損人和被損的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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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旅行總找本閑書帶著。這次去古巴我帶上了胡蘭成的《今生今世》。

之前對胡蘭成了解不多,隻聽說他是個讓張愛玲又愛又恨的花花才子,還是個漢奸。也許就因為有這些印象,他的這本書在書架上置放好久,卻一直沒有迫切去讀的欲望。在古巴的海灘上,斷斷續續,我竟然讀了大半,所剩不多部分回來也就讀完了。

這書能吸引我的,首先是胡蘭成的文筆,其次是他敘述的那些事情。

談胡蘭成,總會扯到張愛玲。胡蘭成自己也常把其文字和張愛玲的比較。文學上胡蘭成不如張愛玲的名氣。我讀過張愛玲的一些作品。張愛玲刻畫人物性格自有她的高明,但比較起來,我個人似乎更喜歡胡蘭成的文筆。尤其在描述一種情緒或感覺上的功夫,我覺得胡蘭成或許當在張愛玲之上。他的文章結構像現代詩的布局,句子也有詩性。比如他寫心緒之寂寞:“我們到了孤山放鶴亭。那裏非常冷落,時候又是快要傍晚。但寂靜亦該有意味,暝色亦該有所思,是春陰細雨亦該有春氣息雨情致,偏這等隻是個心事索寞,甚麽亦沒有。連在身邊的秀美,我亦快要想不起來她是個似花似玉人。”又比如他寫尾崎士郎這個人物:“他的身體仿佛透明,隻是精爽魂魄,慌張而又澄靜,一種迫力,使我想起參拜伊勢神宮,天照大神的和魂與荒魂,而在他變得都是喜氣。”讀來都讓人輕鬆卻印象深刻。胡不寫小說,而張寫小說。而大眾總是喜歡讀小說讀故事勝過讀情感讀景物,這是沒有法子的。

胡蘭成這本書中寫的事情我讀來最有味道的,並不是他和那些女人們的恩恩怨怨,而是類似他如何隱名埋姓逃避搜捕以及他和劉景晨等文化人的交往等。劉景晨於胡蘭成有知遇之恩,胡對劉的敘述也都是讚美的。這樣的讚美他還給了杭州的斯太太等。這些都是在他最難的日子裏給了他很多幫助的人。但書中提到的其他一些不太重要的人物,比如同去廣西的朋友和同在武漢辦報的同事,胡蘭成用的文字更多是不屑和貶損。讀著胡蘭成這些貶損舊熟人的文字,我感覺很不好。這種對人物性格的尖刻描述,用在類似錢鍾書的《圍城》或張愛玲的那些小說中,我讀來就沒有這樣不好的感覺。大概是覺得自傳和小說應該不同,畢竟這裏寫的都是真名實姓的熟人。

胡是個才子。有才的人居才自傲,看不起別人,這是可預期的。但如此真名實姓地揭舊友的臭事,又不能讓對方有解釋辯駁的餘地,做為讀者,我不免心裏打個問號:是這樣嗎?可信嗎?

即便是事實,即便是用了中性的敘述的文字去披露朋友的往事,但許多事情按照常理就知道屬於隱私,怎麽就知道被寫的人願意不願意被你公開?難道因為作者是個會寫的文人,那些朋友的個人隱私就不需要被尊重?滿足作者和讀者寫與讀的欲望,與尊重朋友(假定作者以他們為朋友)的隱私,如何平衡?具體的說,喜歡過胡蘭成、而胡蘭成也表示要愛護的那些女人們,她們會願意讓自己和胡的交往細節被公之於眾嗎?於胡蘭成有恩並把自己得淋病之事告訴他的斯頌德,會想到胡蘭成有一天是要把它公開發表的嗎?被胡蘭成尊為導師的劉景晨,他向胡蘭成私下評論馬一浮的作品和人品的那些言論,即便屬實,劉景晨願意被胡蘭成寫到公開出版的書裏去嗎?

為這書,張愛玲怨恨地說:“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的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這樣。不知從哪裏來的quote我姑姑的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張是擁有眾多讀者的作家,她有能力向胡蘭成發出抗議。其他那些被他貶損或暴露隱私卻不會寫(或無機會寫)文章的人們,哪裏有他們辯解的餘地?

在這方麵,胡蘭成似乎是不在意的。就算他想過這些,但如他曾說的,“開創新朝要明理的人,但是他還要能不講理。” “原來不殺無辜是人道,多殺無辜是天道,我不能比毛澤東仁慈。”想到他心裏有著這樣的天道,我前麵提到的那些人道上的考慮,不免要被他嘲笑了。

滅人道而存天道,當然是為了做出一番大事業。不料,大事沒有成功,卻在曆史上留下個漢奸的臭名,這應該是才子胡蘭成當時也沒想到,或雖想到過卻也沒想到竟會成真的吧。

胡蘭成在書裏對這個漢奸的身份倒是未多作辯解。但我相信他並非真不介意。以他的性格,或許有點不屑辯解呢。

而汪精衛和胡蘭成這批漢奸,當年他們脫離抗日陣營選擇去和日本人合作,其出發點到底是什麽?除了要做一番大事業(也就是要做到極大最大的官)之外,到底是為了幫助日本人壓迫中國人,還是要“曲線救國”幫助中國人盡可能地避免受到日本人的殘害?我覺得這裏應該存在著可討論的空間。

形形色色的惡人中,大概漢奸是最最臭的。一旦某人被定性為漢奸,旁人一般都不敢替他說什麽或做一點辯解了,否則必定是自取其辱。按照中國人的觀念,暴君也好,賊臣也好,都屬於自家人。自家人爭權奪利相互撕殺,即便家園弄得瘡痍滿目屍橫遍野,至少權和利都還留在家裏。而漢奸是幫了外人,胳膊肘向外拐了。所以,一旦當過漢奸,當然就該打到最惡最臭的那一類人中去。

要這麽說,也講得過去。但剛好這兩天我和朋友聊到了本來和漢人也沒有什麽血緣關係的“外族人”成吉思汗。對照起來,我不禁在想,殺漢人如麻的蒙古人成吉思汗怎麽竟成了毛澤東筆下的“一代天驕”,怎麽就成了很多漢人心中的民族英雄?

進一步想,如果當年日本人有和蒙古人一樣的運氣也占領了整個中華大地,再進一步想,如果到後來甚至也出現了日本人或汪精衛治下的類似“康乾盛世”什麽的,曆史到現在會怎麽記錄汪精衛胡蘭成這些人?

曆史沒有什麽“如果”。成吉思汗忽必烈等是中國曆史上的“一代天驕”,汪精衛胡蘭成等是中國曆史上的漢奸,這些就是曆史事實。成王敗寇,這也是至今為止的中國曆史事實。你不能不信這一點。

天驕也罷,漢奸也罷,他們做出過什麽樣的事情,曆史都有記載。看官隻要能看能讀,就可以有自己的判斷。

但我以為讀了胡蘭成寫的書,就能聽聽胡蘭成本人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什麽可說的,以為就可了解胡蘭成本人的看法。沒想到我居然就錯了。

我帶去古巴的這本《今生今世》,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離開古巴之前讀了大半。讀到共產黨軍隊進了溫州之後,胡蘭成“有一機會,由朋友資助去香港,隨後竟去了日本。行前秀美來杭州送我。”

那部分的標題,在社科出版社的書中叫《雁蕩兵氣》。回到渥太華之後就想要把剩下的一點讀完。那天正好此書不在手邊,順手就在網上找了個在線閱讀的版本來讀。奇怪的是,我在網上版本找到《雁蕩兵氣》那章,直接走到最後部分,卻怎麽也找不到秀美陪胡蘭成在西湖散步的那些內容了。

我於是就在前後章節裏找,終於發現這網上版本的《今生今世》,內容竟比那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多出了許多。

比如,社科出版社版本中的那句,“有一機會,由朋友資助去香港,隨後竟去了日本。行前秀美來杭州送我。”在網上版本中根本就不存在。而被社科出版社編輯們高度概括成這簡單一句的,竟是胡蘭成原書中的整整一章,《臨河不濟》。寫的是他在溫州得到梁漱溟的邀請前往北京就職,途中到達上海杭州後見時局不如人意而改變了主意,最後設法逃離了中國大陸經香港前往日本。其中包括了很多有關胡在杭州和幾個文化名人的交往,也有大段大段其對時局的評論。這些全被出版社給壓縮成了一句幹巴巴的話。此外,還有很多很多被刪的章節。

看到這個較為完整的版本,我在古巴讀社科版時的一些疑問,也就有了解釋。因為讀著社科出版社的《今生今世》,這個看起來對舊熟人想怎麽貶就怎麽貶的“漢奸”胡蘭成,竟對這個共產黨政權不僅沒有貶損,倒是頗多讚賞,頗讓我意外。而網上版本中可以讀到,胡蘭成其實是寫了很多“反動的”評論的。

要了解真正的胡蘭成和《今生今世》,我不得不重讀此書。這實在令人懊惱。

既然要出版“漢奸”胡蘭成的書,既然要讓讀者讀“漢奸”胡蘭成,就應該讓讀者讀到一個“漢奸”的胡蘭成本人。而讀者既然知道胡蘭成是個漢奸,自然會從漢奸的角色來理解胡蘭成的言論,總不至於看到胡對共產黨政權的負麵言論就會生出大驚小怪來,總不至於就因此改變了自己對共產黨政權一貫的看法。

刪節本並不少見。但這個版本既未說明是刪節本,更把一個對共產黨新政權頗多非議的漢奸胡蘭成,活生生剪裁成了一個對新政讚賞有嘉的胡蘭成。作為一個因想了解胡蘭成而去讀書的成年人讀者,有一種被出版社作弄了的感覺。

卻又想到胡蘭成本人如果看到這個刪改版本,會有何感想?這一想,也覺得好笑。胡蘭成這個才子,依仗自己會寫,在書裏毫無顧忌地售賣親友熟人的隱私,毫不介意地貶損舊同事舊朋友,他以為別人不能拿他怎麽樣,一定自以為得意。誰料正應了孫二娘的那句話,“由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腳水”。

隻是這洗腳水不但讓胡蘭成喝了,連讀者也得喝,不免感覺惡心。

 

(黃未原,首發於《新語絲月刊》2016.5)

西部的風景 發表評論於
You can read his "Shan1 He2 Sui4 Yue4".
BeijingGirl1 發表評論於
損人比被損。時間早晚而已。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沒錯。
cxyz 發表評論於
連讀者也得喝,
— 哎, 我也正在喝
mikeOZ 發表評論於
曆史是勝利者寫的 胡蘭成能寫出這些算是不錯的了 至於為人 他隻能讓別人評說了
Rosaline 發表評論於
我非常認同你的觀點, 喜歡他的文字。 "張愛玲刻畫人物性格自有她的高明,但比較起來,我個人似乎更喜歡胡蘭成的文筆。尤其在描述一種情緒或感覺上的功夫,我覺得胡蘭成或許當在張愛玲之上。"

但是,真的討厭他的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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