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鬱達夫(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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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夜遊東村

 

唐大一不參加瓊斯太太的生日晚宴,這兩天他忙於接待聯合航空公司的客人。晚上我從帝國飯店回來,向他描述晚宴的場景,笑得他前仰後合。他說豐二小姐的姑媽太有趣了!老人往往有小孩子般的性情,比如說“人來瘋”,比如說不控製自己的情緒。瓊斯太太並不是真傷感,她是一種表現欲——她算是返老還童了。返老還童也好,恣意妄為也好,總之瓊斯太太把晚宴攪成一鍋粥,豐二小姐要領我認識瓊斯太太事也就告吹了。

大一賣掉招貼畫,恢複了元氣。芝加哥那邊的事情,要等檢察官的裁決。大一的情緒是Beech街事件以後沒有過的。我等他哈哈樂了一陣,從沙發上坐直身子,一本正經地說道:

“大一,我還要告訴你:瓊斯太太和你有很大關係!”

“和我有關係?什麽關係?她買過我的古董嗎?”

“不對。”

“我租過她家的房子?”

“也不對。”

“我認識她的某個親戚?”

“豈止是認識,她是Jane的奶奶!瓊斯太太是Jane的親奶奶!”

我的話把大一說傻了。他走到我的身後,雙手掐住我的脖子。

“你還有多少故事?”

“你坐下,你這麽大塊兒,我受不了——你坐好,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於是我把瞞著他的故事向他一一說明:第一是在Beech街的時候,Jane叫我把首飾奩送給瓊斯太太,還有那幅達夫先生的對聯;第二是在阿慧家見到Jane,Jane哭了一場;第三是在帝國飯店再次見到Jane,她要去了我的手機號碼。大一聽完我的話跳起來,敲著桌子喊道:

“你小子真他媽的混蛋!對我還留一手,啊?你是火上澆油,還是落井下石?你看我還不夠倒黴嗎?我還以為你是好人呢!中國人的壞也壞在你身上!你這種人看著老實,在他媽的中國活了40年,中國人的壞,中國人的自私、奸詐、陰損,你能學不會嗎?媽的,你早說實話,丟的東西早就找回來了,還等到現在嗎?在這個世界上,黑頭發黃臉皮的沒一個好東西!”

等他發泄了一氣,我說道:

“我早告訴你,你的古董也找不回來。”

我的話讓大一安靜了。他站起身,到冰箱裏拿了兩罐啤酒,遞給我一聽,以此表示歉意。他打開易拉罐把啤酒一口氣倒進嘴裏,抺抺嘴:

“豐二小姐是Jane的姨媽了?這個騷狐狸精居然是豪門之後!她回瓊斯太太那兒去了?”

“不知道。”

大一停下,望著天花板出了出神兒,用他肥厚的大手把啤酒罐攥癟了:

“如此看來,古董有可能找回來。”

 

到了六月初,紐約開始熱了。大一花500元買了一個窗式空調,裝在閣樓上。這個美國貨又苯又有噪音,真讓人不舒服。本來大一打鼾,這回成了雙倍的噪音汙染。

六月中旬,中國國家圖書館展覽團一行五人在鄔娜的陪同下從北京飛抵洛杉磯。行程是這樣安排的:從洛杉磯到拉斯維加斯,並到科羅拉多州的大峽穀一遊。再從拉斯維加斯到舊金山,從舊金山到水牛城看維多利亞大瀑布,從水牛城到紐約。在一連串的參觀遊覽之後,紐約成為展覽團的工作地,他們在這裏滯留三天,到曼哈頓的公共圖書館參觀交流,並到一些的社區圖書館安排巡回展覽。最後去華盛頓,並參觀那裏的國會圖書館。

過了幾天,又有鄔娜的消息,打來電話的不是鄔娜本人,而是她的表妹奚稚芳。奚兒說表姐一行遊完賭城和大峽穀,到了舊金山。“龍哥,這回鄔娜來,咱們可要去大西洋城喲!”奚兒又說起大西洋城,這個題目是一篇總也寫不成的文章。

這天下班無事,我用大一的電腦上網,電話鈴響了。

“龍,我是鄔娜!我到紐約了。”

“你好你好!玩得高興嗎?”

“嗨,算不上高興!朋友、熟人一個也沒有,陪的是一群索然無味的陌生人。”

華星的英小姐把他們接到旅館,領他們參觀市容。祖慧招待晚飯,在世貿中心。紐約圖書館的館長也來了。現在回到旅館,曼哈頓28街,Claire Taylor旅館。

看表已是晚上9點多了,我對大一說了一聲便下樓。我想盡快見到鄔娜,聽她說說北京的消息,文學界和出版界的趣事。鄔娜是可以一訴衷腸的朋友,他鄉遇故知嘛。我幫她找了這份工作,得以到美國一遊,我要聽聽她的感覺,她得到的滿足和快意,也是我的滿足和快意。但是剛才鄔娜的話叫我不快。阿慧說過,等鄔娜到紐約,接待的時候請我參加。我為什麽不能參加?即使有中國國家圖書館的官員,即使有紐約公共圖書館的館長,我也可以出場嘛!但是阿慧覺得我無足輕重。

將近11點鍾趕到Claire Taylor旅館,鄔娜在大堂等我,穿一套職業女性的西裝裙,還是那個眼鏡,還是齊肩的直發,皮膚比春天黑了些。

“沒看見奚兒嗎?她去路口接你。”

不知道奚兒到哪裏接我,28街地鐵站有好多個出口。我們坐下等奚兒。鄔娜描了眉上了唇膏勾了眼線,從來沒見她化濃妝。戴眼鏡的女人化濃妝尤其覺得誇張。她的變黑是因為化妝,還是因為大峽穀大瀑布的旅行。

“怎麽這麽看我?沒想到在紐約見麵了!我變了嗎?”

“漂亮了。”

“你的奉承話說的不是時候。”

“為什麽?”

“我剛才在愛琴海上看見海倫,自慚形穢。怪不得呢,這麽多年神魂顛倒,是何方神仙?今天見了祖慧,明白了。”鄔娜拍一拍我的手。“祖慧確實漂亮。漂亮女人不是找不到,但是祖慧的從容,顧盼多姿,真有獨到之處!她的英語也好啊,Richards館長被她迷住了。我要是男人,也會神魂顛倒!美麗的海倫會叫1000艘戰艦出海,也會叫一座城市毀滅。”

我無言以對。這時候奚兒進來,老遠地打招呼。從上次見奚兒快一個月了,那天她在餐館裏見到阿慧,悶悶不樂地吃了一頓西餐,便回斯坦登島了。

“嘿,龍哥,鄔娜來你怎麽請客呀?”奚兒很興奮。“今天我領你們去東村,你可要買單哪!”

“去東村?現在12點了。”

“12點才開始,這叫紐約的夜生活!”

“鄔娜,你能去嗎?”我怕她明天有公務。

“去!”

走出旅館,街上仍是華燈一片。三個人打一台車,奚兒去過東村,是琪琪領她去的。奚兒結束了羅伯特太太家的生計,住到布魯克林琪琪那兒去了。我早聽說東村在曼哈頓下東城,那裏有許多酒吧和迪斯科舞廳,還有一些禮品店,招貼畫店。出租車拐幾個彎兒到了東村,已是12點多,幾條昏暗的小街,立著19世紀鏽跡斑斑的鑄鐵街燈。這種街燈原來是點煤油的,一百年前改成電燈。酒吧裏燈影搖曳,透過玻璃看見模糊的人影。敞著懷腳蹬皮靴的牛仔從身邊走過,他懷中的比基尼上裝女郎發出一聲尖叫,嚇得我打個激淩。奚兒朝我笑一笑。奚兒是膽兒大的,鄔娜也是膽兒大的,兩個女孩都比我膽兒大。

“龍哥,咱們去Dave!”奚兒說。

奚兒領我們走進一個破爛的門,門口沒有任何標識。門裏站兩個黑人,一男一女。黑女人伸出三個指頭,我便拿出90元,買了三張門票。進到走廊聽到歌聲樂聲。推開一扇門,聲音大作,燈光閃爍,隻看見黑鴉鴉的人群。這裏都是年輕人,白人和黑人,男男女女,站著,晃著,聊著,罵著,喝著啤酒,抽著煙,或抻頭看那邊的演奏,滑不嘰溜的黑管聲伴著女人的尖叫聲。看不見歌手和樂手。這間大屋子有幾百人吧,塗成黑色的頂棚壓得很低,迷漫著煙霧,煙味、酒味、脂粉味、汗酸味、狐臭味,肯定還有海洛因味古柯堿味大麻味冰毒味。奚兒拉住我的左手,我拉住鄔娜的左手。

“這地方太可怕了!”我說道。

“叫你感受感受。”奚兒說。

“好玩。”鄔娜說。

一曲唱完,一片嚎叫。我們向前擠了擠,看見舞池和樂手歌手。

“別小看這地方,吹的唱的都是腕兒,年收入百萬以上!”奚兒是向導的口氣。“肯尼季也在這兒練過呢!譚盾在紐約混日子的時候,隻能在街頭彈唱,進不了這兒!”

吹沙克斯管的肯尼季一曲“回家”名揚世界。譚盾這個湖南小子如今浪得虛名。

“20塊錢門票,能掙那麽多嗎?”我問道。

“龍哥,掙錢不是靠門票,賣酒呀,賣煙呀,賣藥呀!這兒的腕兒還出CD呢,還到歐洲巡回演出呢。”

下一個節目是蹦迪,人們湧進舞池。樂聲震耳欲聾,平光燈伴著“劈叭”的撕裂聲令人眩暈。兩個黑小夥兒走到麵前。我心想麻煩來了。高個兒穿馬甲露出腋毛胸毛,矮個兒夾一隻粗大的雪茄。高個兒請奚兒跳舞,奚兒搖搖頭。樂聲太響,說話聽不清,於是高個兒俯在奚兒耳邊說了一陣。奚兒朝我和鄔娜擠一下眼睛,跟那人進了舞池。矮個兒請鄔娜,鄔娜便抱在我懷裏,黑人悻悻地走了。

“奚兒比你膽兒大。”我擁著鄔娜。

“咱們往前去,看著她。”

我們向前擠,有啤酒潑在我的手臂和鄔娜的肩頭。我在躲閃時碰掉了鄔娜的眼鏡。趴下去找到眼鏡,鏡片碎了。我找出紙巾,鄔娜的西裝裙也完了。

“這才叫身臨其境。”鄔娜說。“你看奚兒!”

奚兒在那邊蹦著,而高個兒黑人做出一個接一個的下流動作。無所謂,本來蹦迪的主題就是性,這主題與音樂相契合。隻要不把奚兒拐走就行,下流就下流,無所謂。高個兒的下流動作很專業很有難度。奚兒看見我們,蹦的更加起勁兒。音樂從古典的7音階變到印象派12音價不協調音變到當今當世的噪音。紳士淑女也就變成了牛仔崩克亞皮士嬉皮士。

“龍,你和阿慧怎麽樣了?”

“一兩句說不清。”

“是啊,這兩天找個時間,和你好好聊聊。”

樂聲嘎然而止,平光燈停止了閃爍,隻有人聲不斷。奚兒跑過來,高個兒跟著過來。

“Do you want any beer?”

他要請客喝啤酒。剛才已有啤酒澆來。

“No,We don’t want.”鄔娜說。

“Scotch whisky?”

“No!”

樂聲又響起,高個子再請奚兒。奚兒擺擺手:

“I’ll dance with my husband.”

奚兒說我是她的“老公”。於是高個子請鄔娜,俯在鄔娜耳邊說個不停,大猩猩般的爪子搭在鄔娜的肩頭。拿雪茄的矮個子忽然鑽出人群,走到麵前,朝著奚兒淫笑。

“咱們走吧。”

奚兒拉著鄔娜向外走,我跟著。後麵是兩個黑人的叫聲伴著一片嘈雜,好像數百人都在向我們起哄。

門外月光如水。畫店和禮品店終於打烊了,隻有酒吧開著。

“喝咖啡嗎?”我是東道主。

“算了,我們走走吧。”鄔娜說。

我們順小街向東走。曼哈頓的街道如北京,Street是南北向的街,Avenue是東西向的街,方向容易辨識。空氣是潮濕的,新鮮的,地麵也是潮濕的,很滑,像下過一場小雨。其實是露水不是雨水。鄔娜的損失不小,但是她高跟鞋敲出心態的平和,夜的安靜。

我們一直走到東河。左邊是威廉斯橋,右邊是布魯克林橋。夏天河水充盈,這水從阿巴拉契亞山來,幾公裏之外便是大西洋。這是地大物博的美國,這山,這水,這土地,令人豔羨新大陸!這土地隻開墾了幾百年,隻養活兩億人,而在地球的另一麵,同樣大小的土地,經過數千年的過度墾殖和破壞,沒有植被,沒有水,沒有資源,卻要養活十幾億人!

奚兒說她我上班了,在布魯克林一個猶太醫生的診所。醫生是在羅伯特太太家認識的,他的診所有不少中國人患者,就要找個中國女孩當的助手。錢嘛,和羅伯特太太給的一樣多。“助手”啥都幹,接待、預約、秘書、翻譯。

“這樣好,不去西部了。”我說道。

“誰說要去西部?我沒說。”

“奚兒,你要在美國一直呆下去?”鄔娜說。

“是啊,不走了。”

“找個洋老公吧。”

“我正想這事兒呢——也好解決身份問題。”

“還有感情問題。”

“對!找個洋老公,感情問題,身份問題,經濟問題,都解決啦!美國人比中國人強,中國人總是心懷鬼胎。”

淩晨三點,我打車把兩個女人送到旅館。等我乘地鐵回到埃姆赫爾斯特,天亮了。

taoren 發表評論於
博主: 有兩處得糾正:
1)“從舊金山到水牛城看維多利亞大瀑布”
2)“曼哈頓的街道如北京,Street是南北向的街,Avenue是東西向的街,方向容易辨識。”
老田321 發表評論於
紐約是研究透了,三教九流,地獄天堂,都接觸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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