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下的小鬼兒(上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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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媽媽住院已經二十五天了,哥哥姐姐們也都沒回來過。昨天晚上,家裏連一點能吃的東西也沒有了。我把麵口袋翻過來,在下麵墊上報紙,是《隻把春來報》。我愛看它,每一期到了我都會到街上搶一份。倒不是因為報紙是哥哥的學校主辦的,而是它說出了許多我想說、可又表達不清的心聲,每次看完它都能減輕一些心中的鬱悶。

我用手指把麵口袋上沾著的麵輕輕地撣下來,倒在碗裏兌了點水,和成疙瘩。然後煮了一鍋開水,把麵疙瘩倒了進去,控了控油瓶子,最後撒上點鹽,就做成了一鍋稀稀拉拉的疙瘩湯。我把疙瘩盡量盛在一個碗裏,讓弟弟先吃了,他吃得挺香。我把湯喝幹淨,刷了鍋碗,讓他洗臉睡覺。他說還要聽書,我想讓他趕快睡著,就不會感覺餓了,說:“今兒咱早點兒睡,明兒好看媽去。”

他高興地躺下了,過了一會兒,他說:“以前媽睡覺前總教你們唱戲,現在你教我吧。”

“不行,那些都是‘四舊’。你忘了昨天咱倆在護國寺看到抄梅蘭芳的家嗎?梅蘭芳就是唱戲的,他都死了還抄他家呢!你千萬別在外邊說媽教咱唱戲的事,聽見沒有?”我緊張地叮囑他。

“我知道,我不會給媽添麻煩的。”聽他這口氣是明白的。

“那五姨會不會也被抄家挨鬥呢?她也是唱戲的,還裝男的唱包公?”

這個問題我不想回答,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我五姨叫齊潤霖,藝名齊嘯雲,是裘勝榮的女弟子,也是國內唯一的女“包公”。肯定逃不了挨鬥,我不想讓他知道這麽多不好的事,他自從生下來就皺著眉頭,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不然他的眼睛肯定比現在要大。我忽然用胳膊支起身子,半臥著看著他的臉說:“喲,你怎麽都長白頭發了。”

他睜大眼睛問:“真的?怎麽會有白頭發呢?”

“操心操的唄。”我笑著說,然後躺下了。他明白了我話裏的意思,撓著腦袋,不好意思地說:“那好,我不問那麽多了,你給我唱個歌行吧?”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

沙沙,窗外下起了小雨,似乎老天伴隨著我倆的歌聲在輕聲哭泣。弟弟睡著了,兩顆晶瑩的淚珠順著他的眼角,流到了枕頭上。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起來就說要去醫院看媽媽。我說:“十點才可以探視病人,去這麽早沒用。先吃點兒早——”

可早飯吃什麽呢?家裏什麽也沒有了。我從暖壺裏倒了點白開水,對他說:“先喝口水,待會再說。”

待會------待會拿什麽給他吃呢?我發愁地想著。

“我不喝,我又不渴。我知道咱家沒吃的了,沒關係,我不吃了。走,去看媽吧。”

“那好,不過今兒你得穿整齊點,把臉洗幹淨。要不我就不帶你去。”為了磨蹭時間,我這樣要求他。

“行,我保準洗得忒幹淨,穿的倍兒整齊。你放心吧!”他說著就打水刷牙洗臉,刷完了還齜著牙,照照鏡子。

已經立秋了,俗話說“一場秋雨一場寒”,今兒真就是涼颼颼的。我給他找了件外衣穿上,自己也想找一件幹淨的外衣,但找不著。我一共有兩件外衣,一件很髒,一件破了。看到三姐的一件洗白了的藍上衣,雖然很舊,可沒補丁。行,就它吧,起碼很幹淨。我穿上試了試,稍顯大點,還湊合。我倆手往兜裏一插,手便從衣擺下露了出來。這衣服太舊了,口袋底已經開了線,兜布早破了。沒關係,反正也沒什麽往兜裏裝。我看看小沉,行,挺幹淨,眉頭也展開了,正瞪著大眼看著我,好像在說:“你磨蹭什麽呢?”

我們鎖好門,向廠橋走去。昨夜的小雨把北京城清洗了一遍,許多標語都掉在地上,和著早落的樹葉被秋風吹著,在地上起舞。低窪地的積水發著暗紅色,不知是標語紙的顏色還是遊街挨鬥者的血色,可能都有吧。我想起毛主席那首悼念楊開慧的詩“我失嬌楊君失柳”,眼前這淒景真是“瑟瑟秋風舞冤魂,比比錯案何時申”。一個楊開慧可以使他悲痛得“萬裏長空且為忠魂舞”,而麵對眼前這堆積如山的不白之屍,他可曾心動過嗎?

毛主席,我曾那麽熱愛您,加入少先隊時的誓言蕩氣回腸,天安門見到你身影時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

可現在我有些質疑了。是你使我丟棄了黃色的小書包、折斷我心愛的小胡琴。我的媽媽躺進了醫院、哥哥不敢回家、三姐為了革命與家中脫離關係,我和幼小的弟弟在原本天真的年歲卻不知何為天真,整日饑腸轆轆,為生存憂慮------

“咕咕咕”我的肚子叫了起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小猛,我覺得頭暈。”小沉舔著幹裂的嘴唇說:“好像也不是頭暈,就是心裏發慌。”他說著,越走越慢了。

“那咱先歇會吧。”我拉著他坐在馬路邊上,我知道他是餓的。他生下來時,我家已經很困難了,三歲時又趕上三年困難時期,以致於營養不良體質很差。坐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說:“走吧,快到點了,咱別去晚了。”

到了北大醫院,正好到了允許探視病人的時間,我倆跑進了媽媽的病房,站在她的床邊。媽媽高興死了,上下打量著我們,一看我們還挺幹淨,就拉著我們的手,不停地問這問那。

媽媽好一些了,臉頰上有了一點紅暈,隻是說話聲音還很微弱。我相信再在醫院好好養一段,她一定會好起來。

“你二姐、三姐回來過嗎?老抗呢?”

“他們都挺忙的,二姐回來過,還給我們留下錢了。”我怕媽媽著急,就瞎編著。

“二姐什麽時候回來過呀?”小沉奇怪我說瞎話,問道。

“就是昨天,你睡著了。”我堅持說。

“那家裏還有吃的嗎?你倆吃什麽呢?”媽媽又問。

“我不是告訴您二姐給錢了嘛。今兒要不是一起來他就要來看您,我就買東西去啦。不過沒關係,一會兒回去就買。”我怕小沉說沒吃早點,昨兒晚上吃的疙瘩湯,就先把話給堵嚴了。

媽媽不再問了,她用顫抖的手支撐著,想坐起來去拉床頭櫃的小抽屜。小沉正好站在那兒,便伸手幫她拉開了,抽屜裏麵空空的,連塊糖也沒有。媽媽伸手在裏邊摸,摸了左角又摸右角,總算摸到了一個疊成四折的五塊錢。她遞給我,說:“你把這拿去,你們倆先花著,等再過兩天我好點兒了就出院。”

我一聽就急了:“媽,我不是告訴您二姐留下錢了嘛!這錢您留著在醫院買點兒水果。您不能著急出院,一定要等病完全養好了。再說現在外邊兒還很亂,您住這兒多踏實呀!”

我邊說著,邊把錢塞回抽屜裏。在我印象裏,凡是住院的病人,多少會有水果、點心什麽的,可媽媽的櫃子裏空空如也。因為她沒有錢,僅有的五塊錢還舍不得花,想留給我們。

錢!我第一次體會到了錢是這麽重要。長大後我一定要掙好多好多的錢給媽媽,我暗暗發誓。

這時醫院的護士來了,端著一小碗熱氣騰騰的細麵條,一個小盤子裏還放著兩個小肉包子------香,真香,離得老遠我就聞到了。小沉的眼睛都瞪圓了,一眨不眨地看著護士放在小櫃子上。他的眼睛始終跟著那倆小包子和麵條,護士放下走後,他的眼神還是離不開那盤和碗。媽媽看著我們,既心疼又心酸地說:“吃吧,你們倆吃吧。”

“不,您吃吧,我們回家再——”

我的話還沒說完,一個包子已經飛進了小沉嘴裏,他咀嚼了一下,吞了下去,小手已將第二個包子拿在了手裏。我不知道是否應該阻止他,那可是媽媽病中的飯啊------媽媽別的什麽吃的也沒有,沒人來探望,沒人送營養品,那虛弱的身子是急需補充營養的啊!

可弟弟實在太餓了,就算不餓,這香噴噴的麵條、油汪汪的小肉包也會讓我們流口水的。更甭說,他這些日子不但沒吃好過,更是沒吃飽過。他還小,經不住好吃的誘惑,他咕咕叫的肚子迫使他什麽也沒想,轉眼間,兩包子、一碗麵條無影無蹤了。

媽媽摸著他的腦袋,把他摟在懷裏柔情地問:“吃飽了嗎?好吃嗎?”他一個勁地點頭說:“好吃,好吃,吃飽了。”媽媽緊緊地把他摟在了懷裏。

我擔心媽媽的身體,氣憤小沉的不懂事。

“你胡二大爺怎樣了?”媽媽看我許久不說話,問我。

“現在他不再挨鬥了,掛個牌子掃街。” 我勉強回答著。

“我倆前兩天看見過他,小猛叫他他沒理我們。不知道他是沒聽見還是不敢說話。”小沉說。

“哦------如果能行的話就去看看他,他一個孤老頭子,怪可憐的。不過別冒險,別找麻煩------要不還是算了吧。”媽媽說完後又有點後悔。

臨走時,媽媽叮囑我沒事別出去亂跑,在家好好照顧弟弟,多看書。我一一答應後,帶著小沉走了。

剛出醫院大門,我抬手給了小沉一個嘴巴,他捂著臉,愣愣地看著我。他萬萬也想不到,一向護著他、哄著他的哥哥會打他。是的,我從來沒打過他,總是帶著他玩兒、帶他去踢球,有好吃的總先讓他吃,別人欺負他時我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保護他,哪怕被別人打得滿臉花。

“以後你永遠別想讓我帶你來看媽!”說完我扭頭就走。

“哇——”後麵傳來了哭聲:“小猛,你等會兒!我以後再也不吃醫院給媽的飯了。真的,我保證不吃了!你要帶我來看媽,我要媽媽!”

他哭著追上了我,拉著我的手乞求著。

看來他明白我為什麽打他了,我用袖子給他擦了擦臉,說:“隻要你不再吃媽的飯我就帶你來。你知道嗎,媽現在非常需要營養,她的身體太虛弱了。你把她的飯吃了,她就得餓著,病就更難好了,你不想讓媽早點兒好了出院嗎?”

他頭點得像雞啄米,一個勁地說:“想,想,我做夢都夢見媽回家了。”

我拉著他的手向家走,他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跟著我,心中懊悔著自己的過錯。

走到廠橋與德內大街十字路口,我看到西北角一個小鋪前沿街擺放的大笸籮裝滿了蘋果、鴨梨、柿餅、杏幹------呱啦棗兒、核桃------我實在太餓了,站在水果攤旁,我的手撒開了弟弟的手,向蘋果伸去,我狠命地將它拽回,把它倆揣進兜裏。可雙腳卻不聽使喚,反而更靠近笸籮------我的手摸到了一個大蘋果,我嚇得低頭再看時,卻沒看到我的手,原來我的手從破兜裏伸出來,摸到了蘋果,而手被衣服的下擺蓋著。我抬頭看看售貨員,他正在給一個顧客稱梨,根本沒注意到我。我再低頭看右手,放在一個裝呱啦棗兒的笸籮上,也是被衣服蓋著,從外麵看不到。我左手抓住蘋果,右手抓了一把棗兒,轉身飛也似地跑去。我跑過了馬路,跑到售貨員看不到的死角,把手掏了出來。啊,左手是一個紅裏透黃的大蘋果,右手是一把焦脆紫紅的呱啦棗兒。我抬起左手剛要咬蘋果,想想又放下了,我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個棗兒,回頭看小沉過來沒有。

“小猛,你跑那麽快幹嘛呀,我以為你不管我了呢!”小沉哭喪著臉,追上來不解地問我。

我把蘋果舉到他眼前說:“吃!”說著往嘴裏塞了個棗兒。“哇,大紅蘋果!”小沉接過來,亢哧就是一大口,他剛要再咬時想起了什麽,遞回來給我,說:“我剛才吃飽了,你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還沒吃東西呢,你吃吧!”

“我還有呱啦棗兒,你就吃吧。”我把蘋果推了回去。

他還是不肯吃,塞給我說:“要不,我吃個呱啦棗兒吧。”我接過蘋果,給了他兩棗兒,然後三口兩口把蘋果啃得隻剩下中間那一點硬核。雖然根本談不上飽,但至少暫時沒有了餓的感覺,有了精神。

“你哪兒來的蘋果和棗兒啊?”他吃完棗兒後問我。我支吾了一下,說:“你沒看我跑那麽快嗎?我看到前邊兒有一個人掉的,就趕緊跑過來撿。”

“那我也留點兒神,看看哪兒有掉了的吃的,撿來咱們吃。”小沉說著,還四處踅摸起來。

我蒙過了弟弟,卻蒙不了自己。一日行竊,終身是賊。這瞬間的過錯,造成了我一生的坎坷。我自以為找到了謀生的手段,有了我們兄弟倆充饑的來源,卻因一念之差走向了深淵。

自此,這件破了兜底洗得發白的女式藍上衣被我整日穿在身上。從破兜裏不斷地湧來一開始隻是為填飽肚子的,慢慢地變成我們愛吃的,再後來,就是我想要就有的東西了。隻不過,已用不著再穿著它就能有了。

高斯曼 發表評論於
我們是同命運的人!謝謝你寫出來!
高斯曼 發表評論於
流淚呀,寫的真好!難為你了小小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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