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方老故事 (十四) 大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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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黃昏,電視裏播放的一條新聞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條關於複旦廿多個學生集體蹺課,為梁朝偉、劉青雲等到複旦宣傳影片的明星們當保鏢的報導。

  隨著鏡頭,電視上出現了那個曾留下身影和無數回憶的地方——複旦大禮堂,大禮堂前茵茵如毯的草坪,曆史係哲學係樓房,還有典雅的花園洋房式的數學樓——就在這條數學樓邊的馬路上,屠爸爸曾教育過自己的二個孩子。那天,看完革命現代京劇《紅燈記》的觀眾從大禮堂湧出,黑壓壓一片。在夜色中沉默行走。人群中,那個在複旦當司機的屠爸爸壓抑不住激動的心情,低聲和和身邊的女兒和兒子交流著觀後感,突然間,屠爸爸略帶有蘇北口音的聲音高吭起來:做人就要做這樣的人!----激昂堅定的言語似是對身邊孩子的激勵和教誨,也象自我勉勵。

  屠爸爸,據馬歸介紹,曾誓言要研究出以水替代汽車燃料的汽車,開創中國奇跡。孩子們當時無不為屠爸爸的宏偉計劃所振奮。雖然直到今天也未聽到傳來的捷報,但有理由相信他仍在為自己的這份宏願而努力著。

  電視畫麵裏,大禮堂內景沒變:長條木橙分三列排放著,禮常中間那條過道仍然如故,過道二邊的大門依然默默地矗立著,象二個默默的哨兵,禮堂後部放映窗周圍密密的小方形孔仍在牆上,就如同鬼子炮樓上的射擊孔,也象一張張黑黑張著的嘴,還有那禮堂二側一扇扇寬寬大大的窗子,深色厚重的窗簾。。。。。。

  看著眼前熟悉的這一切,幾十年光陰,在那一瞬間似乎凝固。記憶就象被打開閘門的滔滔洪流,噴湧而出,奔向那遙遠的過去。。。

  記得在禮堂前草坪上,D紅旗給餘曉、C春敏和我算過桃花運。那時是十二三歲了吧,D紅旗座在草坪上,拿出撲克牌,一本正經挨個給我們占算他神密的桃花卦。 盡管每人卦相不同,但D紅旗認真的解釋卻幾近相似,他略微嗑吧的言詞中更多地透著寬慰我們的意味——就好象我們都已是求偶多年依然未果的可憐蟲。D紅旗滿懷善意地說:從牌運看你桃花運不——錯,你別愁找——啊找不到敲定(伊時滬語“女友”之意)。

  也是在這片草坪上,餘曉曾與小學老師P蘭英的兒子發生過口角。被比自己小幾歲的小子頂撞冒犯,餘曉深感有損自尊。一個下午,我們放學回家路過彭蘭英家門,見到P家養的小花貓正窩在單元門邊,愜意地在午後的暖陽中打著盹。餘曉忽生奇念,對我說要將小貓提到五樓去,然後把它扔下來。餘曉簡短地陳述了行動的理由:“看看結果怎樣,不是說貓有九條命麽?”

  看著這隻慵懶眯著眼的貓咪,我不由得想這個夏日的一天,我和夥伴對它的那次空襲:那天這隻貓趴在人行道邊的泥地上養神,夥伴和我的玩劣本性開始作祟,我們找來碗狀的空西瓜皮,從樓上照準貓猛力擲下。從天而降的西瓜皮砸在了離貓不遠處的地上,“呯”的一聲巨響,貓被驚得四爪騰空而起,落地後又跌跌撞撞趔趄著躥入草叢。。。。

  或許早已膽肝破裂過的倒黴貓仍打著盹,對逼近的危險未有任何覺察。我們正遲疑著是否對它再次采取革命行動,身後屋門 “咣當”一聲猛的打開,門裏出現的正是P老師,怒目圓睜的她因極度憤怒頭發都炸了窩,如同戴了頂英國皇家衛隊的大黑毛帽子。麵部因激動而扭曲的她衝到單元門台階上,扯著嗓子曆聲咆哮:是誰說把貓捉去扔下來的?我看你有這個膽!有本事你衝人來,拿畜牲撒什麽氣?

  餘曉早已在第一時間落荒而逃不見了蹤影,僅剩我呆立在原地,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幹站著,臉上掛著比哭還難看的訕笑。心裏卻在暗暗慶幸:幸好提議的不是我。。。。。

  P老師有二個孩子,一男一女,胖嘟嘟的尚算可愛,但不知哪個捉狹鬼將小說《豔陽天》中兩個落後份子的諢號安在了他們頭上。男孩被冠以“彎彎繞”,妹妹則被冊封為“滾刀肉”。兩個稚氣未消的娃娃,平白無故得了這世故油滑的諢名,令人啼笑皆非。我曾問餘曉外號的來由。餘曉說因為象呀。餘曉不容置疑的回答讓我心中閃過一念:莫非你小子就是始作俑者?

  記得高考前那個春天的下午,為了緩解高考壓力,家人讓我去看電影。

  那天早早來到禮堂前,趁時間寬裕,圍著曆史係哲學係樓轉了二圈,意外地發現在哲學係、曆史係後麵的二個樓房裏,好象還有住家,似乎是單身老師的宿舍。轉完圈,我就坐在這塊草坪上,嚐試著學習憨模子思考人生。那天看的是一部名字奇怪冗長的阿根廷影片:《中鋒在黎明前死去》。影片內容和它的名字同樣奇怪:不知所雲,莫名其妙。那天禮堂中隻見到一個同學,湯津。顯然,同學們一個個都貓在家裏鉚著勁準備和高考死嗑呐。

  粉碎“四銀幫”後,大禮堂上映過不少外國電影,但多半是六七十年代產自於東歐、蘇聯的老片子,印象較深的是《鄉村女老師》中女主角的名字---瓦爾瓦拉瓦西裏耶夫娜。那時蘇聯電影大都由長影廠配音。銀幕上一群帶東北土音的蘇聯孩子,在課堂上拖著長腔參差不齊地叫這長名, “哇啦哇啦哇”一片,引得禮堂笑聲泛起。

  那時是讚英雄學英雄樹英雄的年代,其目的是為了讓同學以英雄為榜樣,長大後自覺自願為那偉大壯麗的事業奮鬥,甚至獻身。承擔培養革命事業接班人重任的老師沒少向學生宏揚英雄事跡。猶記得童長根老師給我們講上甘嶺故事,每講到華彩處,平日身姿有些扭捏的童老師就仿佛變了另外一人:他雙眼圓睜,雙手擺出端機關槍狀,兩臂顫抖,嘴裏發著“噠噠噠”聲,將“槍口”對著講台前方來回掃射,那時刻,仿佛他麵對的,不是被自己忘情表演深深感動的學生,而是一群武裝到牙齒、氣焰囂張的聯合國軍。前排同學在“噠噠噠”聲中紛紛被唾沫星彈擊中,但仍頑強地雙手背在背後,撥著軍姿挺坐在椅子上,巋然不動。

  雖然英雄故事聽了無數,幼小心靈曾被被深的激勵感動,但現實中孩子們的崇拜熱潮似乎來得更樸素和實際----即然大禮堂是孩子們心中的“聖地”,那麽自然而然,和大禮堂有千絲萬縷關聯的家夥就成了孩子心目中的真豪傑。

  四舍小辣子的爸爸——人稱時大寶的電影放映員,就是我們追捧的偶象之一。因為他能自由出入大禮堂,可以免費一而再地觀看那些讓令我們無限神往的一部部電影。電影放映員,多麽崇高而又偉大的職業!相比之下,複旦校長又算得了什麽?遜色無比,簡直不值一提。

  住在二舍C捷稱之為老爸爸的T政,也是我們心目中的神人,因為他能超越無限,衝破一切艱難險阻弄到電影票。從T政手裏拿到的電影票代表著品質,因為場次、時間、座排、位號均屬上乘,總令人那麽滿意,無可挑剔。----這樣的同誌,要在今天,不給首長當秘書,就是對銀才最大的浪費,是犯罪。

  大禮堂看電影最佳位置,恐怕非二個邊列靠過中間過道的位置莫屬。因為視野寬闊沒有阻礙,能全心全意不受任何幹擾地看一場完整電影。誰能有幸座到那些個位置,那麽電影開場前,他或她神情和眼色都有些神兜兜,透著些許優越。

  禮堂中間,臨過道的那排座位也屬上佳位置,因前排被過道隔在了二米開外,視野甚為開闊。缺憾是少了前排椅背上的小支板,兩手無依無靠,無論男女都將手臂環抱於胸前,遠遠看去,象一排俄羅斯套娃。

  那時,每場電影開映前,大禮堂入口處總是人頭攢動。有票的人焦急地等待著列隊入場,無票的則試著等待幸運之神的眷顧:得到張退票。

  記得二舍的毛喇痢也常混跡於等退票的人群中,在昏暗的燈下一邊轉悠一邊呟喝“當票!當票!”為了能看上一票難求的熱門電影,有時孩子們不惜采極端手段----造假。記得家兄曾為餘曉嚐試著製作過假電影票:先找來二張顏色相近的票根,然後小心翼翼地將上半張和下半張用漿糊粘在一起,不仔細看,確有幾分以假亂真。

  進場時,餘曉惴惴不安地夾雜在人群中,一步步靠近檢票員,怯生生地將電影票遞出去,表揚嚴肅的檢票員不發一語,將票的上半段撕下,又將票根退回給餘曉——居然,成功了!通過如此險著看電影,相當於一隻大餅換了筒冰激淋——賺了賺了太賺了!被放大了N倍的快樂,讓餘曉津津樂道好幾天,高興的合不攏嘴。

  關於大禮堂,有一個至今令我困惑的謎。記憶中,大禮堂樓下的門窗永遠緊閉,從無人跡。那時好奇的我曾無數次向裏窺望,裏麵黑乎乎一片,糢糊的視線中依稀看見些家俱什物置於其中,一種被塵封多年的感覺。僅有一次裏麵曾亮過燈,但未等我們趨近就熄滅了,留給我們的是一如既往的漆黑、沉寂和神密。

  記得一個春天的傍晚,逢上海曲藝團到複旦演出,夥伴和我曾去看熱鬧。在禮堂舞台端的樓下,我們隔窗看見一幫演員正化妝。那個當時風靡一時的說唱“金麟塔,塔金伊個麟”的黃姓演唱者也在其中,和身邊的男女演員軋著山烏(調笑)。塗抺了煙脂的報幕員一邊嘻笑著聊天,一邊啃著蘋果。她纖指轉動著蘋果核,瞄一眼殘存的果肉,然後張開豔紅“血”唇啃一下,大有不把最後一點果肉消滅,誓不為人的意思。

  襲承自小養成的莫名其妙習慣,夥伴和我掐著嗓子學成人聲隔窗叫了幾聲“老黃。”趁老黃茫然目光轉向我們時,迅速把頭壓低,躲藏在窗台下麵。玩了幾下這貓鼠遊戲,黃阿叔不再上當,我們再呼喚時,他充耳不聞隻當沒聽見。格種阿叔太沒幽默感,令我們興味索然。而看過後台市井氣十足的演員真實麵目的後果是:看演出的欲望消失貽盡!於是我們一致決定:家去!

  那是第一次知道,大禮堂一樓是化妝間。但那個謎團仍未完全解開,一想到,其餘部分,究竟是幹神馬用的?(玉米衝衝衝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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