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求學路(2)“要配得上你的痛苦”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打印 (被閱讀 次)

1971年秋是我讀初一的第二個學期,時值秋雨綿綿,學校組織我們去“拉練”,即模仿紅軍長征,背著行李長途行走。整個行程計劃是 15天,從合肥走到六安再走回來,沿途像貧下中農學習,在曾是革命根據地的六安進行傳統教育。

班主任唐老師讓學生推選會計管理夥食費,同學們說讓紅和我當,因為我們數學好。我的朋友紅是數學課代表,可是她說什麽也不要幹,說“出了錯說不清楚”。我傻乎乎的沒那麽多心思,幹就幹吧。學校規定夥食費是每人每日五毛,15天每人交七塊五。全班40多個學生共交了300多元錢,這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最多的錢,頓時感到責任重大,難怪紅不願意做這事(她現在是專業會計)。我把錢放在貼身衣服兜裏,拿別針別上,沒想到多年後去歐洲居然用了類似的方法。事實證明管理錢的應該是膽大的,而不是數學好的。

午飯由學校負責提供,各班隻按人數交錢,天天吃不飽,還有“斷頓”的時候。“斷頓”後,喧鬧的隊伍變得鴉雀無聲,學生們像僵屍一樣機械地行走。第一天我們班在一個村莊過夜,南方沒有北方的大炕,我們在農民家堂屋地上打地鋪。堂屋就是農民家最外邊的屋子,有灶台、飯桌、凳子和農具,還有家禽窩等。房間不大,每家隻能住五、六個學生。學生們住的很分散,做飯是自願組合,我隻按各組學生人數給錢,扣除午飯的錢數,多不退少不補,管賬很簡單。

雨季堂屋地上又濕又泥,房東告訴我們去場邊上的儲存室拿幹稻草鋪在地上,我是組裏唯一的班幹部,二話沒說就披上雨衣衝進風雨中。去場上要過一個20幾米寬的排洪道,水流湍急的排洪道隻有一個約兩尺寬、顫顫巍巍的木板橋,上麵還有泥巴。我兩眼緊盯著腳下,小心翼翼地上了橋。走了不到1/3,小橋突然劇烈地晃動,我連忙蹲下,手扶著橋上的木板,然後連滾帶爬地回到岸邊,抬頭一看,一個“熊娃”同學正站在靠近對岸的橋上大笑,為自己的惡作劇得意呢。我氣不打一處來,衝著他發飆:“你就不怕我掉進水裏錢沒了全班餓肚子?給我滾!”那“熊娃”不但不滾,還在那賴皮賴臉地笑,等著我再上橋接著他的惡作劇。我又急又氣,向他扔泥團石頭,小時候和哥哥打架的那點本事全派上了用場。直到一位農民過來把“熊娃”治住我才得以過橋、然後又抱著一捆幹稻草回來,對這位“拔刀相助”的貧下中農,我真是感激不盡。

晚飯後房東的孩子把她家的鵝趕回窩裏,鵝窩就是堂屋靠牆角砌的矮牆裏。鵝看到我們這些生人一個勁兒地“曲頸向天歌”。打地鋪時同學們誰也不願睡在靠大門的那邊,隻好又是我這個班幹部“下地獄”。我就這樣在有人破門而入殺我搶錢的恐懼中慢慢入睡,同時手一直放在“小金庫”上緊緊地攥著裏麵的錢。兜裏的錢讓我睡不沉,半夜被呼嚕聲吵醒,先摸摸兜錢還在。聲音是從一個牆角發出來的,我很害怕,推醒睡在旁邊的平,我們打開手電朝著聲音照過去,看到那個牆角有個大破筐,裏麵有個物體隨著呼嚕聲起伏。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一看,差點笑出聲來,筐裏竟睡著一頭豬!豬白天在外麵放養,晚上被趕進筐裏,隻是頭天晚上我們沒注意到。原來豬也會打呼嚕。

接下來的擔心是豬醒了會來到我們的被子上拉屎,剛睡著沒多會兒鵝醒了,大聲叫喚,也不知怎麽還跑出來幾隻,在我們的身上“啪嗒啪嗒”地溜。有幾個女生尖叫著用被子蒙住頭。擔心鵝弄髒我們的被子,我起來揪起鵝脖子將它們一一放回窩,再把窩門鎖好。

第二天我的“苦難”開始了。到達宿營地安頓好住處、做飯小組,我分了錢,大家便開始采購準備燒飯。房東借給我們一個竹筐裝米,並告訴我們就在不遠的小河邊洗米即可。我和輝抬著米筐來到河邊發現河岸太高,輝個頭矮小膽兒也小,我便脫下鞋襪下到水裏把米洗了。上岸後我沒穿襪子趿著球鞋,與輝將淘洗完畢的米抬回屋。這時我的好友楓已經在灶上的鍋裏放好水,並準備好燒火的幹稻草,我們把米倒進鍋裏,楓點火煮飯。我環顧四周,看到女生們都在麻利地忙碌著,一個蘿卜一個坑,沒有插手幫忙的地方,這景象使饑腸轆轆的我聯想到一頓美味的晚餐。

楓在那專注地燒火,火光將她美麗的臉印得通紅,我走過去找了個小凳坐在她身旁,仍然沒穿襪子趿著鞋。我幫她把幹草打成小卷,楓用長火鉗將草卷送入灶火中,我們配合得挺默契。突然,楓一不小心將火鉗放入我的鞋中,我感到一陣劇痛,沒來得及叫,迅速將火鉗移開,楓一直看著灶火,毫無察覺,我的左腳背則被燙傷。我不想讓好友知道,一聲沒吭,跑到小河邊站在水裏,讓清涼的水流過我的腳。

第二天起來後發現傷口沒好,我向擔任衛生員的同學要了紗布,衛生員又交給我一瓶雙氧水,說是教化學的班主任唐老師交給她的,有消毒作用。我簡單清理和包紮了傷口,便隨隊伍出發了。晚上休息時,我發現傷口惡化了。於是我又向衛生員要了雙氧水和紗布,當雙氧水與傷口一接觸,就聽見“斯拉”的聲音,接著出現一片白沫,後來的每天都是如此。還有更壞的,走路時第一步疼得鑽心,後來疼過勁兒就麻木了,卻不能停,停下來第一步又是一陣鑽心的疼。按說應該默念語錄“下定決心···”,可是我總是想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裏梅士金公爵的話:“要配得上你的痛苦”。這是我在北京時跟著鄰居大孩子們讀的禁書,隻是我當時根本沒讀懂這部名著,多年後再讀才知道這痛苦指的是精神層麵的。

那是個無憂無慮的歲數,雖然天天經受傷疼的折磨,卻依然歡快樂觀。一次到達一個地點,學校認為這裏的人民覺悟高,讓我們多停留一天向貧下中農學習。於是我們參加了擔肥的勞動,還好是幹肥,不算太重,我一聲不吭地堅持下來。休息的時候看到一位農民站在水牛拉的爬犁上(見圖)耙地(是幹地,與圖示不同),看到那位農民大叔悠然自得的樣子,我覺得耙地很簡單、很好玩。我躍躍欲試,央求大叔讓我學學耙地,大叔先是一臉驚愕地說:“學生不讀書幹這個?”然後樂不可支地把鞭子交給我,自己到田埂休息去了。我上了爬犁,學著大叔的樣子趕牛,沒走多會兒,那牛就不聽話了,往田埂上走。我“嘚兒駕喔籲”地亂喊一陣,牛還是不緊不慢扭著屁股往田埂上走。旁觀的農民們笑得前仰後合,直到我幾乎從爬犁上摔下來才過來“救命”,還說如果我撲倒在牛屁股上,肋骨能被牛股骨擱斷。這看似簡單的東西原來很有說頭。

(照片來自網絡)

我們到達六安後,住在一所停課的大專學校內。我們住在大樓的教室裏,用水、上廁所都很方便。本來是要休整幾天進行革命傳統教育,可是第二天,學校突然宣布立即返程,回學校傳達重要的中央文件。當天晚上看大家都睡下後,我旁邊的平悄悄對我說,她打探到我們提前返程的原因:林彪被揪出來了。我嚇了一大跳,不假思索地說:“壞人怎麽越抓(職位)越高?先前是國家主席,現在又是副統帥,更高的領導又是個壞人咱們國家怎麽辦啊?”剛說完我和平都怔了一下,我倆立即鑽進各自的被窩裏,我暗自叫苦:一不留神說了句“反動”的話。第二天平照樣和我說笑,好像什麽也沒發生。

返程的路上,衛生員終於發現我每天要雙氧水和紗布的原因,我也因為傷口不愈走路越發艱難。每天到了駐地,同學們照顧我不讓我多走動,行軍時我不讓別人替我背鋪蓋卷,一直堅持到返校回家。回家後幾天傷口就愈合了,留下個一寸多長的疤。

最後結賬,因為我們提前回家,夥食費沒用完,每人退款1塊5。接下來傳達的文件、“571工程紀要”比任何政治課都要震撼, “國民經濟停滯不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變相勞改”,“人民敢怒不敢言”···成了人們私下裏議論國事的話題。
 
(版權所有All Rights Reserved)
五梅 發表評論於
回複 'ziqiao123' 的評論 : 謝謝您閱讀。
ziqiao123 發表評論於
非常寶貴的生活經曆,“苦難”能夠磨練人的意誌,讓人更珍惜生命。
五梅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林向田' 的評論 : 謝謝您閱讀。有些“童言無忌”吧,當時隻是向上順推,沒想到更高就是最高了。
五梅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嚴惠姍' 的評論 : 謝謝閱讀。這位朋友現在看來很正常,小時候聰明倔強,不知如何回答您的問題。
嚴惠姍 發表評論於
“出了錯說不清楚”,初一的孩子,就這麽有心計,長大後,是不是更謹慎?
林向田 發表評論於
“更高的領導又是個壞人咱們國家怎麽辦啊?” - 能提出這樣的問題不簡單!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