕“一江春水向東流”。經過七天搶救,我見證了生命的堅韌。不過我爸醒來看我第一眼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個龜兒子,救我做啥子嗎?是啊,問得好呀,做啥子嗎?我還真的沒多想過。我媽別看當過什麽戰鬥隊的隊長,事到跟前就隻會哭。一九七二年以後,我爸每天吃三頓飯,整天幾乎不說一句話,誰都不搭理。

我哥在一九七三年的十二月得了精神病,那年東方紅,那年試行高考上大學,那年中國出了張鐵生。一人“精神”,全家慌亂。我媽整天哭,我哥全天候超級精神,早上起來就在家屬院裏瞪個大鼓眼轉悠,全家屬院都恐怖。我們二百把十戶的家屬院裏有五個精神病。有從早大聲哭到黑的,有沉默不語沿牆根遛彎的。有幾個夜半三更,我媽累倒也病了,低聲喘息一聲接一聲,眼淚不停地流;我爸有韻律的“哎呦哎呦”一聲接一聲。我當時還沒有中學畢業。晚上得給爸媽送幾回水。我和我哥睡一床,我得強製自己睡一會,天亮要上學。我的精神哥整夜呼嚕震天。那是我人生最想撞牆的幾個夜晚,眼淚哭幹也沒有一點用。別看我還沒成年,我得管全家。人活著,日子就得過。

我想起我的中學師妹的一篇散文《人生如雨》。人在生活最困苦的時候,真就是像在雨裏。雨外邊的人感慨人生短暫,白駒過隙;而人在雨裏,沒有傘也沒草帽。透心涼,時間慢。

一九七四年,我的鳥蛋同學們犯病,把大字報貼到教學樓的樓門口,強烈要求提前上山下鄉,強烈要求越早越好地上山下鄉煉紅心,強烈要求提前中學畢業。我中學少上了幾個月,朋友們下鄉去了,我在城裏失業。我媽在我能幹活沒活幹養我一年,我學會做好吃的飯伺候我爸我媽。一九七五年五月,我當工人了,整天敲鐵皮;我哥也從精神病院出來了。黨真不錯,也讓我哥進了工人隊伍,每天爬腳手高價,拎水泥,搬磚頭,難免砸自己的腳。那一年我媽好點,因為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兩個兒子,當上了“農民工”。(待續)

棗泥 發表評論於
你的文字幽默,可是事情又讓人難受。難得的在你的筆下統一。謝謝分享。非常有共鳴。
心之初 發表評論於
回複 '鍋沿' 的評論 : 文革出調侃,到現在了,中國人還是不能合法說話。
鍋沿 發表評論於
苦澀的調侃。再現曆史,不堪回首,隻有用這樣的調侃方式才能使人看下去。謝謝!好文。
心之初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清漪園' 的評論 : 我們唱著東方紅,一竅不通牛逼哄哄;我們講著春天的故事,稀裏糊塗有了銀子...堅持滑稽不動搖。
清漪園 發表評論於
西安也能有您這麽能侃的人,讚一個!我開始瞧著您這麽貧,以為是北京人老朽的大作,回頭去看,原來是您。您用調侃的筆觸描寫滑稽的曆史畫麵,讓我有想笑卻笑不出的感覺。等待下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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