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防衛》:司法劇的情節失控與人設崩塌

近期多部聚焦檢察官的電視劇相繼播出,其中《以法之名》因揭露司法監察係統的腐敗而引發熱議。而相較之下,《正當防衛》則顯得平淡許多。該劇雖有不少知名演員參與,但也許由於製作成本有限,場景設置幾乎局限於審訊室、監獄、第三中學、玻璃工坊以及數個案發現場,缺乏戶外動作戲和複雜的情節空間,整部劇基本依靠室內走訪、推理與辯論推進,顯得劇情多停留於語言表述,視覺與情節張力不足。

“正當防衛”這一概念我最早是在四十年前聽說的。八十年代初,央視播出了日本電影《追捕》,相當震撼,是中國改革開放後的一部有影響力的外國電影。劇中一位英俊警長最後擊斃欲拔槍行凶的製藥公司黑心老板,隨後說了一句“正當防衛”。那時我正在讀大學,這部電影一時間成為熱門話題,除了杜丘與真由美的感人角色,最常被同學們提及的就是“正當防衛”這句話。此語迅速在校園中流行,成為一種帶有戲謔意味的口頭禪。例如,沒去參加晨跑時,便調侃自己肚子痛,缺跑是正當防衛;做了什麽越界之事,隻要能編出個理由,便附上一句正當防衛。雖屬玩笑,卻也顯示出這個法律術語的延展性及其在日常語境中的幽默使用。

今天,電視劇《正當防衛》試圖通過三起命案深入探討這一法律概念:其一是江婷殺夫案,其二是李沐風見義勇為致死案,其三則是段鴻山自衛殺人案。三案的審理過程構成了劇集故事的主幹,帶有強烈的普法教育意味。

該劇自稱為懸疑劇,於是在敘述手法上傾向碎片化信息呈現,盡量讓觀眾摸不著頭緒,造成追劇期待。同時還會通過回顧往事,不斷向觀眾傳遞案情細節,甚至使觀眾擁有超越檢察官的上帝視角。因此,許多關鍵線索在檢察官尚未掌握時,觀眾已然知曉。比如段鴻山的自衛殺人案,觀眾早已通過案發打鬥場景看到段鴻山的生命垂危下的奮力反擊,認可他正當防衛的說法。但檢察官們還在那裏莫名其妙地討論如何給段鴻山定罪。所以在破案過程中,這種信息不對稱使觀眾常有幹著急的無力感,也削弱了劇情推進的緊張感。

第一起案件中,江婷屢受家暴之苦,殺夫後被判為正當防衛,最終無罪釋放。然而,江婷本身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善良無辜的受害者:她高中時為班長,曾因同學方靈淵穿了一條與她撞衫的裙子而發動校園霸淩,造成方靈淵身心受到巨大傷害。有一幕,方靈淵甚至準備好了刀具,似有暴力反擊的念頭。而身為當年的施暴者,江婷的命運如今反轉了,其案件的主審檢察官恰好是曾被她欺淩的那個方靈淵。觀眾原本或許抱有惡有惡報的心理預期,最好讓江婷得到惡人的報應。但江婷身上的家暴傷痕又喚起了同情,使她的殺人行為在道德上被某種程度地洗白。電視劇在此似乎強調:正當防衛的判定應基於法律事實,而非一個人的道德品行。即便江婷品行有瑕,其法律上的自衛行為依舊成立。 

第二案回溯至十四年前,高中生李沐風在阻止周林對女生梅箏施暴時失手將周刺死。當時李沐風為品學兼優、被保送政法大學的高材生,其夢想是成為檢察官。事件發生後,案件主審檢察官段鴻山判其防衛過當,將其送入監獄四年,導致其學業與職業生涯盡毀,出獄後更屢遭歧視。如同江婷案一樣,電視劇再次強調,正當防衛的認定並不因當事人品格高尚而自動成立。李的行為雖有正義性,屬於見義勇為之舉,但卻因沒有證據說明其生命受到威脅而致人死亡,從而被定性為過當防衛。此案與江婷案形成對照,再次凸顯法律判斷與當事人道德品行的界限。

第三案則聚焦於劇中核心人物檢察官段鴻山。他為人正直、業務精湛,幾十年如一日勤勉履職,深受下屬敬仰。然而,正是他十四年前主審的李沐風案件,引發了新的悲劇。死者周林的父親周德龍心存怨恨,斥責其黑白不分,善惡不辨,於是密謀綁架並試圖殺害段鴻山。在被毆打、生命受到威脅的關鍵時刻,段鴻山反奪匕首,將其刺死。段鴻山在自我辯護中主張正當防衛。然而由於缺乏現場證據,輿論迅速發酵。官方擔心民間對官官相護的質疑,因此對段的審理尤為嚴格。在最後即將對段鴻山做有罪處理的時候,方檢手下最終在雲端恢複的假直播內容備份中找到了關鍵現場影像,明確證明段鴻山確實出於自衛而反殺周德龍。聽證會專家於是判其無罪,段重獲自由。

該劇三案皆在闡釋一個主題:正當防衛的法律界定應獨立於道德評判。但正是在這一主張上,劇作也暴露出其最明顯的邏輯漏洞與人物塑造上的失敗。問題出現在李沐風的角色轉變上。劇情設定他在獄中不僅自學法律,出獄後還在段鴻山幫助下從事玻璃藝術創作,才華漸顯,生活逐步穩定。他在劇中呈現出的性格也相當善良、內斂,甚至對段鴻山的女兒關懷備至,毫無複仇動機。然而,編導卻安排他協助周德龍策劃了綁架段鴻山,實際缺乏人物性格變化的邏輯鋪墊,令人難以信服,甚至反感。

更荒謬的是,李沐風當年因見義勇為被判刑,如今卻淪為喪心病狂殺人案的共謀者,這個人物的性格前後割裂,令人錯愕。一位曾被保送政法大學、深知法律分寸的前高材生,怎會輕易走上犯罪道路?如果是為了報周德龍的救命之恩而參與殺人案,那他是如何報答段鴻山幫助他出獄後重新開始人生之恩情呢?而且報恩就必須要殺人嗎?他完全可以幫助周德龍放下仇恨,安然走完癌症晚期的最後時光。 這裏,編導顯然為了劇情荒誕的挑逗性而犧牲了李沐風的人物邏輯,使這一角色從悲情英雄變為殘忍的殺人幫凶,完全背離了其前期的性格設定。

此外,劇中設置也顯得單一而封閉。三起命案的相關人物幾乎都出自同一所中學,連死者、施暴者、辦案人員都彼此關聯、相互交錯,使整個敘事格局變得狹隘,讓整個生活世界淪為一所中學的狹窄場景。觀眾甚至會質疑:為什麽非要讓江婷和方靈淵設定為同班同學?兩個被殺者,張源和周林,橫跨14年仍然擺脫不了那個第三中學的小宇宙,而且參與者和證人又都必須有三中背景嗎?為何一所普通中學在那個還沒有手機的年代竟有如此開放式的書庫?這些設定不僅顯得過於巧合,也削弱了劇情的現實感與說服力。

我猜,這部電視劇太想讓占據道德製高點的檢察官也受到法律審判了,以此證明正當防衛與道德無關,反而在讓李沐風參與策劃周德龍綁架謀殺段紅山一事顯得漏洞百出。如果編導真想把段鴻山送上審判台,完全可以想點別的招數,比如周德龍可以單槍匹馬去幹這件事。如果需要高手的幫助和策劃,也完全沒有必要讓李沐風來做這件事。人品方麵,李沐風曾經是一個高尚的人,是一個被保送上政法大學的人,日後他就是另一個段鴻山。讓這樣的人在缺乏必要動機的情況下變為殺人案同謀,這味道就完全變了。一個好人無端地變為一個殺人惡魔。這與他十四年前的見義勇完全判若兩人。 

最終,這部本應肩負普法使命的電視劇,卻因劇本邏輯的混亂、人物塑造的失衡以及道德與法律邊界刻畫的極端化而失去了說服力。它試圖通過三案建構法律高於道德的論斷,卻在人物動機與行為邏輯上漏洞頻出,使整部劇從一部原本有潛力的司法正劇滑向了一場缺乏現實支撐的情節鬧劇。

2025.7.18 於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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