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我拒絕你,傷害了你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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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還小的時候,家裏住在一個大院裏,大院裏住著幾戶人家,門對門戶對戶,關係很是親密。端午節會一起買粽葉和糯米包粽子;夏季的傍晚會一起做貓耳朵吃。每逢暑假,小孩子還會跟著老奶奶去公園晨練,儼然一隊浩浩湯湯的“童子軍”。

 

這是最早關於“鄰居”的概念,親密,熱鬧。

 

後來搬到了樓房裏,家家戶戶鐵將軍把門,仿佛一張鐵麵,即使有交流也僅限於出門偶爾碰見會低頭寒暄,對於“鄰居”這個詞的定義又有些不同。

 

鄰居是一種很奇妙的關係,介於朋友與陌生人之間,有“遠親不如近鄰”的感激,也有“一紙書來隻為牆”的尷尬。像三毛筆下這樣,因鄰居借東西而糾結,甚至不快的情況也不少見。但我想,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不快和矛盾都是建立在交流頻繁的基礎上的。鬧矛盾,也許是關係緊密的一個佐證吧。

 

 

我的鄰居們外表上看去都是極肮髒而邋遢的撒哈拉威人。

 

不清潔的衣著和氣味,使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他們也同時是窮苦而潦倒的一群。事實上,住在附近的每一家人,不但有西國政府的補助金,更有正當的職業,加上他們將屋子租給歐洲人住,再養大批羊群,有些再去鎮上開店,收入是十分安穩而可觀的。

 

所以本地人常說,沒有經濟基礎的撒哈拉威是不可能住到小鎮阿雍來的。

 

我去年初來沙漠的頭幾個月,因為還沒有結婚,所以經常離鎮深入大漠中去旅行。每次旅行回來,全身便像被強盜搶過了似的空空如也。沙漠中窮苦的撒哈拉威人連我帳篷的釘都給我拔走,更不要說隨身所帶的東西了。

 

在開始住定這條叫做金河大道的長街之後,我聽說同住的鄰居都是沙漠裏的財主,心裏不禁十分慶幸,幻想著種種跟有錢人做鄰居的好處。

 

 

說起來以後發生的事情實在是我的錯。

 

第一次被請到鄰居家去喝茶回來,荷西和我的鞋子上都粘上了羊糞,我的長裙子上被罕地小兒子的口水滴濕了一大塊。第二天,我就開始教罕地的女兒們用水拖地和曬席子。當然水桶、肥皂粉和拖把、水,都是我供給的。

 

就因為此地的鄰居們是如此親密的緣故,我的水桶和拖把往往傳到了黃昏,還輪不到我自己用,但是這並不算什麽,因為這兩樣東西他們畢竟用完了是還我的。

 

住久了金河大道,雖然我的家沒有門牌,但是鄰居們遠近住著的都會來找我。

 

我除了給藥時將門打開之外,平日還是不太跟他們來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我是十分恪守的。

 

日子久了,我住著的門總得開開關關,我門一開,這些婦女和小孩就湧進來,於是,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用具都被鄰居很清楚地看在眼裏了。

 

因為荷西和我都不是小氣的人,對人也算和氣,所以鄰居們慢慢地學到了充分利用我們的這個缺點。

 

每天早晨九點左右開始,這個家就不斷地有小孩子要東西。

 

“我哥哥說,要借一隻燈泡。”

“我媽媽說,要一隻洋蔥—”

“我爸爸要一瓶汽油。”

“我們要棉花—”

“給我吹風機。”

“你的熨鬥借我姊姊。”

“我要一些釘子,還要一點點電線。”

 

 

其他來要的東西千奇百怪,可恨的是偏偏我們家全都有這些東西,不給他們心裏過意不去給了他們,當然是不會還的。

 

“這些討厭的人,為什麽不去鎮上買。”荷西常常講,可是等小孩子來要了還是又給了。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鄰居的小孩子們開始伸手要錢,我們一出家門,就被小孩子們圍住,口裏叫著:“給我五塊錢,給我五塊錢!”

 

這些要錢的孩子們,當然也包括了房東的子女。

 

要錢我是絕對不給的,但是小孩子們很有恒心地每天來纏住我。有一天我對房東的孩子說:“你爸爸租這個破房子給我,收我一萬塊,如果再給你每天五塊,我不如搬家。”

 

從這個時候起,小孩子們不要錢了,隻要泡泡糖,要糖我是樂意給的。

 

我想,他們不喜歡我搬走,所以不再討錢了。

 

有一天小女孩拉布來敲門,我開門一看,一隻小山也似的駱駝屍體躺在地上,血水流了一地,十分驚人。

 

“我媽媽說,這隻駱駝放在你冰箱裏。”

 

我回頭看看自己如鞋盒一般大的冰箱,歎了一口氣,蹲下去對拉布說:“拉布,告訴你媽媽,如果她把你們家的大房子送給我做針線盒,這隻駱駝就放進我的冰箱裏。”

 

她馬上問我:“你的針在哪裏?”

 

當然,駱駝沒有冰進來,但是拉布母親的臉繃了快一個月。

 

她隻對我說過一句話:“你拒絕我,傷害了我的驕傲。”

 

 

每一個撒哈拉威人都是很驕傲的,我不敢常常傷害他們,也不敢不出借東西。

 

有一天,好幾個女人來向我要“紅色的藥水”,我執意不肯給,隻說:“有什麽人弄破了皮膚,叫他來塗藥。”

 

但是她們堅持要拿回去塗。

 

等我過了幾小時聽見鼓聲跑出去看時,才發覺在公用天台上。

 

所有的女人都用我的紅藥水塗滿了臉和雙手,正在扭來扭去地跳舞唱歌,狀極愉快。看見紅藥水有這樣奇特的功效,我也不能生氣了。

 

更令人苦惱的是,鄰近一家在醫院做男助手的撒哈拉威人,因為受到了文明的洗禮,他拒絕跟家人一同用手吃飯,所以每天到了吃飯的時候,他的兒子就要來敲門。

 

“我爸爸要吃飯了,我來拿刀叉。”這是一定的開場白。這個小孩每天來借刀叉雖然會歸還,我仍是給他弄得不勝其煩,幹脆買了一套送給他,叫他不許再來了。

 

沒想到過了兩天,他又出現在門口。

 

“怎麽又來了?上一次送你的那一套呢?”我板著臉問他。

 

“我媽媽說那套刀叉是新的,要收起來。現在我爸爸要吃飯——”

 

“你爸爸要吃飯關我什麽事——”我對他大吼。這個小孩子像小鳥似的縮成一團,我不忍心了,隻有再借他刀叉。畢竟吃飯是一件重要的事。

 

 

沙漠裏的房子,在屋頂中間總是空一塊不做頂。我們的家,無論吃飯、睡覺,鄰居的孩子都可以在天台上缺的那方塊往下看。

 

有時候刮起狂風沙來,屋內更是落沙如雨。在這種氣候下過日子,荷西跟我隻有扮流沙河裏住著的沙和尚,一無選擇其他角色的餘地。

 

荷西跟房東要求了好幾次,房東總不肯加蓋屋頂。於是我們自己買材料,荷西做了三個星期日,鋪好了一片黃色毛玻璃的屋頂,光線可以照進來,美麗清潔極了。我將苦心拉拔大的九棵盆景放在新的屋頂下,一片新綠。我的生活因此改進了很多。

 

有一天下午,我正全神貫注地在廚房內看食譜做蛋糕,同時在聽音樂。突然聽到玻璃屋頂上好似有人踩上去走路的聲音,伸頭出去看,我的頭頂上很清楚地映出一隻大山羊的影子,這隻可惡的羊,正將我們斜斜的屋頂當山坡爬。

 

我抓起菜刀就往通天台的樓梯跑去,還沒來得及上天台,就聽見木條細微的斷裂聲,接著驚天動地的一陣巨響,木條、碎玻璃如雨似的落下來。當然這隻大山羊也從天而降,落在我們窄小的家裏。我緊張極了,連忙用掃把將山羊打出門,望著破洞洞外的藍天生氣。

 

 

破了屋頂我們不知應該叫誰來賠,隻有自己買材料修補。

 

“這次做石棉瓦的怎樣?”我問荷西。

 

“不行,這房子隻有朝街的一扇窗,用石棉瓦光線完全被擋住了。”荷西很苦惱,因為他不喜歡星期天還得做工。

 

過了不久,新的白色半透明塑膠板的屋頂又架起來了。荷西還做了一道半人高的牆,將鄰居們的天台隔開。

 

這個牆不隻是為了防羊,也是為了防鄰居的女孩子們,因為她們常常在天台上將我曬著的內衣褲拿走,她們不是偷,因為用了幾天又會丟回在天台上,算做風吹落的。

 

雖然新屋頂是塑膠板的,但是半年內山羊還是掉下來過四次。我們忍無可忍,就對鄰居們講,下次再捉到穿屋頂的羊,就殺來吃掉,絕對不還給他們了,請他們關好自己的羊欄。

 

鄰居都是很聰明的人,我們大呼小叫,他們根本不置可否,

 

抱著羊對我們眯著眼睛笑。

 

 

“飛羊落井”的奇觀雖然一再發生,但是荷西總不在家,從來沒能體會這個景象是如何的動人。

 

有一個星期天黃昏,一群瘋狂的山羊跳過圍牆,一不小心,又上屋頂來了。

 

我大叫:“荷西,荷西,羊來了——”

 

荷西丟下雜誌衝出客廳,已經來不及了,一隻超級大羊穿破塑膠板,重重地跌在荷西的頭上,兩個都躺在水泥地上呻吟。

 

荷西爬起來,一聲不響,拉了一條繩子就把羊綁在柱子上,然後上天台去看看是誰家的混蛋放羊出來的。

 

天台上一個人也沒有。

 

“好,明天殺來吃掉。”荷西咬牙切齒地說。

 

等我們下了天台,再去看羊,這隻俘虜不但不叫,反而好像在笑,再低頭一看,天啊!我辛苦了一年種出來的九棵盆景,二十五片葉子,全部被它吃得幹幹淨淨。

 

我又驚又怒又傷心,舉起手來,用盡全身的氣力,重重地打了山羊一個大耳光,對荷西尖叫著:“你看,你看——”然後衝進浴室抱住一條大毛巾大滴大滴地流下淚來。

 

這是我第一次為沙漠裏的生活泄氣以至流淚。

 

羊,當然沒有殺掉。

 

 

跟鄰居的關係,仍然在借東西的開門關門裏和睦地過下去。

 

有一次,我的火柴用完了,跑到隔壁房東家去要。

 

“沒有,沒有。”房東的太太笑嘻嘻地說。

 

我又去另外一家的廚房。

 

“給你三根,我們自己也不多了。”哈蒂耶對我說,表情很生硬。

 

“你這盒火柴還是上星期我給你的,我一共給你五盒,你怎麽忘了?”我生起氣來。

 

“對啊,現在隻剩一盒了,怎麽能多給你。”她更不高興了。“你傷害了我的驕傲。”我也學她們的口氣對哈蒂耶說。

 

拿著三根火柴回來,一路上在想,要做史懷哲還可真不容易。

 

我們住在這兒一年半了,荷西成了鄰居的電器修理匠、木匠、泥水工——我呢,成了代書、護士、老師、裁縫——反正都是鄰居們訓練出來的。

 

 

撒哈拉威的青年女子皮膚往往都是淡色的,臉孔都長得很好看,她們平日在族人麵前一定蒙上臉,但是到我們家裏來就將麵紗拿掉。

 

其中有一個蜜娜,長得非常的甜美,她不但喜歡我,更喜歡荷西,隻要荷西在家,她就會打扮得很清潔地來我們家坐著。後來她發覺坐在我們家沒有什麽意思,就找理由叫荷西去她家。

 

有一天她又來了,站在窗外叫:“荷西!荷西!”

 

我們正在吃飯,我問她:“你找荷西什麽事?”

 

她說:“我們家的門壞了,要荷西去修。”

 

荷西一聽,放下叉子就想站起來。

 

“不許去,繼續吃飯。”我將我盤子裏的菜一倒倒在荷西麵前,又是一大盤。

 

這兒的人可以娶四個太太,我可不喜歡四個女人一起來分荷西的薪水袋。

 

蜜娜不走,站在窗前,荷西又看了她一眼。

 

“不要再看了,當她是海市蜃樓。”我厲聲說。

 

這個美麗的“海市蜃樓”有一天終於結婚了,我很高興,送了她一大塊衣料。

 

 

我們平日洗刷用的水,是市政府管的,每天送水一大桶就不再給了。所以我們如果洗澡,就不能同時洗衣服,洗了衣服,就不能洗碗洗地,這些事都要小心計算好天台上水桶裏的存量才能做。天台水桶的水是很鹹的,不能喝,平日喝的水要去商店買淡水。水,在這裏是很珍貴的。

 

上星期日我們為了參加鎮上舉行的“駱駝賽跑大會”,從幾百裏路紮營旅行的大漠裏趕回家來。

 

那天刮著大風沙,我回家來時全身都是灰沙,難看極了。進了家門,我衝到浴室去衝涼,希望參加騎駱駝時樣子清潔一點,因為西班牙電視公司的駐沙漠記者答應替我拍進新聞片裏。等我全身都是肥皂時,水不來了,我趕快叫荷西上天台去看水桶。

 

“是空的,沒有水。”荷西說。

 

“不可能嘛!我們這兩天不在家,一滴水也沒用過。”我不禁緊張起來。

 

包了一塊大毛巾,我光腳跑上天台。水桶像一場噩夢似的空著。再一看鄰居的天台,曬了數十個麵粉口袋,我恍然大悟,水原來是給這樣吃掉了。

 

我將身上的肥皂用毛巾擦了一下,就跟荷西去賽駱駝了。

 

那個下午,所有會瘋會玩的西班牙朋友都在駱駝背上飛奔賽跑,壯觀極了,隻有我站在大太陽下看別人。這些騎士跑過我身旁時,還要笑我:“膽小鬼啊!膽小鬼啊!”

 

我怎麽能告訴人家,我不能騎駱駝的原因是怕汗出太多了,

 

身上不但會發癢,還會冒肥皂泡泡。

 

 

這些鄰居裏,跟我最要好的是姑卡,她是一個溫柔又聰明的女子,很會思想。但是姑卡有一個毛病,她想出來的事情跟我們不大一樣,也就是說她對是非的判斷往往令我驚奇不已。

 

有個晚上,荷西和我要去此地的國家旅館裏參加一個酒會。我燙好了許久不穿的黑色晚禮服,又把幾件平日不用的稍微貴些的項鏈拿出來放好。

 

“酒會是幾點?”荷西問。

 

“八點鍾。”我看看鍾,已經七點四十五分了。

等我衣服、耳環都穿好弄好了,預備去穿鞋時,我發覺平日一向在架子上放著的紋皮高跟鞋不見了,問問荷西,他說沒有拿過。

 

“你隨便穿一雙不就行了。”荷西最不喜歡等人。

 

我看著架子上一大排鞋子—球鞋、木拖鞋、平底涼鞋、布鞋、長筒靴子—沒有一雙可以配黑色的長禮服,心裏真是急起來,再一看,咦!什麽鬼東西,它什麽時候跑來的?這是什麽?

架子上靜靜地放著一雙黑黑髒髒的尖頭沙漠鞋,我一看就認出來是姑卡的鞋子。

 

她的鞋子在我架子上,那我的鞋會在哪裏?

 

我連忙跑到姑卡家去,將她一把抓起來,凶凶地問她:“我的鞋呢?我的鞋呢?你為什麽偷走?”

 

又大聲喝叱她:“快找出來還我,你這個混蛋!”

 

這個姑卡慢吞吞地去找,廚房裏,席子下麵,羊堆裏,門背後—都找遍了,找不到。

 

“我妹妹穿出去玩了,現在沒有。”她很平靜地回答我。

 

“明天再來找你算賬。”我咬牙切齒地走回家。那天晚上的酒會,我隻有換了件棉布的白衣服,一雙涼鞋,混在荷西上司太太們珠光寶氣的氣氛裏,不相稱極了。壞心眼的荷西的同事還故意稱讚我:“你真好看,今天晚上你像個牧羊女一樣,隻差一根手杖。”

 

 

第二天早晨,姑卡提了我的高跟鞋來還我,已經被弄得不像樣了。我瞪了她一眼,將鞋子一把搶過來。

 

“哼!你生氣,生氣,我還不是會生氣。”姑卡的臉也漲紅了,氣得不得了。

 

“你的鞋子在我家,我的鞋子還不是在你家,我比你還要氣。”她又接著說。

 

我聽見她這荒謬透頂的解釋,忍不住大笑起來。

 

“姑卡,你應該去住瘋人院。”我指指她的太陽穴。

 

“什麽院?”她聽不懂。

 

“聽不懂算了。姑卡,我先請問你,你再去問問所有的鄰居女人,我們這個家裏,除了我的‘牙刷’和‘丈夫’之外,還有你們不感興趣不來借的東西嗎?”

 

她聽了如夢初醒,連忙問:“你的牙刷是什麽樣子的?”

 

我聽了激動得大叫:“出去——出去。”

 

姑卡一麵退一麵說:“我隻要看看牙刷,我又沒有要你的丈夫,真是—”

 

等我關上了門,我還聽見姑卡在街上對另外一個女人大聲說:“你看,你看,她傷害了我的驕傲。”

 

感謝這些鄰居,我沙漠的日子被她們弄得五光十色,再也不知寂寞的滋味了。

 

 

                                                                                                                                      作者   三毛

 

波城冬日 發表評論於
雙魚城 發表評論於 2018-01-18 04:4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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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魚城 發表評論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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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亮媽媽 發表評論於
能把作者三毛放在上麵或題目裏好嗎?讀著讀著知道是她。謝謝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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