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位尊敬的姐姐好心拉入了某個攝影群。老師耐心熱心用心良苦。她的嗓音悅耳動聽，她拍的照片跟我沾沾自喜曬的那些一比，每一張都是紅毯上的奧斯卡影後遇見了巴刹的安娣。（愚按：巴刹是嘈雜悶熱沒有冷氣隻有人氣的農貿市場的南洋說法；安娣這個詞則是吃苦耐勞，笨嘴拙舌的南洋人民用自己的福建廣東海南或印度馬來口音對英文詞auntie的親切擁抱，愚自今年八月離開居住了十九年的熱帶小紅點，一些不舍的傷感之情時常湧上心頭，難免就溢諸唇間筆下，也可算是癡人的典型表征吧）

        既然是癡人，資質自然就愚鈍，既拙於研究各種精微的參數，也無甚耐性在毫發間調校後期，但各種癡心妄想卻一直不隨年齡增長而合理遞減。由於一直以來也對捕捉一些惹眼事物或場景有所執迷。尤其是被在意的人偶爾稱許視角獨特之後，就更是火上澆油，求完美之心愈熾烈。思謀著倘能在老師這裏，學得簡便萬用的一招半式，放之四海而皆準那也就心滿意足了。

         於是緊跟老師亦步亦趨，下載了手機用的一款後期製作應用。據老師說並演示，已是相當專業而強大。第一天可謂廢寢忘食，連給饑腸轆轆的娃們煮飯都頗為怠慢，對愛人的各種甜言蜜語也反應遲鈍。以往的那些得意或不得意的片子（想學老師翩翩的南方口音與專業口吻說這個詞，不知為何自己口裏出來總是生硬得像“騙子”），都在相冊裏排著隊，急吼吼等我後期它們，每張都覺得自己有改頭換麵，甚至脫胎換骨的潛能。

          這後期真是太神奇了！傍晚的落日，拍到天邊的霞光就拍不出遠山，還有近處黑蒙蒙的草地，要是綠油油的該多麽好看！老師手把手操作，一邊娓娓道“都------能做到！（老師那拉長的聲音就像一隻柔韌的手臂，或一匹得得得從容圈地的跑馬，把大夥和片子都溫柔地攬進一個安全而舒心的境地來）你想多美就多美！”這可解了我長久以來的一份耿耿於懷。我還記得那種美輪美奐的霞光（其實也隻是個約摸大概，精微細致的程度，不是我這種笨人能夠記得住或表達完全的），淡淡的淺粉與輕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進深藍和微灰暈染的暮色之間，繾綣到癡纏到迷蒙到氤氳到。。。是不是隻有最極致的戀情可以稍以比擬呢。我當時很怨自己的爛相機破手機，沒有光圈沒有快門啥也沒有，傻瓜到隻一個鍵可按。更別提堂吉訶德般的自己，徒然不休地舉著手機，張口結舌，詞窮句窮，僵在原地，不舍得扭頭，卻十萬火急一疊聲召喚身邊那個人，你快看快看好美好美，真的好美。“是，我看到了，也見過，拍不出的”，嗯，這就是我要的，導演的一聲“cut“， 癡人往往也是不求上進的懶人，心知最美的風景那一雙眼睛也看到了，就放棄了對完美的堅持，就沒有非要拍下來的動力了。

           現在這麽強大的後期，分明就是我這般懶人的福音，隻要你找對功能，手指輕輕一抹一點，紅的更豔，綠的更翠，陽光被釋放，遠山和層次被解救，夜幕下的小草也不再默默無聞，理直氣壯地進入了前景。至於不想要的色彩，或者剛好闖進畫麵的路人甲或電線杆，甚至一支公然立在畫麵中央的樹，隻要你夠耐心夠精細，都可以不留痕跡地抹去。。。終於得到了一幅完美的風景，符合所有令視覺舒服的構圖與色彩的黃金原則，又充滿了種種超級有趣的元素，再配上一個精心考量的題目， 哇，抓住你眼球的傑作就這要在一個傻瓜的手機和一個平庸的後期操作者手下誕生了！不能不讚歎軟件設計者的高明，就像稱羨想出真人秀的那些娛樂天才，讓不完美而又渴望完美的癡人們能一圓萬眾矚目的星夢。

           不幸的是，折騰了一天後，漸漸沒了動力。我不禁又陷入了癡人典型的一種迂腐思慮。這些如此這般精心雕琢修飾的照片到底有何意義呢？或者說修給誰看呢？我以前在熱帶住的26樓，每天早上都能從天台看到最奇特的雲景。莊子筆下的垂天之翼，或漢賦裏的彩鳳求凰，抑或是深山的一頂草屋，又或者千帆競渡。。。無一日雷同，無一刻停滯。我用手機拍下的那些不過是宏大精妙的萬千氣象中的瞬間，還因為機器的限製僅得皮毛。我那時就總是感慨，自然的美景，能夠攝入眼底，心浸其間，實在已經是一種做為人的莫大福分了。

           也許是想要分享的心情吧。所以明知道在自然麵前的渺小與無能無力，可還是想要去捕捉，去把自己看到的完美，盡力還原，去給更多的人看。這也無可厚非。但作為癡人，我有些莫名的杞人憂天。也許在自然麵前，我們還是應該保留一些敬畏，至少是尊重吧。也許夜色就是黑的，就應該看不清楚，所以當第一道霞光初現，我們才如此驚喜。也許陰天裏看到的樹就該帶著一些愁霧，不要再濃，不要再淡，樹葉子不要清晰到每一根葉脈，就那樣子吧。也許路人和電線杆子，不需要按什麽原則也可以出現。這就是我們生活的世界，不是沙發裏的雜誌上印著的完美圖景，我們畢竟不是導演，我們的眼睛更不是在拍戲，所有我們身外的事物，不必是為了讓我們的眼睛舒服而存在。

           又或許是為了記錄吧，讓幾十年幾百年後的人們看到我們眼中的世界和自然，那就還是忠實保留著種種不完美更好。我們現在有多麽感激清朝或民國或解放前後，甚至文革甚至七八十年代的那些土得掉渣的老照片啊，感謝落後的技術和後期的粗糙，慈禧和婉容皇後一點都不漂亮。塵土飛揚的北京城街道，下班女工的自行車大軍，那些沒有整過的臉和笑容，就因為時空的距離，就因為已不必身在其中俯仰沉浮，站在曆史的河堤上眺望時，真實是件多麽浪漫動人的事啊。

             忽然想起昨天陪女兒去上高爾夫課，碰見兩對韓國的母女 和一對韓國父子，父子倒是很像，一個模子刻的高麗人臉型。母親照例都是高鼻梁大眼睛瓜子臉白皮膚的韓式辣媽，但那兩個女孩子的模樣，意料之外又預料之中的，似乎跟媽媽毫無瓜葛，胖胖的麵包臉，小小的眯眯眼，怎麽都像是從別人家領養的。雖然知道這其中的原因，也並不驚訝，但我這個癡人，還是忍不住要替那兩個女孩子發愁，將來也得整容吧，至少要好好學習化妝美容，不然要怎麽麵對自己的醜？她們能明白醜隻是跟漂亮媽媽的對照嗎，能接受普通人的普通相貌，是可以泰然處之的嗎，她們的內心要怎麽才能強大到愛自己或愛別人的不完美呢？

             其實什麽又是完美呢？一下子更糊塗了，我隻好停住繼續後期的手，和癡人的感慨。

            說到底，我不是學攝影的料吧，我的努力也淺嚐輒止半途而廢。我隻好自暴自棄放下手機，老師和同學的美片也先不看了，豐子愷說眼睛是心靈的嘴巴。我怕我的眼睛慣要吃香喝辣，會厭食日常的粗茶淡飯，我更害怕我的靈魂，會因為世界到處都是不完美而拒絕成長，日漸孱弱，甚至以病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