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苦難石崖中擠壓出來的鐵漢車啟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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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 “格丘山下那一排排靜靜的樹“ 書中又一篇力作, 此書修正版將在今年三月出版,請大家關注。


我這一生碰到的中國人中有三個人我最敬重,他們從各個方麵給了我深刻的影響。
第一個是鮑揚廷老師,他是鮑有光的父親,他是一個非常智慧的人,我從他那裏學習到怎麽去分析社會問題,我已經寫了他的故事。
第二個是我在大慶的領導黎孔昭,他是一個思想很深刻的人,他教我怎麽做一個正直的中國人,我還沒有寫他的事情。
第三個就是這裏要說的車啟軻,他教會我人在艱難的自然條件下和社會條件下怎麽堅強的去生活。

車啟軻的樣子很怕人,你現在在中國已經很難找到這樣的人,他的臉上基本已經沒有肉,看起來像是骷髏上黏了一層皮,而且皮是茶色的,但是目光炯炯有神。他不斷在抽煙,他總是抽一種非常便宜的葡萄牌的煙,一天兩包。

他是山東人,很早就參軍,從東北打到海南島,從來沒有受過傷。後來又去朝鮮與美國人打,如果你與車啟軻生活過一兩年,你也許就會了解共產黨為什麽能打敗國民黨,我覺得共產黨能夠勝利的原因恐怕很大程度就由於有了一批像車啟軻這樣的軍人,他們是真正的開國元勳。

我問過車啟軻戰爭的事,請他講些戰爭的故事給我聽,他什麽也講不出來,講的都是一些不上台麵的記憶和斷片場景,諸如:

拚刺刀時才真正攝人,隻聽到刺刀碰觸的聲音,和人被刺穿慘叫的聲音;
淮海戰役的時候,與國民黨軍隊對壘,兩邊都能看得到,說話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的,他們有花生米,還給我們扔過來;
還是淮海戰役時候,他困極了,到處都是死人,他拉過一個死人當枕頭就睡著了;
打完淮海戰役,滿山遍野都是死人,他以為天下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一進南京城,他最大的困惑就是為什麽還有這麽多人;等等。

我問他朝鮮戰場的事,他說的也不上台麵,他說他從來不修工事,軍官逼兵挖掩體,新兵在那裏拚命挖,挖得精疲力盡,他找了個地方偷偷睡覺,其實他早看好了地方,等炮火一起來,趴到那個角落裏,一點問題都不會有,那些拚命挖掩體的新兵反倒死了不少。與車啟軻生活過相當時間的我,完全相信他的這些話,鬼精靈,這可能解釋為什麽他打了這麽多仗,安然無事。什麽階級友愛對車啟軻這樣的人是無效的,在戰場上能保護自己是第一原則。我在車啟軻那裏聽到的戰爭與中國人小說和電影裏大不同,沒有仇恨,沒有勝利,沒有喜悅,沒有吹噓,沒有所有我們想聽到的事情,隻有生活的場景和不連續的片段。

今天想起來,在戰爭這個題目上我與車啟軻中間存在著一條無法逾越的深淵,我是在共產黨的教育下長大的,提到戰爭,就會想起紅旗飄飄,衝啊, 殺啊, 敵人如摧枯拉朽一樣一排排倒下去,然後是勝利,英雄,和偉大的軍事家,天才的指揮官等等,而戰爭在車啟軻的腦子中是拚刺刀,是血,是殘殺,是恐怖,是怎樣求生存,根本沒有什麽英雄的故事和偉大的戰役,天才的指揮等等,所以他根本沒有故事可以告訴我。

有一件事車啟軻想不明白,打完淮海戰役後,部隊休整,他拿到參軍後第一次回家探親的機會。可是有個問題,與他同時參軍的同鄉在戰爭中死了,他們來自一個村莊,死者又是獨子,回去怎麽說,連長說不要告訴他們,我們以後一起通知家屬,就說他兒子在集訓,過幾天就回去了。車啟軻一回到家中,不知為什麽那個家庭立即就知道了,當天夜裏就來見車啟軻,問他兒子,車啟軻照連長吩咐的說了,可是那一家不相信,他們說他們做了一個夢,夢到他們兒子渾身是血,來到家中,要父母去將他的屍體拉回來埋掉,說的那個收屍的地方與他兒子死的地方不差多少,車啟軻這樣的人是不相信鬼神的,但這件事一直困惑著他。

車啟軻轉業的時候可能是連級待遇,分在大慶油田管油庫,這是非常重要的職務,有權有利,以車啟軻的聰明怎麽會栽在別人手裏呢?嚴格說,車啟軻是栽在東北農民的手裏。

東北的農民與江南的農民不同,江南的農民小家子氣,會為了一分錢,一把菜與你爭執不下,而東北的農民能說會道,能進能退,很有做大事的魄力。大慶油田初開,這些農民打著紅旗,敲著鑼鼓,舉著工農是一家,工農聯盟萬歲的標語,當然還帶著殺好的豬來慰問,那是六十年代初期,物資短缺,大家都在餓肚子,看到這些豬肉,狼吞虎咽,吃的不亦樂乎。接著工農聯盟每個月就來慰問一次,大家也習以為常了。不料幾個月後慰問的農民開口了,要求工人大哥支援他們一些原油,吃了人家這麽多肉,不給是說不過去的,油田領導反複研究叫車啟軻開一些原油給他們,當然這些原油是不入賬的。萬事開頭難,有了此例,下麵就慢慢成為習慣了,國家當時處於三年災荒困難時期,有這樣的豬肉對大慶工人是很好的貼補。到了困難時期過去後,經濟好轉,四清運動開始了,辦案的人追起這些不掛賬的原油了,而批準這麽做的通知是口頭的,沒有下文件,於是全部算到了車啟軻身上,車啟軻非常生氣,我一個人能吃這麽多豬肉嗎?但是運動總要抓一個人來頂賬,按照這個吃的數目,車啟軻被槍斃也夠了,所以運動開始非常厲害,車啟軻告訴我,他準備了一把刀,與辦案人談到一半,他拔出刀來,插到桌子上說,到這裏為止,如果你再要沒完沒了,我跟你一條命換一條命,那個人臉都嚇白了,於是雙方簽了一個能交差的文件,就結案了,車啟軻被撤職,下放農場,降級,但是黨藉保留了。這恐怕是車啟軻這一輩子吃的最大的虧了,他每談起來就非常憤怒。

車啟軻結婚很晚,我去他家中時,看著非常可憐,四個從二三歲到七八歲的孩子,老婆非常胖,一看就是能力不強的人,不是車啟軻非常能幹,這個家庭怎麽維持,但是我知道他們過得不錯。那時工人允許在門前種一小塊地,可能沒有一家的自留地有車啟軻種得好的,對家庭是非常好的貼補。另外車啟軻在管理場院,我被分到場院去的時候,發現車啟軻抓小老鼠,開始不知道他幹什麽,後來發現他做了不少長長的木盒子,盒子一頭用從場院篩子割下的鐵格子隔成一個小房間,小老鼠就被放到裏麵,盒子的另外一個進口是暢開的,上麵吊著一塊大磚頭,黃鼠狼聽到裏麵小老鼠聲音,就會從進口鑽進去,一踩裏麵的板,門口的磚頭就掉下來,黃鼠狼就跑不掉了。用這個辦法車啟軻每天都能抓到黃鼠狼,因為場院裏黃鼠狼太多了。黃鼠狼是非常貴的,車啟軻賣掉可以得不少錢,這件事當然隻有我知道,否則大家都要紅眼了,加上那個時候搞這樣的副業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是犯法的。

北大荒非常冷,每家都要有火牆才能過冬,所謂火牆就是牆是空心的,一個爐子搭在房間的裏麵,然後煙道從火牆通出去,火牆就熱了。砌爐子非常有講究,爐子搭得不好,費煤,火牆也不熱,車啟軻砌爐子是有名的,省煤,而且火苗直往火牆裏飄,火牆火燙。大家都來請車啟軻砌爐子,我在旁邊當小工,車啟軻對我是不保密的,他一邊砌,一邊解釋,為什麽這個地方必須放磚,慚愧我這個大學生,現在還是空氣動力學博士,半懂不懂。

車啟軻沒有念過多少書,是艱難的戰爭生活將他逼成了一個猴精猴精的人,沒有這種猴精,在那種戰火彌漫和解放後的運動中他能夠活到現在嗎,他的聰明,他的智慧,不是經院色的,不是邏輯的,而是來自殘酷的生活,就像大自然中進化的很多有奇特特性的昆蟲,來自殘酷的生存競爭。我對車啟軻的尊重遠遠超過學校的教授,教授的那種學問那種智慧對我來說沒有什麽神秘,我完全能做到,而車啟軻的很多特質我是無法學的,尤其他在那種困苦的自然條件下的堅強,自信和就地取材的鬼點子,給我打開了一扇學校和書本沒有記錄的閱曆大門。

我現在的妻子們都驚歎我為什麽能做一手好飯,她們不知道我的做飯技術是跟車啟軻學的。我母親做飯很好,但母親認為男孩子做飯沒有出息,所以從來不讓我碰餐具。我與車啟軻在月牙泡看魚的時候,他教會了我做飯,在月牙泡,我們一起打魚,回來他教我怎麽煎魚,怎麽烙餅,所以我現在的做飯風格是大刀闊虎的軍人式的,以味濃色重著稱。

我與車啟軻相處最長的時間是管理場院。車啟軻的算盤打得非常好,將大糧庫的糧食儲藏帳目列得清清楚楚。他也是根據我的能力對我因才使用,在秋收最忙的時候,場院非常繁忙,而他隻要我管一件事,其他所有的重擔都由他一個人負擔。我管的這件事非常簡單,就是看住地裏開來的運糧汽車,不讓他們亂跑,將他們領到指定的地點卸糧。他的這個任命是非常聰明的,因為場院最大的事故就是串種,地裏的麥子有七八種,品種都不同,一旦混雜就會全部報廢。讓我這個其它用處不太大的人,死釘住這件事,他就沒有後顧之患了。 

我管理這件事還是蠻勝任的,但是也不盡然,因為司機不聽話。很多現在的人
都有一個誤解,認為中國的腐敗是從改革開放開始的,其實這完全是錯誤的,腐敗,送禮,受賄,搞女人已經早就開始了,隻不過當時窮,數目不是這樣驚心觸目罷了。那時的腐敗除了當官的,主要有兩個職業,司機和醫生,他們利用職權早就開始敲詐勒索了,尤其司機,由於交通不便,很多人要求他們,他們以此搞搭車的女人的情況非常嚴重,隻是沒有人願意去追究這些事了,吃了虧的女人也不願講,很多事就這樣習以為常了。所以毛澤東時代的司機是非常厲害的,我做這件事也常常被他們欺侮。
有一次來了一個卸糧汽車,我讓司機開到指定地方去卸,他不但不聽,還指著我罵了起來:你是幹什麽吃的,這麽羅嗦,地裏這麽忙,你在這裏耽誤我們的時間,我不斷說好話,才將他領到應該卸的地方,卸車的工人過來將車一邊的大廂板放開了,正準備卸,車啟軻走過來了,他肯定聽到了那個司機罵我的話,他擺擺手,讓卸糧的工人走開,啪的一下,將車的大廂板抬起來關上了,做了個手勢讓車走,那個司機不明白什麽意思問,不卸了?車啟軻說你願意開哪裏就去哪裏,我們不卸你的糧。那個司機軟了,拚命說好話,車啟軻連聽都不聽,擺擺手叫他走,然後自己走開了。

這件事直到那個司機請了他們的隊長來講好話才擺平了,從此我的工作好做多了。 

後來隊部讓我在場院過夜,看守糧食。秋收的時候每天夜晚場院都是燈火通明,直到半夜人才走空,這時諾大的一個場院變成空空蕩蕩的,隻剩下我一個階級敵人看守糧食,防止階級敵人破壞。為了壯膽,我將場院所有的探照燈都打開,然後鑽到用小楊木圍起來的四麵漏風的工具房中睡覺。我根本不相信會有哪個階級敵人會來燒場院,如果有,我倒是擔心當時被鬥得昏天黑地的走資派。其中哪一個要想不開了,放把火與糧食同歸於盡,這種可能要比那些在無產階級鐵拳下已經元氣大喪,像落水狗一樣在苟延殘喘的階級敵人要大多了。如果運氣不好碰上這麽一個家夥,我也隻能認命了。反正這麽大的場院看是看不住的,不如呼呼大睡,將命運交給上帝吧。

但是北大荒的夜又冷,風聲又淒戾,我將很多麻袋蓋在身上,重得喘不過氣來,還是凍得發抖,半夜經常凍醒過來。 

車啟軻夜深常來查場院,糾正了我將場院所有的探照燈打開給自己壯膽的愚蠢行為,他將探照燈全部指向場院外邊的道路,這樣外邊來場院的人遠遠的就能看得很清楚,我也覺得安全多了。

他每次晚上來查夜,看到周圍沒有人,就從衣服中拿出一根尚有餘熱的玉米給我,多少的慈悲和同情在這根玉米之中?須知,他結婚太晚了,家中有四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他門前的那一塊小小的自留地能給他多少玉米,對我來說,這根玉米比今後生活中多少東西都貴重。 

車啟軻來時看到我有些怕,問我怕什麽,我說狼,因為場院周圍常有狼出沒,車啟軻說不對,狼沒有什麽可怕的,深夜碰到一個狼,它不一定傷你,人最可怕,如果深夜碰到一個單獨的夜行人,那是最危險的。他說著,跑了過去,拿到一根鐵器,他用力將鐵器在地上敲了一下,然後說夜晚敲鐵器的聲音非常懾人,如果你碰上人,你就拿它敲地麵,大聲喝問,不能怕。

有一件事我至今記得很清楚,半夜裏,掛起了大風,緊接著來了暴風雨,將場院蓋糧食的傘布掀起來了,十幾個從大慶來的秋收支援隊的小夥子趕忙奔來了,他們在場院中飛奔,拉著被吹開的傘布想蓋回去,但是就沒有辦法蓋上去,這些傘布都是非常大和沉重的,加上巨風呼嘯,根本無法擺布,情況非常緊急,要是糧食被雨打透了,就沒有用了。正在這個時候,車啟軻師傅從遠處奔來了,他家離場院比較遠,所以來晚了,他來了,看到這個情景,對著那些正在拚命拉傘布支援隊的小夥子大叫:“都給我滾開” 那個命令像排山倒海那樣氣吞山河,在雷雨的閃光中我看到車啟軻像鐵塔站在場院的中間,狂風吹著他狗皮帽子上的毛在瑟瑟發抖,小夥子在他的命令下都放下了傘布,茫然的望著他,不知道他要幹什麽,然後我聽到車啟軻叫“小黃過去,抓住那個角,然後他跑到上風口,拉住傘布的另一頭,開始借風力轉起圈子來,我們轉了一會兒,傘布被乖乖的蓋到糧食上麵。 

我至今想起車啟軻說過的話,就是他說的人最可怕,和他說這話時的表情,我如果回憶車啟軻的樣子,就會想起他在暴風雨中站著的那個樣子,自信,威武, 堅定,這是他真正的麵貌,平時是看不到的。

文化革命來了後,車啟軻也因為過去的所謂貪汙問題受到衝擊,那時來了幾個紅衛兵,聽到車啟軻很多事情,想見識見識,就將車啟軻押到一個大汽車旁,汽車上裝了幾根非常粗的鬆木,拉到農場蓋房子用。紅衛兵說,車啟軻,大家都說你能耐,我們想看看,我們四個人卸這部車,你卸那部車,如果你贏了,免了你明天陪鬥的噴氣式。說著就開始了,紅衛兵還沒有弄明白怎麽回事,車啟軻車上的園木就滾下來了。從此紅衛兵對他充滿敬佩,不再找他麻煩。

我是1972年離開農場的,離開前到車啟軻家去吃辭行飯,看到車啟軻準備了那麽豐盛的菜我潸然淚下,要知道,這在文化大革命時的農場,是多麽不可思議,多麽難做到的事。八年的朝暮相處,我們之間有著多少令人心酸和親切的回憶,這一別還能見麵嗎?看著他兩鬢的斑白和他膝下的一堆幼童,我感到心痛。

2000年我重訪大慶,一再請同學打聽車啟軻的地址和電話。當我給他打電話時,我聲音不由顫抖,離別三十年了,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嗎?他聽到我的聲音非常高興,他說聽到我在美國定居了,他特別高興,他堅持不讓我去看他,他說我能夠打電話給他,他已經很高興了。我想我在農場時他已經四十多歲了,三十年後一定變得非常多,可能我不見到他更好,我願在我的記憶中他永遠是在那個暴風雨的夜裏的樣子,雷聲轟鳴,電光石火,他像鐵塔一樣站在場院的中間,狂風吹著他狗皮帽子上的毛在瑟瑟發抖,他望著漆黑的人間,無懼,堅定,威武。

貓姨 發表評論於
像他這樣 的人才是中華民族的代表,共和國的脊梁。

+100
Redcheetah 發表評論於
good to read
soft-heart 發表評論於
寫的真好,令人感動,非常感謝!
不知道車啟軻現在還活著嗎?如果是的話,我下次回國一定要去拜訪他,像他這樣
的人才是中華民族的代表,共和國的脊梁。
天涯無芳草 發表評論於
我現在的妻子們。性福。羨慕。不是曾經的,不是一個。
大號螞蟻 發表評論於
東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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