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

一夜雨濃風驟。夜半醒來，聽到“砰”一聲巨響，什麽東西重重砸在了房頂上。我知道，是棕櫚葉。鄰家前院有兩棵巨大的棕櫚樹，晴天是風景，刮風下雨就成了威脅。一片葉子有近一人高，上端是枯幹的蒲扇，下端是棕黃葉柄，兩側長著粗硬的尖刺，在狂風中搖著搖著，就脫離了母體，以拋物線的姿態從十多米高處摔下來，大都砸在我家屋頂，有時是車道，更糟的是車頂，會留下劃痕。所以從前日起，我都把車停在了路邊。

很多年沒下過這麽大的雨了。去年十一月，雨季應開始的月份，隻象征性灑過幾滴便繼續陽光燦爛，以致天堂鎮失火，多少人命喪感恩節。本以為這個冬天不會有多少雨水，加州又要迎來大旱之年了，不料自一月起，雨水頻頻光顧，幾乎不歇氣地下，且來勢洶洶，迄今已收過幾次洪水警報，特定區域的居民隨時需要撤離。

前夜又是雨橫風狂的一宿。淩晨三四點，醒了，躺在黑暗中，聽著摧枯拉朽的風聲，棕櫚葉砸落的劈啪聲，猛烈敲打玻璃窗的雨聲，房簷水槽裏小溪般漲滿了水，有如嗚咽的汩汩奔流聲，仿佛正置身一葉扁舟，漂泊在鋪天蓋地的巨浪中。風飄飄，雨瀟瀟，一時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處。

早起拉開窗簾，隻見北方天空一片奇幻的藍，飄帶般逶迤在遠遠近近、層層疊疊的樹枝間。再定睛一瞧，那藍色不是天空，而是雨雲，正虎視眈眈俯瞰矽穀北部，等待下一輪的瘋狂澆灌。

冒微雨開車送孩子上學，在小區某路段，一連邂逅兩隻死鬆鼠，相隔不到二十米遠，一隻頭朝東，一隻頭朝西，都是被車輪碾死的，血淋淋一團。

大清早的，這兩隻鬆鼠忙著到馬路對麵做什麽呢？要知道，加州就是個大果園，哪兒哪兒都是果樹。小區路邊長滿了橙子，橘子，柿子，蘋果，檸檬……即便深冬，橘橙二樹也依然累累垂垂。很多人不吃自家樹上的果子，任其自生自滅，於是就便宜了鬆鼠和鳥雀。幾乎可以說，隻要老老實實置身一處，鬆鼠們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度過春夏秋冬。那麽它們在暴雨後的清晨過馬路，是幹什麽去呢？

假如它們平安穿越了，我們會稱之為探索，稱之為生命力。但它們失敗了，喪命了，我們便認為是不安分，貪心，以致命喪黃泉。因為結局的不同，我們會有不同的定性。那麽我們自己呢？麵對無常的命運車輪，我們又何嚐不是一隻隻鬆鼠，得隴望蜀，蠢蠢欲動。生活總在別處，總不能安享命運的賜予。於是總有諸多煩惱，諸多不甘，於是總在命定的時分，或穿越，或四分五裂。

廣大多汁的生活，被強行塞進狹小心靈的籠子，難免會變得又幹又硬，乏善可陳。

快樂的假象

這樣的天氣，會讓人生發強烈的命運之感，讓人思緒萬千。

記得不久前，大姐對我說：豔兒啊，在大姐看來，你是我們老同學裏過得最幸福的人了。兒女雙全，孩子聰明，老公和你精神世界旗鼓相當，琴瑟和鳴，你又有自己熱愛的事情……

確實，如果幸福和快樂可以用外在指標來量化，我應該沒什麽可抱怨了。我有個超能幹又疼我的親媽，有個超厚道又和我親密無間的老弟，有個真心欣賞我，稱得上知己的弟媳，有個萬裏挑一的好婆婆，有三個知書達理孝敬爹媽又心疼我們的姑姐，大後方風調雨順，一片祥和，完全不勞我們費心。某人腹有詩書，忠厚正直顧家體貼，倆娃身心健康。我自己呢，興趣廣泛，也有充分做自己的自由。

夫複何求？

由此我可以推出，世間多少人，都戴著快樂的假麵，在他人的目光裏經營著一場幸福人生。我從未有意如此，客觀上卻營造出了如此的假象。

當然並不是說我有多不快樂。我隻是沒有別人想象中的快樂。大部分獨處的時間，我的心情都是淡淡的，無悲無喜，忽而有豔陽的光芒射進來，也隻是稍縱即逝，又回到淡淡的狀態。而和孩子在一起的光陰，都說是甜蜜的負擔，在我看來負擔的成分要更多些，憂慮，疲倦，挫敗感，無力感，甚至絕望感，常不請自來，盤桓不去。而平和，甜蜜，喜悅，往往是客，稍坐即離。

一直覺得，孩子是照妖鏡，照出我們人性中深藏的冷酷和猙獰。沒有孩子，大家個個可以是天使，是真善美的化身。但那並不真實，因為未經真正磨人的試煉。我的試煉最沉重之時，曾把兒子送去看醫生，檢查是不是ADHD。還好，醫生在評估過一大疊問卷之後，非常肯定地告訴我，兒子不是多動症，隻是不成熟，以及個性使然，讓我放心。

而生活還是要繼續，一切的辛苦和壓力也還是要背負。調皮搗蛋，我行我素的兒子，是我此生最大的修行，因為他，我常懷疑自己是否人性本善。誠然，我竭盡全力給了他我能給與的一切，然而我也給了他無盡的苛責和傷痕。盡管他從不往心裏去。

一本書

當很多情緒走到一個瓶頸期，難以化解，我再次拿起了那本書。

那是出家修行的老同學幾年前郵給我的書，是她師父寫的。理論上，我是基督徒（雖然是半吊子的基督徒），似乎不該讀這類書。但在經受了靈恩派教會諸多極端的教導後，我的心壓抑到了極限。我不能接受四大名著裏充滿邪靈的說法。不能接受看見和尚就如臨大敵，看見龍形就視為可憎的偶像。不能接受新世紀音樂背後是魔鬼的理論。不能接受任何時候都戰戰兢兢，覺得自己肮髒汙穢，褻瀆了永生的神。

於是，我決定回歸自由。我依然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我不再壓抑心靈。我把禪，瑜伽，靈修，冥想，都當作手段，謀求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強健。

這本書，剛收到時草草瀏覽過，但並未細讀，更沒往心裏去。在心情的窮途末路之際，我準備好了自己，可以用心去領受其中真意了。

書還在閱讀中，但我已收到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一些啟示，如下：（本人的大致翻譯）

我們不需要去別處尋找淨土奇觀。一切神奇和快樂都存在於每一時刻，每一次呼吸，每一個步伐，每一個動作。妨礙我們和快樂連結的是怨恨。當你怨恨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你就無法看見，聽見，品嚐，和愉悅。

給你的話語、動作和思緒一點點慈愛的色彩，你就會意識到，你始終站在一個聖圈裏。不管你去哪兒，你始終都站在宇宙的中心，那個圈一直環繞著你。任何走進這圈子的人都非偶然。不管來了什麽，都是為要教你一些東西。

每個人都有其智慧，殊途同歸地發現同樣的真理。冥想會開啟你的生命，你就不會深陷於自私自利，隻想生活按你希望的樣子進行。如果那樣，你就不再能意識到你是站在世界的中心，聖圈的中心，因你過於沉溺於自己的憂慮，痛苦，欲望和恐懼，以致於你對存在之美視而不見。

生命的意義就在於讓我們醒來。妨礙我們對生活擁有更大洞察力的障礙就是，我們的情緒控製了我們，讓我們盲目。

世上本無地獄。是我們看世界的方式造成了地獄。地獄就是對生活的抵抗。

生命的意義就在於醒來。讓那些進入你生命之圈的事物喚醒你，而不是讓你沉睡。要做到這一點，你必須開放，好奇，對任何事物都生發出同情心，去了解其本性，讓它教會你它要教你的東西。它們會一直盤桓在你身邊，直到你學到其中功課。

釋放生命深處的快樂

這類話語，其實聽過很多，隻是從前聽時，從未走心。也許當時不需要，也許當時悟性不足，聽完不痛不癢，有如春風過耳。而當陷入情緒的泥沼，別無出路，它們才會帶著刺穿靈魂的光芒，彰顯改變生命的大能。

在一種影影綽綽的覺知之力裏，我開始意識到，我所有的不快樂，都來於我自己。他人不是地獄。我的心才是我的地獄。所謂的境由心造。

比如那一天，女兒上畫畫課。另外一個大她一歲的小朋友畫了幅非常有靈氣的畫，相比女兒的作品，境界高出一截。我立刻就感到了隱約的失落，打不起精神來。但沒多久就覺醒了，意識到，我又在為自己製造牢籠。如果女兒畫得更好，我會怎樣呢？很開心對吧？但那又怎樣？還有那麽多畫畫好，天資過人的孩子，就算在這個場景裏我們沒有遜色，總有一個地方，我們會遜色得片甲不留，不是嗎？如果一直這樣較勁下去，我會累死，鬱悶死。我應該做的是，欣賞女兒已經付出的努力，一點一滴的進步，哪怕她毫無藝術天分，也接受她就是如此的現實。畢竟，她是我的孩子，哪怕她一無是處，就這一點而言，她也是我生命中最美的造物。不是嗎？

當我開始警醒，運用覺知之力，每當情緒低落就去觀照那個情緒，看到它背後的真相，我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生命中任何事都是如此。很多時候，事物本身並無好壞，是我們的分別心賦予了它們好壞的屬性，讓我們的心因此深陷悲歡的牢籠。

我開始看出，在養育孩子的過程中，我所感到的一切困頓，痛苦，其實本質都是以愛為名的功利，自我，頑固和自大。在我心裏，認真勤奮，服從指令，第一時間行動就是好的，否則就是壞的，會讓我生氣，鬱悶，甚至大吼大叫。聰明就是好的，否則我就會感到沮喪，挫敗，懷疑孩子，也懷疑自己。我的完美主義情結，從小到大的學霸情結，又加持了這些感受，以致於我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看不見孩子各自獨特的聰慧和美麗，隻見他們的不足，並因此畫地為牢，深陷煩惱的深淵。我自己的心為自己創設了苦難的地獄。

如果我能安住於當下，安住於所有，懷著慈悲心接納一切境遇，包括自身一切局限，缺陷，包括孩子的一切天馬行空和平凡，包括人生的所有坎坷，磨礪，都能從中看到存在之美，學到命運安排的功課，這樣的一生，才是不辜負的一生吧！

生命的意義就在於醒來。我知道我還差得遠，但我願從這千瘡百孔的皮囊深處睜開雙眼，靜靜地，望穿存在的迷霧，看見生命的真實。那天山雪蓮般清純的存在之美。

那將是我真正的喜悅。

快樂的本源

就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離開健康的快樂，就如無根之水，無水之木，難以持久。

人到中年，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一切快樂的根基，都在於健康，在於一個高能量的身體。當你飽受疾病困擾，處於亞健康狀態，頭暈腦脹，情誌不舒，哪怕你遇見天大的好事，你也無法獲得高品質的快樂，就像豐田發動機承載不了寶馬的時速。相反，當你身體矯健，頭腦清明，充滿活力和生命力，就算你遭遇天大的困厄，你也可以以一顆平和樂觀的心去直麵，因為你的身體充滿能量，你的心就充滿了勇氣和希望。

健康是快樂的本源。哪怕你一無所有，隻有健康，你也還是有快樂的資本。哪怕你家財萬貫，百病纏身，你也難品嚐快樂的真味。

就像前些天，我的睡眠一直不好，每天渾渾噩噩，精神飄飄悠悠。後來采用了一些瑜伽體式和冥想，可以深度睡眠了，次日醒來，隻覺耳聰目明，精神不是浮在眼球上，而是發射自眼底，甚至大腦的深處，可以清清朗朗注視眼前的世界。那種凝聚感，那種建立在良好睡眠和身心狀態之上的愉悅，真是天堂的滋味，無可比擬，你隻有品嚐過才能懂得。

有健康的身體，充沛的能量，才能以真正的慈愛麵對孩子，而不是輕易就怒氣衝衝。我們發怒，很多時候不是缺少愛，而是缺少能量。

可以說，身體的能量狀態決定了我們善的維度，愛的維度，慈悲的維度，寬廣的維度。

臻於身心健康的方法，因人而異，但殊途同歸。我個人的操作是：首先，飲食要健康。能有機盡量有機，能均衡盡量均衡，能不吃外賣盡量不吃外賣，能不吃垃圾食品盡量不吃垃圾食品。因為你吃進去什麽，供養你身體的能量就是什麽。其次，要堅持有規律的運動。對我來說，一周至少兩次健身房，半小時器械，半小時跑步機。平時在家裏瑜伽，靜坐，冥想。周末爬山，徒步。再次，要多讀書，讀好書，開闊自身境界和格局，讓靈魂長出翅膀，帶自己飛越現實的苦難。最好，能達到我上麵提到的那本靈修書籍的境界，接納和熱愛生命中的一切，從一切困厄中獲取養分，用一生的時光醒來。

願我們都能擁有真正的，根植於身心靈的解放和自由的快樂。

並且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