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帶湖的邊上遙念稼軒:閑寫辛棄疾

來源: 塵境心影錄 2018-09-08 19:02:0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1417 bytes)

作者:史遇春

《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辛棄疾

三徑初成,鶴怨猿驚,稼軒未來。甚雲山自許,平生意氣,衣冠人笑,抵死塵埃。意倦須還,身閑貴早,豈為蓴羹鱸膾哉!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

東岡更葺茅齋,好都把軒窗臨水開。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

都說稼軒是豪放派,都把稼軒和東坡並列,號曰“蘇辛”。在我,卻不這樣看,愈是讀書,愈是年長,愈是經事,這種看法愈是堅定。

東坡的豁達,有老莊,有佛陀,對於名利事功的解讀多停留在衣食俸碌的層麵,便是為了民眾,也沒有多少血腥,沒有多少國破家亡的危機。所以,東坡能豁達地瀟灑,豁達地有風度,豁達地有仙氣,甚而有時豁達地少了人間煙火的味道。東坡有李白的氣質,寫到這裏,我忽然覺得,東坡被謂之“坡仙”,不無道理。

東坡是豪放,這豪放中多有書生氣,對人生的達觀,一出於學習,二得於參悟,便是沒有完全透徹,也已有了七、八分明了。

稼軒顯現的是“王霸之氣”,這其中當然也有衝天的豪情,但無法眼,則辨識不清。“王霸之氣”和豪放有太多類似。後人評稼軒詞,言其有“不臣”之心。吾歎其人獨具慧眼,但對於“不臣”二字,總有些芥蒂——這帽子也扣得忒大了。有“王霸之氣”不見得就有“王霸之心”,有“王霸之心”,也不一定就有“王霸之舉”,沒有“王霸之舉”,謂之“不臣”,豈不冤煞古人?

今天,我還沒有去帶湖的近旁,我隻是遠遠地坐在帶湖所在的這個城市裏,遠遠地坐在被高樓阻隔了的帶湖的的附近,遠遠地遙念稼軒,遠遠地思索紅塵往事……

最早接觸稼軒,大約是從“稻花香裏說豐年”(《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開始的吧!

我生於西北,自是北人。對於“稻花”,在年幼的思維庫中是沒有任何概念的。二十歲離鄉,始見大片稻田,稻的印象才開始在記憶中留存,至今想來,依然是初見時的清晰。稻是見了,可“聽取蛙聲一片”又不能與稻合而為一,稻自是稻,蛙隻是蛙。

我對蛙的認識早於稻。兒時記憶中,那一片水塘,曾是我的樂園,蛙隻是常晤之友。曾在傍晚,尋父母於田頭,雙親攜我回家,路經水塘,“一片蛙聲”齊鳴,在鄉間,是極柔和的音樂。

“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這兩句在我的現實生活中,從未在同一時間點一起發生過。但是,在夢想中,在幻想中,我常常能把它們整合為一:在江南層疊不一,錯落有致的稻田旁,有我的草屋。屋邊是青青翠竹,迎風搖曳。夜來,明月當空,獨臥窗前,月華如洗,皎潔迷人。禾稻滿壟,清風徐徐。細細品味,空氣中滿是稻花的輕香。田中蛙聲一片,此起彼伏,有似合奏,沒有嘈雜,是樂之諧和……

不諳世情,正是輕狂的時節,常常會把“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采桑子·書博山道中壁》)掛在嘴邊,以為笑談。未經事,不知人世的艱辛,常常會被莫名的情思纏繞,為之愁苦,正所謂“為賦新詩強說愁”。人生多難,稼軒此語看似易,細細說來,就很難了!

“嚐盡愁滋味”後,誰還會再去說那“勞什子”,也隻能以“天涼好個秋”來消遣了。

這兩句,是稼軒在曆經滄桑之後的體己之語。如若沒有經世,沒有體悟,試問,誰又道得此語?

人生的愁苦,在我看來,也是層次分明的。

少年時的輕狂,往往會導致受挫後的迷惘,這是“為賦新詩強說愁”的低層次煩惱。

青壯年時,有拯救山河之誌,無英雄用武之地。空對著大好年華,人生在歲月的衝刷中失去色彩,這是高層次的煩惱。此中愁苦,傷人最甚,傷人最深。

到老時,回首往昔,一切皆如煙雲過眼,沒有多少痕跡存留,功名利祿,多少已能達觀待之。這是中層次的煩惱。畢竟,在情願與不情願中,已把許多艱難順暢、痛苦歡愉、成功失敗消解掉了。

稼軒的人生,雖有過縱酒呼盧的豪邁,雖有過“八百裏分麾下炙”(《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的壯闊!但是,終究沒有把那一腔淋漓的鮮血酣暢地全部拋灑出去。所以,人生自然失意。

“為賦新詩強說愁”的無奈,大約在身為士子者,是人人都會有所的經曆。這一種愁苦,會被許多事體衝淡,故而到老回首,大都能坦然一笑了之。人生如若就此止步,也就罷了。但是,人生的無奈又何至於此啊!

稼軒詞有雲:“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在未曉其意時,憑著直感,我就喜歡上了這句子。不經意間,這兩句已爛熟於心了。讀懂其間的深意,也是在對人生有了新解之後才有的事。

看似平常的句子,這裏麵有多少無奈和哀傷啊!

空懷著一腔熱血無處拋灑,空懷著一身武藝無處施展,空懷著滿腹謀略無人知曉、無處可用,這是如何的悲哀呀!眼睜睜看著虎狼之師侵我民眾,奪我財物,占我領土,無能無力,這又是如何的壓抑,如何的不痛快呀!

丈夫立於世,要的就是“沙場秋點兵”(《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的無遮攔;要得就是“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的英姿勃發。

唉,血成了淚,再拋灑出來的時候,就隻剩下心痛、心碎了。

從“萬裏平戎策”到“東家種樹書”,這是把內在的憂傷發為外在的達觀。此種哀愁,更深一層,讀之令人淒惶。
 

鬱積,總是要導之使出,然後可以使心靈得以平複。對此,有人借之於酒,有人求諸他方。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這是稼軒派遣鬱積的方式。

英雄氣短,多為兒女情長。此種情景,多為正襟危坐的道學先生所不齒。在我看來,此正乃英雄剛毅之外的柔美。稼軒可謂之英雄,他沒有“氣短”,但作為活生生的人,他也有“兒女情長”。

既然事功無望,得一時之樂,似無大防。在“紅巾翠袖”之間,得片刻溫情,也算是對憂鬱與不平的銷蝕吧!

“紅巾翠袖”上的“英雄淚”,是至情至性的見證。一些人讀此,或作非非之想,然此間的憂愁哀傷又有幾人會得?

“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

“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稼軒的無奈,誰人會得?

坐在帶湖的邊上,遙念稼軒,心中升起的,又何止這些……

(全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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