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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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虎子

前兩天,因為一個很偶然的緣故,得知我的高中同學虎子沒了。沒了,是我老家河北玉田的方言,意思是人去世了。虎子沒了,人是怎麽沒的,沒了後又埋在那裏,我都不清楚。虎子算不上我的朋友,但他給我留下的印象既深刻又特別。得知這個消息後,一時間虎子的形象,在我的腦海從模糊到清晰,甚至我都記起來他笑的樣子。一個念頭不斷催促我,在虎子被徹底忘掉之前,要整理一下記憶,把我記得的還有聽來的故事,放在一起,作為對他的紀念。

說起虎子,還得從玉田一中96屆校友微信群的對話談起。有同學貼了一張操場主席台的照片,其中一台挖掘機高舉手臂,即將把老玉田一中最後的一個標誌性建築拆除。這張照片勾起了我們22年前的青春記憶,多少次我們在主席台前集合,聆聽校長講話和老師教導。沉寂許久的同學們紛紛發言,將大家的回憶合並在一起,我們的高中生活是這樣:宿舍,教室,食堂,和廁所,從早到晚,四點一線,三年如是。男生宿舍是一排排平房,女生宿舍好像是樓房,教室是一排一排的平房,大食堂一個,小食堂一個,廁所若幹。大食堂南側有一排用來洗飯盒的水管,虎子冬天經常在那裏洗頭。夏天的時候,他常常在那裏洗冷水澡,一邊洗澡,一邊刷牙。

虎子是我們很多人共同的記憶,我們之所以記得他,主要因為他和我們不一樣。虎子不在我們的同學微信群裏,見有人提到他,我問了一句:“虎子現在怎麽樣了?”一個同學回複了一句,但是又很快撤回了。我雖然沒有看到這句話,但是有位女同學看到了,通過她追問的一句話:“是啥病嗎,還是別的原因?”我可以判斷,虎子去世了。另外那位同學答道:“我也不知道,好像很多年了”。這樣的答複對我來說合情合理。讀高中時候,虎子性格獨特,應該朋友極少。再者說,在1996年我們高中畢業的時候,隻有少數比較富裕的同學家才有家用電話。所以,我們聯係很不方便,同學間彼此失聯再正常不過,尤其是與虎子這樣和我們並不投緣的人。

最早我知道虎子這個人,大概就是因為他在食堂門口的自來水管前洗頭。玉田縣北靠燕山餘脈,南麵是濱海平原。冬天的西北風,晝夜不停地將蒙古高原的冷空氣刮過來,從一係列的燕山山口呼嘯而過,橫掃平原地帶,包括我們學校。冬天裏,零下十幾度的氣溫,滴水成冰,風吹在臉上如刀割一樣疼。我們都從熱水房打來開水,再混上些涼水,在宿舍裏或者被風的角落,刷牙洗臉洗頭甚至洗澡。虎子和我們不一樣,有同學目擊他在寒風裏洗頭。因此,在熄燈後宿舍臥談會裏,他被當做傳奇講述。除了冷水洗頭,我還聽過其它傳聞,比如說再玉田二中讀書的時候,為了躲避同學的欺負,虎子從二樓窗戶跳到地麵上。這樣的傳聞我不知真假,虎子冬天冷水洗頭,多次聽說,卻也未曾親見。

我第一次親眼見到虎子,大概是春天,天氣還沒有暖起來,大概是在一個清早,我看見他在用洗衣粉洗頭。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像海飛絲和潘婷這樣的洗發水,已經傳到了我的家鄉。即便是經濟條件差些,不買洗發水,我們還可以買到很便宜的洗發粉。虎子用洗衣粉洗頭,我猜想是因為經濟原因,可能是他家裏經濟比較窘迫,所以他隻能用洗衣粉湊合。“洗頭”通常是“洗頭發”的簡稱,我們洗頭其實主要是洗頭發。虎子則不然,我記得他的頭發剃的很短,一層青皮,基本上是和尚頭。說他家裏經濟條件不好,是因為我注意到他穿的衣服很襤褸,多少有點不合身,但是還算整潔。

在我的記憶裏,虎子長得很不好看,多少有點像流傳的明太祖朱元璋真相。他長著一張長臉,額頭比較高,雙眼細長,總是是眯著的樣子,藏在額頭之下。不記得他鼻子是什麽樣了,但記得他嘴比較闊,下巴也比較長。曾聽看相的人說過,這樣的長相,運氣好的會大富大貴,運氣不好則會窮困潦倒。現在看來,虎子是不幸屬於後者。他很可能生在一個貧寒的家庭裏,即使上天給了他一副聰明的頭腦,他仍然沒有能打敗命運的羈絆,年紀輕輕就困死在窮苦裏。讀中學的時候,我的家境還可以。可是我的父親是在討飯中度過童年,他常常跟我講起幼時的艱辛,所以我對貧苦的人有極大的同情。由於同情,我對虎子的傳聞格外留意。

在傳聞裏,虎子是個聰慧的學生。起碼,他考入玉田一中的成績肯定比我好。1993年,玉田一中給學生發的錄取通知書有兩種顏色。如果我記得不錯,粉紅色的通知書應該給那些成績很好的學生,不收學費。我呢,收到的是一張白色的錄取通知書,它不但通知我去玉田一中報到,還要求我繳納2000元的讚助費。2000元在當時不是一筆小錢,若我猜的不錯,虎子出自寒門,這2000元錢他家未必拿的出來或者願意給。依照虎子的穿著,我判斷他的錄取通知書必然是粉紅色,屬於本縣最聰明孩子裏那一撥。聰明的學生自然別具一格。據說,虎子在語文課上,給老師遞了一張假條,上書:“尿急,我去也”後就揚長而去,直奔廁所,留下老師同學滿臉愕然。又據說,虎子上課時曾佩戴防毒麵具,其原因很可能是對抗放屁的同學未果。聽到這事,我既驚詫他敢在課上佩戴防毒麵具,又敬佩他有本事去找來一個防毒麵具。再據說,他曾經在課上和政治老師爭論,最後他自己痛哭流涕,具體原因,我們則無從知曉了。總之,我們聽說虎子很多和我們不一樣的事情,我們對他既好奇,又恐懼。

除了傳聞,我還親身和虎子打過交道。大概是一年放寒假,我們都騎著自行車回家,後座上捆著被子褥子之類的行李。學校在縣城東邊的東八裏鋪附近,而我家則在縣城西邊十八裏外的彩亭橋鎮一個小村子,所以每次放學,我必須沿著京哈線公路頂著強烈的西北風奮力蹬自行車。放學的路上,我發現虎子和我都往西騎行,頂著風,我們騎得都很慢。忽然,虎子捆在自行車架子上的行李散落來開,被西北風吹散飄落到路上。我剛好有一條多餘的繩子,所以把繩子送給他,並幫他把行李捆好。虎子衝我一笑,向我道謝。雖然他長得不好看,可是笑得很真誠,這個笑容我一直記到現在。我告訴虎子,繩子送他,不需再還我,然後就道別。下一年春季開學後沒幾天,在早自習時間,忽然我們的教室前門被推開,虎子露出腦袋喊我的名字,叫我出去。我先是被嚇了一跳,但是很快就明白,他是找我還繩子的。我走出教室,好些同學或湊到門口,或擠到窗前,好奇會發生什麽,甚至是要看看虎子會不會揍我一頓。如我所料,虎子就是來還繩子的。遞給我繩子,他還朝我一拱手,說了一聲:“多謝!”就轉身離去。之後,我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拎著一捆繩子走回座位,繼續上自習。

我們當時都覺得虎子很怪,他做了很多我們不能理解的事情。現在看來,我搞不清楚他的行為,多少是源於貧困生活的擠壓,多少是來自身體或者心理的疾病。高中的時候,我們都太過忙碌,學習,複習,測驗和考試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關於虎子的諸多傳聞,時常成為我們宿舍臥談會的話題,甚至給我們緊張的學習生活添加了些許快樂。當然,也或多或少地引起了一些同學對人生,對貧困以及對疾病的思考。我不知道,是否有同學抽出時間去關心虎子。起碼我沒有,除了給過他關注的目光外,我什麽都沒做過。我們最後聽到他的傳聞是,在高三的時候,虎子用頭撞牆,最後他沒能參加高考。

高考後,我們去外地上大學,離開了家鄉。虎子沒參加高考,估計隻得回到父母身旁。我無法推測他之後的生活,更不知道這個曾經聰慧的少年,如何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然而,他的早逝我並不驚訝。在二十多年前,我們就預感到了,虎子是無法和這個世界和諧相處。即便是回到當年,麵對貧窮的碾壓,或許還有病痛的折磨,除了同情和無奈,好像我們也做不了更多。虎子,全名叫做劉口口,在把你徹底忘記之前,我把記憶的剪影拚到一起,作為對你的紀念,願你安息,若有來世,求上天把你降生到富裕的人家。

今天同學微信群又有人說,虎子之死是個謠傳。辟謠的同學說,虎子家境不差,娶了妻子,身體很好。我真心期望,這個說法是真的,前麵同學所述,完全是個玩笑,我寫的這篇文章,完全是多此一舉,以訛傳訛。文中把虎子的真名隱去,讀者且當是一篇虛構的故事吧。

簡寧寧 發表評論於
寫的很好!行文非常收斂,讀來卻十分讓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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