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殤(35)-- 藍嶼三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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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1973年的春節陸遠征是在藍嶼度過的。他的父執,藍嶼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趙文虎邀請他除夕到家過年,但是他謝絕了。他在初一這天到了趙叔叔家,過了愉快的一天。從北京回來後,陸遠征找到趙文虎,趙文虎在斯大林廣場自己的辦公室接待了年輕人。陸遠征看見趙叔叔的辦公桌上放了一個圍棋盤和兩個棋子盒,想起新四軍時期在陳毅將軍周圍形成的“圍棋熱”,原來趙文虎也是一分子。趙文虎聽說遠征會下圍棋就犯了棋癮,告訴秘書把下午的會推了,在辦公桌上和陸遠征下棋。以後陸遠征到趙文虎家,圍棋是必不可少的節目,趙叔叔屢戰屢敗,卻樂此不疲。

趙文虎的家在南杠區的綠窗街,是一座日本人留下的獨棟二層小樓。周圍這樣的房子有十幾棟,鋅皮屋頂,紅色油漆,沒有一戶的窗戶是綠色的。綠窗街這一帶的山坡是殖民地時代的富人區,有俄國人的房子,有日本人的房子,東正教的俄國教堂孤零零地矗立在山頂上。藍嶼就是這樣,有山,有海,還有平坦的主城區。趙文虎是半年前回城的,他們一家下鄉三年,下鄉的地方在鳳台縣的大山裏。趙文虎和遠征的父母都是抗日戰爭初期參加革命的,不同的是趙家沒有遭受57年的波折,文化大革命受到衝擊,下鄉幾年,境況比陸家好多了。搬進綠窗街的時候小樓修葺一新,一應家具用品也是公家配置好的,寬敞而舒適。趙家的房子在山坡上,是藍嶼最溫暖的房子,冬天隻須穿一件襯衫。這裏有自備小鍋爐,一名鍋爐工負責幾戶人家,鍋爐工也是公家雇用的。趙文虎是第一批回城的老幹部,而在1973春節以後,“解放”的老幹部多起來了。

趙文虎的太太符瓊阿姨是個胖胖的慈眉善目的女人,操一口蘇北口音:

“遠征啊,你剛出生我就抱過你哩!”

陸遠征的媽媽喬南和符瓊同是蘇北人,一個東台,一個高郵。陸遠征出生在膠東的海陽縣,那是國內戰爭的第二年,陸剛毅一家和趙文虎一家一同從蘇北解放區撤退到膠東。

“你媽生了你沒有奶水,那時候叫‘跑反’,就是躲避戰禍東跑西顛,哪裏有奶水?幸虧粟裕‘七戰七捷’,繳獲李默庵的美式裝備和軍用物資。你趙叔叔去弄來幾筒奶粉,你才活下來哩!”

陸遠征在繈褓中吃的美國奶粉,什麽味道他不知道。在繈褓中用過的一條草綠色美國軍毯,他一直用到上大學。

“過了兩年打下濟南活捉王耀武,有汽車坐了。從煙台到濟南坐上了美國卡車。遠征啊,上車的時候,你從車頂上摔下來,你媽嚇壞了。你呢,一軲碌爬起來,竟然沒碰破一點皮!”

有這樣的奇事?是小時候太淘氣?

符瓊問起陸遠征父母在沙窩子裏的境況,唏噓感歎不已。同是“三八式”的老幹部,境遇多麽不同!

“符阿姨,你們什麽時候到的藍嶼?”

“從濟南就到了藍嶼,二十多年了。那時候火車不通,我們坐小漁船從海上過來。藍嶼在蘇聯紅軍手裏,國民黨進不來,共產黨可以進來。你趙叔叔50年代初在藍鋼工作,和你是一個單位呢,後來才到市政府。我們老大生在蘇北,老二老三生在藍嶼。我的孩子都是藍嶼人,一口海蠣子腔。”

“文革”前趙文虎是藍嶼的副市長,現在的“結合”算官複原職吧。趙家老大是女孩,比陸遠征大一歲,已經結了婚有個三歲的孩子;老二老三是男孩。

“遠征啊,你也28了,有沒有女朋友啊?沒有女朋友阿姨給你介紹一個。藍嶼的女孩子好,個子高,皮膚白,心眼實。你這樣的小夥兒,出身名校,一表人才,藍嶼的姑娘還不是由你挑。怎麽?有一個女朋友?在大西北?離得太遠啦。我那兩個是男孩,要是女孩的話,我就招你這個女婿!還是在藍嶼找一個,山高水遠,那一頭算了!”

符阿姨是痛快女人,新四軍的女幹部嘛。其實,母親叫自己來找趙叔叔符阿姨,第一件事就是想辦法把玉翎調到藍嶼來,解決戶口和工作,不是要找對象呀。

這一年春節晚,春節後一個多月,天氣變暖了。就在桃花和迎春花將要開放的時節,有一位朋友到藍嶼來了,是陸遠征邀請來的。這位朋友是華子衿。

華子衿從韃甸縣的山區來到藍嶼。韃甸縣在黑山省的北部,按說路途不算遙遠,陸遠征去過那裏。“516專案”讓華子衿遭了兩年罪,放出來仍然是韃甸縣那拉公社的鄉村教師。兩口子在山村教書,僥倖活下來的桃桃寄養在北京的奶奶家。

陸遠征沒有到火車站迎接朋友,在缺少通訊聯絡的時代,不知道車次和到達的時間。華子衿穿了一身滌棉布藍色中山裝,腳蹬大頭鞋,背一個黃布書包,找到椒金山藍鋼公司的單身職工宿舍。哎呀我的華少爺,三年不見瘦成皮包骨,枯黃的眼睛呆呆的,臉皮糙得像蘿卜幹,魂兒也丟了一大半兒!陸遠征薑東望把華子衿請進棒子街的小酒館,找一個昏暗的角落,叫一盤鍋包肉一盤豬蹄子一瓶燒刀子。在一個月三兩油的年月,奢侈得很了。薑東望和華子衿也算老相識,剛進大學那年華子衿到清華園找陸遠征,陸遠征和薑東望在同一間宿舍睡上下鋪。華子衿看見薑東望床頭掛一隻陝西布老虎,就說“好看”,薑東望當即摘下來送給華子衿。這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老友重逢,酒酣耳熱,相談甚歡。年輕人見了麵便要議論國家大事,當時最大的事是鄧小平複出擔任總參謀長副總理。寫進黨章的接班人林彪轉眼成了國賊,“黨內另一個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卻出山了,這是怎麽回事呢?三個年輕人誰也說不清楚,就連一貫“正統派”的薑東望也變成了“懷疑派”。薑東望的說法,他本來就看不上林彪,賊眉鼠眼,哪裏比得上劉少奇,一蟹不如一蟹。作為青年知識分子,陸遠征堅信柏拉圖的話:“沒有質疑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這年頭“小道消息”滿天飛,大家議論國是,主要是傳遞“小道消息”。“小道消息”一半來自上層,一半來自國外電台。“偷聽敵台”是被嚴厲禁止的,但是不能杜絕。還有一種社會現象叫“走後門”,不管大事小情,能走到後門就占到便宜。

陸遠征說道:

“百姓走後門,隻是占點小便宜。高幹子弟,天潢貴胄,他們走後門首先解決出路問題。我在趙叔叔家裏遇到楊上將的兒子楊在軍,是我們四中高二的,當年他是運動場上的明星,100米能跑11秒5,子衿,你記得這小子嗎?他不下鄉直接當兵去了,現在是29軍的營長……”

華子衿問道:

“趙叔叔何許人?”

“趙叔叔叫趙文虎,是我爸的老朋友,結合到藍嶼革委會。楊在軍是趙文虎太太符瓊的外甥。29軍的駐地就在藍嶼的北邊,他有時過來。楊在軍和我下圍棋,殺的天昏地暗。蘇北的幹部受陳老總影響,很多人會下圍棋,楊上將就是圍棋高手,所以孩子也愛圍棋。楊在軍告訴我,他當兵當夠了,不想幹了。我說再幹幾天就當團長了,為啥不幹了?楊在軍說,你沒聽說嗎?今年大學要招生了!毛主席說‘大學還是要辦的’,你不是清華的嗎?我也要上清華。原來這個招生是保送的,不就是‘走後門’嗎?進去不叫大學生,叫‘工農兵學員’,你說怪不怪?”

薑東望是喝急酒的,一口灌下去半杯:

“就看誰的後門硬了。”

陸遠征呷一口酒接著說道:

“進了清華不管學什麽,也是名牌啊。在部隊裏混下去,混到頭當個師長軍長。念完書再回部隊,說不定將來當總參謀長國防部長呢。楊在軍準備夏天結婚,秋天上學,安排的井井有條。這小子我看行,有眼光!他的女朋友是李上將的女兒,這些高幹子弟都是這樣安排婚姻,門當戶對。現在的上將中將大多閑在家沒事做了。”

華子衿喝酒是斯斯文文的,他慢慢說道:

“張春橋說限製資產階級法權,沒說限製無產階級法權嘛,兒子上學小菜一碟。遠征,你光說別人的婚事,你自己的婚事怎麽樣了?什麽時候結婚?”

隻見陸遠征愣住了,想說話沒有說出來。

薑東望說道:

“我看快了。喬阿姨叫遠征去找趙文虎,把玉翎辦到藍嶼來,走趙主任的後門嘛。上將走上將的後門,咱們走咱們的後門。遠征三個月前帶玉翎到沙窩子裏看了父母,又到北京看了玉翎的養父母。玉翎遠在天邊,遠征,找個美女實在不容易!還是我這樣好,‘醜妻近地家中寶’。”

華子衿說道:

“東望,聽說你生了第二個孩子?”

“媽的,我那個臭婆娘,孩子也不會生,生了兩個女孩!遠征,今年秋天咋樣?我給你張羅,熱鬧熱鬧。”

陸遠征歎一口氣說道:

“有麻煩了!三個月前在北京,玉翎送我上火車。到今天隻來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說,我們的事情要好好考慮……”

薑東望急了:

“還考慮?考慮個屁!”

華子衿滿臉狐疑:

“這是怎麽回事呀?小弟未窺堂奧。”

陸遠征在桌子上一拍,兩個朋友以為他要罵女朋友,誰知他罵起了自己:

“不是人家的錯,是我的錯——我把我媽寫給湯書記的信給玉翎看了!”

於是陸遠征把母親如何給湯萬銘寫信,反對兒子的婚事;湯萬銘如何把信交到陸遠征手裏,叫他自己拿主意;陸遠征如何把玉翎帶回家,得到父母的認可;陸遠征如何在離別的最後一刻陰差陽錯地翻出這封信並交到玉翎手上;玉翎看完後如何燒掉了信,前前後後,說了一回。是啊,有兩個最要好的朋友在,也好為他出個主意。

華子衿問道:

“玉翎最後的來信,怎麽說的呢?”

“玉翎說我媽的信傷害了段幹家一家人,這是最重要的。”

薑東望在大腿上一拍,問道:

“你媽的信怎麽寫的,你記得嗎?”

當然記得,這封信陸遠征看過好多遍了。

“最嚴厲的幾句話是這樣:玉翎的父親段幹戟是國民黨,是‘美國特務’,是我們的敵人。湯書記,我和遠征的爸爸雖然在57年犯了錯誤,但我們是從小參加革命的,我們再犯錯誤,也是自己人呀!我們陸家是革命之家,怎麽能娶段幹家的人呢……還有:湯書記,您也要為遠征的前途考慮,遠征背上這口黑鍋,一輩子不完了嗎?湯書記,我相信你一定能把遠征的工作做過來!年輕人糊塗啊……”

陸遠征背完了母親的信,兩個朋友啞口無言。

“服務員,再來一瓶燒刀子!”還是薑東望打破了沉默。“遠征啊遠征,你怎麽會幹這麽糊塗的事兒呢?玉翎是什麽樣的女孩兒啊,磕一下碰一下,隨便來的嗎?哎,哎,喬阿姨革命性如此堅強,真正的布爾什維克,怎麽會打成右派呢?天底下有如此不合道理的事情嗎?記者協會的領導瞎了眼睛嗎?”

華子衿也便開了腔:

“遠征啊,我看你的事不好辦了!人家可不是撒嬌使小性子,這是什麽問題?是尊嚴,是陸家人傷害了段幹家的尊嚴!政治地位再低,也是人啊!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同事也好,朋友也好,家人也好,戀人也好,有的話是能說的,有的話是不能說的,這你不懂嗎?你們這段情來之不易,七八年的心血毀於一旦啊!”

兩人的話叫陸遠征的眼淚差一點掉下來。

“錯了錯了錯了,我是糊塗油抹了心,太自信了!那天在漪瀾堂的茶室,我從棉衣的內口袋裏摸出這封信,本想丟進爐子裏,可是玉翎看見了,伸手要。那是公主啊,我從來沒有當麵違拗過她。再說人都給我了,還怕看信嗎?到了沙窩子裏我媽對她多麽好!我媽用實際行動改變了原來的態度。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薑東望說道:

“隻有下跪求饒這一步棋了。”

華子衿說道:

“快去隴西吧。”

薑東望把添上來的酒分給大家:

“去了成不成,就看你有沒有這福份了。”

華子衿說道:

“遠征,我就不信這份邪,論出身論成份,封建社會那一套,難道沒有頭了?文革開始就喊‘老子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不是喊不下去嗎?恩格斯出身資本家,本人也是資本家嘛!誰敢說他不是革命導師?喬阿姨革命信念堅定,最後還是改變了嘛。遠征,東望,咱們仨幹一個!這杯酒算是為遠征祝福吧。我是一個女兒,東望是兩個女兒,本來說遠征該是個兒子了。我的好奇心在於:玉翎這個美人兒,生個兒子是啥樣兒?還有,遠征這次寫信,叫我到藍嶼來,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呀?”

陸遠征說道:

“我是想你了,舍不得你!上次到趙文虎家,他是管文教的副主任。他說藍嶼師範學院缺人,想從外地招教員。我就推薦你們兩口子。子衿,你今天晚上住宿舍,明天我領你去趙文虎家。你們兩口子調到藍嶼來,大家在一起好不好呀?”

華子衿說道:

“還有這等好事?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從山窩子到大城市,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嗎?”

薑東望說道:

“上將走上將的後門,咱們走咱們的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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