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頭糕~父親的老家~上海靜安別墅

窗外秋雨綿綿，屋裏暖氣融融，我正在準備作父親老家節日的芋頭糕，參加曉青和菲兒發起組織的文城感恩盛宴。曉青和菲兒是文學城裏大家喜愛和尊敬的兩位名博主，雖然自己廚藝平平，還是認真積極參與，享受網友互動和過節的快樂。

我一邊聽著上海方言的童謠，歌曲。一邊切著芋頭丁，洋蔥丁，鹹肉丁，香腸丁，冬菇丁，筍丁，蝦米丁。在作芋頭糕，就不由得想起上海靜安別墅~父親的老家和最後住在老家的嬢嬢還有阿姑。

記得上海姨媽家的兩位表妹曽在微信留言，說她倆忙中偷閑，去靜安別墅慢伐慢伐慢地兜了幾圈，在那條深邃的弄堂和一排排清水紅磚的老西式三層公寓樓房間細細地尋覓著她們兒時的足跡。她倆還進了弄堂口的那家老字號的“凱司令”西點店，上三樓臨窗而坐，點了咖啡、炸豬排、羅宋湯和水果蛋糕，在慢慢的咀嚼和品嚐中，懷念著兒時，我們一起在這裏曾有過的快樂辰光。

姨媽家的表妹們和靜安別墅結緣是因為小時候來我孃孃家玩。我的孃孃（父親的妹妹）以前住在這裏，就是靠弄堂邊的牆上有一扇小窗的那棟。

很久以前，爺爺十五六歲時，從廣東鄉下，帶一口小箱子，裏麵盛著太奶奶給他的十幾塊銀元，就隻身到大上海闖世界。爺爺很精明，不久就講得一口好德語，在上海和德國人作瓷器生意。可是他過世早，殷實的家道不久就衰敗了。抗戰期間，父親老家的房子幾度被毀，最後才搬到了當時在上海租界的靜安別墅。所以孃孃在靜安別墅的家是父親最後的老家。解放後，孃孃的兄弟姐妹們都相繼離開了家，到外地工作去了。起先孃孃帶著阿姑一起住在靜安別墅的老家，阿姑當年從廣東鄉下陪著奶奶嫁到上海來，幫助奶奶領小寧（帶小孩），多年生活在一起，相處如家人。阿姑曽出嫁，婚後總和那個男人打相打，幾年後，又逃回奶奶家，再也不肯嫁了，最後終老於靜安別墅裏父親最後的老家。後來孃孃邀她朋友搬來同住。朋友結婚後，生了一雙寶貝兒女，是阿姑像當初領父親那樣把朋友的兩個孩子阿弟和妹妹領大的。

阿姑在靜安別墅的老家裏燒的是地道的廣東菜。老家的地板，臘總是打得雪亮。孃孃房裏擺放的還是老辰光留下的西式紅木家什。小書房裏那張巨大的書桌可能是爺爺當初談生意，辦公用過的吧。那架老式德國鋼琴上也許還留著孃孃們少時練彈艾麗絲的指痕，還有那廣東人吃麵條的細瓷大湯碗，至今想起起阿姑下的排骨麵，高湯滿滿，還是要饞吐水嗒嗒滴。小時候我常來孃孃家小住，總和孃孃一起睡在她那張靠背上雕著幾朵玫瑰花，窄窄的紅木床上。妹妹的綴滿花邊的小小童床緊貼著孃孃的床腳。記得夏日清晨的風將房間的花布窗簾高高挑起，孃孃去上早班，阿姑去西摩路小菜場買菜還沒有回來。四五歲大的妹妹還在甜蜜的夢鄉裏，我醒了，並不起床，靜靜地躺在床上，聽著漸漸鬧忙起來的弄堂裏，廣東話，上海話，寧波話還有腳踏車的鈴聲此起彼伏，相互呼應。忽而記起孃孃說下早班回來要帶我還有阿弟和妹妹一起，去弄堂口的梅隴鎮吃上海有名的生煎小籠饅頭。於是我想，回到爸爸的老家，真好！

孃孃至小身體單薄，所以終身未嫁。她心底非常善良，很愛孩子。朋友的兩個孩子是她看著出生的，孃孃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我和姐姐是她的寶貝侄女兒，就連帶我姨媽，舅舅家的幾個小表妹們，她也個個心疼。。每當我的小表妹們應邀到孃孃家來作客，孃孃總是請阿姑燒幾道她最拿手的廣東菜，還特意去弄堂口的 “凱司令“買來店招牌的水果蛋糕招待她的小客人們。姨媽家的表妹們小時候是在上海閘北的巴掌大一間，兩邊直不起腰的三層閣子裏長大的，她們到孃孃家受到如此的盛情招待，就像過年一樣的雀躍開心。

姨媽家的表妹們至今還常常說起，她們家當時是沒有條件吃“凱司令”水果蛋糕的，是跟著我這個表姐一起去孃孃那裏“沾光”的。現在，家庭幸福，事業有成的表妹們還會感歎，講起起小時候，孃孃從泰興路乘15路到老北站下，再穿馬路到寶山路的弄堂裏，氣喘噓噓地爬上又窄又陡的三層閣樓梯，把阿姑端午包的廣東火腿蛋黃裹金粽，春節蒸的芋頭糕送到她們家來。看著三個小表妹快樂地狼吞虎咽，嬢嬢總是笑眯眯，輕聲對她們說，“慢慢交吃，好好交多吃點”。表妹們回想著當年大快朵頤的情景還會回味無窮。還說，雖然她們現在經濟都很寬裕，有錢什麽都能買到，但當年嬢嬢送來阿姑作的美食，那令人口舌生津的好味道卻再也無法“回歸”了。有時我也會想，姨媽家的三個表妹多年來對親朋好友，遠親近鄰，總是熱情招呼，傾心相助。也許，她們兒時在靜安別墅，孃孃家裏所受到的關愛和厚待給她們小小的心靈裏也留下了印跡吧。

我有一個小我兩歲的江西表弟，一歲不到時媽媽就過世了，他爸很快又娶了後媽，從小沒人管。每年暑假一到，小表弟的爸爸早早通知了嬢嬢，就把他一人送上火車，孃孃老裏八早就去了老北站等著接他。小表弟一到上海，總是麵黃肌瘦，破破爛爛。過完暑假，小表弟被孃孃補足了營養，胖了，白了，還長高了一大截。孃孃又給他身上從裏到外，從頭到腳都換上新的。即使那年頭，布票再緊張，也不例外。然後孃孃再去老北站送他回江西。年複一年，年年如此直到文革，人們都自身難保，親戚也不敢互相走動了。後來江西表弟長大成人後告訴我說，他在靜安別墅老家裏，和嬢嬢，阿姑度過的日子是他童年裏最快樂的時光。

孃孃一輩子克己待人，對親人，朋友很慷慨大方，可平時自己卻很作人家的（上海話，節省的意思），一件舊絨線衫，拆了結，結了拆，穿穿交關年頭，也不舍得結件新的。孃孃還喜歡跟在別人後麵關燈省電。家裏那兩個寵壞了的小搗蛋給孃孃起了個綽號，跟在她後麵叫她“電燈關關，煤氣關關“。孃孃總想法把好吃的省著攢著，想法給我們帶到南京來，一有機會，嬢嬢就托人帶給我們阿姑作的芋頭糕，裹金粽，更是常常送去給我姨媽舅舅家的表妹們。家裏來了客人，添了好菜，孃孃總是忙著給別人挾菜，自己是不舍得吃一口的。記得有一次，孃孃帶我走在南京路上，她指著一家冰店告訴我說這家的中冰磚老好吃的。她就進去，可隻買了一塊出來，遞到我手裏。我問她為什麽不吃。她說她以前吃過了，就催著我趁著冰磚沒化趕快吃。於是我傻傻地站在南京路上，孃孃笑眯眯地站在我的對麵，看著半大的我紅著臉（獨吃還是不好意思吧）匆匆地舔著淌下來的，甜甜的冰奶汁。這一幕就這樣永遠地定格在我的腦海裏。孃孃對我的愛，跟著我這輩子，幾十年後走到了天涯海角也沒有忘記過。

孃孃作人很認真。她是上海電話局的一個普通的話務員，很敬業，工作很勤懇。文革前，她還獲得過上海電話局話務員優秀服務，技術競賽第一名（ 04 電話號碼詢問台）成為當時上海電話局唯一的一名一級話務員，得獎跳級長工資。她每天8小時高度緊張在詢問台上盡力以最快的速度，不停地回答和提供給顧客無數的電話號碼，下班回到家已是精疲力盡。經常一下班，就因為頭痛倒在床上動不了，且又常常失眠。我下鄉插隊後，想有一技之長，以後有機會好跳出農門，70年代初，我兩次到上海學拉小提琴。我住在孃孃家，每天8小時練琴，起先全是吱吱嘎嘎拉鋸般的嘈聲。孃孃作夜班，白天在家睡覺，被吵得怎能睡得著。可她說沒關係，要我隻管好好練琴。常常當我躡手躡腳地去看她有沒有睡著時，她怕我內疚，總躺在床上裝著睡得很香，還輕輕地發出鼾聲，可是眼毛卻不斷地眨動。

文革中雖說孃孃是工人階級，日腳也不好過。爺爺在她十五六歲時過世，家道早就衰敗，抗戰期間，家裏更是常沒米揭不開鍋，靠典當度日。嬢嬢十八歲，就考進電話局當工人，上班掙錢幫著養家了。可是因為格雜（上海話這個）資本家出身，嬢嬢工作好也被罵為白專，她還要為被關牛棚的哥哥，嫂嫂（我爸，我媽）和在北京受審查的妹妹，妹夫擔驚受怕。她整天小心謹慎，提心吊膽，真是到了樹葉掉下來也怕砸破頭的地步。68年的冬天，我爸媽都被隔離審查，可有一天，孃孃卻拎著大包小包突然來到我家。當時我們看到孃孃來，真是大吃一驚，她這時候來我家，被造反派知道了，還了得。原來她收到我們的信，得知我們姐倆正聯係到東北大興安嶺的林場去插場。也不知她用了什麽借口，請了假，匆匆趕來給我們送一件老家留下來的派克大衣，好給我們去東北禦寒擋風（林場是工人待遇，家庭成分不好，不夠格，沒聯係成）。雖然孃孃當時是非常緊張害怕的，可她憑著對我們的愛，她那瘦弱的肩胛多大的風險也敢承擔了。

後來，朋友的孩子長大了，不知是在文革中長大，心靈受到扭曲的原因，還是。。？變得很自私，待孃孃不好。中美建交後，孃孃退休後就移民來了美國。沒想到，從不會作家務的孃孃到了美國，憑著努力，善良和誠實，得到信任，還受聘夏維夷一家老底子從上海出來的億萬富翁家當管家，管著好幾個保姆，廚師，花匠。孃孃辛辛苦苦打了好幾年的工，省吃儉用存了一些錢後，八十年代初，她就幫助大學剛畢業的妹妹來了美國留學。我畢業後，找工作需要買輛車，當時孃孃知道了，也一定寄了錢來。可我工作後，每次給孃孃錢，她都是堅決不肯收的，說她年紀大了，沒有需要用錢的地方了。隻要我一切都好，她就是最開心了。

孃孃去世前，有兩件心事放不下。一是，她還想回上海老家看看，可終未如願。其實阿姑過世不久，阿弟結婚把靜安別墅的房子調了別處的兩處房子。老家的一切已早就隨風而逝了。二是，孃孃就是放心不下妹妹。這個妹妹小時候背著大人，跟著阿弟，腳前腳後，追著我叫“阿鄉”（當時我在鄉下當知青）。她名牌大學畢業，二十歲剛出頭，就到了美國。也不知是因為從小到大沒有吃過苦，太嬌慣的原因，她生存能力不強，找工作和找對象又是高不成，低不就。妹妹到美國也三十多年了吧，至今還是家未成，業好像也沒立。幾年前，她還不時接受孃孃吃方便麵省下生活費的經濟接濟。所以孃孃每天為妹妹向上帝禱告。我和孃孃通的最後一次電話裏，孃孃切切地叮囑我，要我也常常為妹妹禱告。

孃孃來美後不久，就信了上帝。她凡是有解不開的難處，就向上帝懇切禱告，從而也就得著了內心的永久平安。願給與我們無私之愛的孃孃在天國安息，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