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記:詩·酒·陶淵明

來源: 塵境心影錄 2018-08-28 18:10:2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2094 bytes)

作者:史遇春

一、開篇:引黃庭堅論陶

《陶淵明集》在三四月間就已經讀完了,其間,寫了許多文字,殘章斷篇,未及詳思,終於有空,可以慢慢整理出來了。

先不寫我的文字,就以山穀道人的言論作為第一部分,算是開頭吧。為什麽選擇山穀道人,大約,他的見解“與我心有戚戚焉”吧!

“血氣方剛時,讀此詩如嚼枯木,及綿曆世事,知決定無所用智,每觀此篇,如渴而飲泉,如欲寐得啜茗,如饑啖湯餅。今人亦有能同味者乎?但恐嚼不破耳。”

“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而不使語俗,此庾開府所長也;然有意為詩也。至於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雖然,巧於斧斤者多疑其拙,窘於檢括者輒病其放。孔子曰:‘寧武子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淵明之拙與放,豈可為不知者道哉!”

“道人曰:‘如我按指,海印發光;汝暫舉心,塵勞先起。’說者曰:‘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

淵明之詩,要當與一丘一壑者共之耳。”

二、酒·憂·達觀

對於世事,陶淵明真的忘懷了嗎?他真的達觀到無所掛懷了嗎?他真的對田園癡迷到不論世間是與非了嗎?似乎未必。

讀陶詩,幾乎篇篇見酒。酒是做什麽的?當然,這酒,隻是陶淵明的酒。這酒,不是應酬的;不是諂媚的;不是巴結逢迎以圖升遷的;不是拚卻紅顏一醉而得權貴一笑的……陶淵明的酒,隻有一個效用,是用來忘憂的。集中篇篇有酒,則篇篇懷憂。借一醉而銷千愁,是不可能的。他總有清醒的時候,醒了如何?依然愁腸百轉。陶氏有多少放達,其實也隻有陶淵明心中有數。

對人世間的事,比如名利爵祿,他並不是不在意。如若在清平之世,如若有一伯樂識得其才,陶淵明大約是不會歸隱的。他的歸隱,是生當末世的結果。官場的腐敗衰朽,又沒有機會,便是有,也不是他容身的所在。彭澤宰,與其說是一次機會,倒不如說是一次羞辱更恰當。無論有沒有實際經邦濟世的才幹,詩人的自許是很高的,這就像後來的李白。其實,世事真的很公平,上天給了你這樣的才華,在別的方麵,你就可能弱些。以詩人而兼政治家的,人生仕途大都坎坷。因為詩人的氣質,是浪漫天真的;而政治家的品格,是與世沉浮的。

陶淵明多次在詩文中提及祖上的輝煌,其實,對於門楣的光大,他還是希望有所作為的。

陶淵明對於禾苗的愛惜,其實,也是心理側麵對世事放不下的一個反映。

對於歲月的流逝,而致人生漸老,他有惶恐、更有焦慮。他甚而懼怕死亡:

“從古皆有沒,念之心中焦。”

他也有慕名之心:

“生有高世名,既沒傳無窮。不學狂馳子,直在百年中”

對於功名利祿,他並不垂涎而視,他的想法,就如同前此的眾多達人一樣:丈夫在世,利國利民,功成不倨,身退而隱,所以他會說: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隱,是最終的人生目標,但是,必須是在實現了自身的價值之後。正如曹子建所雲:

“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賦為君子哉。”

看看靖節的《閑情賦》、他的性情、他的愛意直在眼前,他的情感是多麽豐富。

看看靖節的《與子儼等書》,憂子之心,滿溢行間,一片慈父音聲,一片慈父心腸全在字裏。他不是枯槁的朽木,他是活潑潑的血肉之軀。

那麽,陶氏就沒有達觀了嗎?

答曰:否。淵明自有達觀處。

達觀在哪裏呢?

在於他的安貧樂道,在於他的守真如一、在於他對生死的通透之悟。

這也是其人其詩為後世所稱的原因之一吧。

我覺得,淵明之可愛可敬,是在他能夠守住本真,為世事憂,但不為世事所動。

淵明心中有憂,他也有解憂的方法。當然,這方法不是飲酒,因為酒是不能夠的。這裏所說的解憂的方法,當然也不是行走於仕途,因為仕途上有許多汙泥濁水,不能從心所欲,如果以仕途為解憂之法,這解憂之法就會成為招憂之源。

毅然決然,歸於田園,守住本真,緊抱心所認可的“道”,不為世事所動,這似乎是唯一的方法。

“道”是精神層麵的東西,現實總是讓人無奈。你再怎麽高尚偉大,你總要吃飯,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家之主,你要對自己的肚子負責、你要對妻兒的衣食負責,這就是矛盾。便是“道”在胸中,也不得不借助於酒來麻醉自己。這就是現實的淒涼與殘忍。

放達,放達在哪裏呢?放達在“道”上。

但是,許多時候,除了“道”,還有現實。

當現實掩蓋了理想,酒便成了詩的主題,於是,酒後的達觀就隱而不見,一切詩酒之娛,往往都被目為是百無聊賴的自我慰藉而已。

三、陶元亮之酒與王摩詰之佛

人生——似乎話題又必須從這個經久不衰、永不消竭的常談開始,充滿著矛盾,而其全部,不過是一出悲劇。許多人都明白這個道理,明白了,就沒意思了,沒意思了,結果當然是了結。但是,出於種種原原因,了結並不怎麽容易,你有牽絆,你有糾葛,你有性情,說得堂皇一點,你甚至可以有責任,這責任,在傳統士大夫的眼中,大則國家朝廷,小則雙親妻兒,最不濟還有你自己。就我們先祖的遺訓,身體雖然是你的,但是,你沒有權利任意支配它,你甚至沒有理由傷害它——“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隻有愛惜它的份兒,別的嗎,你還是省省吧!既然如此,你就得好好活著,因為活著,不隻是你一個人的事。

但是,人生,又是人生,一刻也不會讓你消停,你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不如意,你會經曆煩惱、痛苦、憂傷,你會為壯誌難酬而悶悶不樂,你會因仕途坎坷而鬱鬱寡歡,甚至,你連衣食都沒有著落,經常會為肌膚之餓、筋骨之勞而憂愁。

既然如此,那麽,你怎麽辦呢?

或許你會說:你說的,隻是那些人生不順利者的狀況,要是一帆風順,就不會了。哈哈,不要說你有多大能耐,沒有用的。你能耐再大,你也逃不了世事。煩惱是因為你是人,而“人就是江湖”,隻要你身為人,你就離不了江湖,離不了江湖,你就會“身不由己”。

 

這麽一說,似乎真的走上絕路了,不是的。一切自有辦法解決。

人生之艱難,常常使得生命呈現灰色。人之異於他物,大約是有所謂的情感,大約是有宣泄的途徑。

解決前文提到的難題,方法有二:

一是淵明之法:借之於酒;

一是摩詰之法:許身於佛。

一是借助於物質,而求身體的一時之快;

一是借助於精神,而得心靈的長久安寧。

在我看來,不同的人,選擇不同的方式,並無高低貴賤之分,可能最大的不同大概是其效果了。

借助物質,是一種沉湎,甚或是一種放縱,就我臆測,效果可能不大,而且會傷及自身,比如酒、大煙、白粉、甚而色(男色、女色皆有)。

借助精神,是一種消解、在日複一日的壓抑、禁止,在繁瑣儀式的重複中消解,把活潑潑變成死寂寂,把豐富變成死板,比如圖騰、各種信仰(這樣說或有不妥,但我是這樣理解的,就這樣說了)。

淵明詩中的放達,皆有一種沒落蘊於其中,可謂之“笑中的淚”。此種放達,越是表現得通脫,其背後的哀傷越是深沉真切,自然也就越是感動得人深。世間事,不經此者,難會得其間意。此可為明者言而不足為昧者語也。吾識淵明。

王維的淡泊,是盛世背景下的淡泊,是大國氣象下的淡泊,是有家有國,心有所托下的淡泊。所以,他能淡泊地瀟灑自如,他能淡泊地飄飄欲仙,他能淡泊地了無牽掛,他能淡泊地無所介懷。對於人間的繁華,他經過了,他也看淡了,所以,他能一悟便入禪真。我常常以為,王維的悟,是不透徹的,因為依然有痕跡可尋。世尊拈花時,迦葉的微笑,大約隻能在靈山會上才能得一真見,餘則無足觀。塵世,畢竟是有牽拌的,最不濟,那臭皮囊你總是擺脫不掉的。既然紅塵如此,我們自不須強求世人,就詩家中的參悟者言,王維對人生的了悟至少已達七、八分,這已經很不易了。

王維的了悟,在其詩中,不是下麵的句子:

愛染日已薄,禪寂日已固。《偶然作》之三

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過香積寺》

身逐因緣法,心過次第禪。《過盧四員外宅看飯僧共題七韻》

鳥來遠語法,客去更安禪。《投道一師蘭若宿》

山中多法侶,禪誦自為群。《山中寄諸弟妹》

你若隻把此等涉禪語、論禪語作了禪真本身,很可能你沒有慧根、去我佛太遠。如若執於此,你便已入魔道,或者隻是邪道,或者隻是野狐禪。

王維的了悟在哪裏?其實大家都看到了,但不一定知道,這就是: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山居秋暝》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終南別業》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漢江臨眺》

此等妙法,非心清魂澈者難以道得,此等句子,亦非心清魂澈難以識得,此間滋味,隻可對會意者言,而不能對無心者說也。

這些佳句,讀者知其美,共愛之。其間的禪真,識者或不多。

你問禪真如何表現,我不說,我也說不清。

“玄之又玄,重妙之門”。話說到此,就打住。這也是參禪常用之法。

道理很簡單,一旦說破,就沒有半點意趣。

你若有機心,不說你也看得出,悟得透。

你若無法緣,說了也白說。

安史亂前的繁華,安史亂中的顫驚,安史亂後的全身保命。

世間的許多,王維都切身體驗過了。對人生,沒有什麽拿不起,更沒有什麽放不下了。他一心向佛,此後便開始枯寂了。這就如同禪,我是如是理解的:禪是活禪,不是死法,學禪的人,心一死,萬法皆滅,法由心生,心死則法亡。那一顆活潑潑靈動的種子在失去生命征象的時候,一切,也就歸於枯槁了。

“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躲雕。”——《出塞作》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

這樣的豪氣、英氣、靈氣已經化煙化灰了。

淵明之於摩詰,似同實異,摩詰借之於佛,元亮遁之以酒。佛是導向心靈的,佛是通向靈魂的,與佛相應的是精神世界。這種依歸,麻醉的是精神,或者,說得冠冕堂皇點,可以認為救贖的是靈魂。

酒呢?隻不過是口腹之樂,是身的體驗。

無論對佛的虔誠膜拜,其結果如何,至少,在我看來,這種方式可以使精神得到安寧,可以讓人歸於平和寧靜。

由物質消耗得到的安寧,隻是片刻的,醉了一時,醉不了一世,醉得了身,醉不了心。酒醉總有酒醒時。

淵明的無奈大概也在於此吧!早上喝醉了,下午可能醒,醉時忘了憂,醒時又何如?今天喝醉了,明天可能醒,醉時無有愁,醒來又怎生?

靖節的悲哀,在生逢末世。那個時代,也有機會,但文人的清高,他又如何受得了職微身卑的屈辱。

靖節的悲哀,在生逢朝代改易。在如此時日,便是窮俄潦倒而死,又如何能失了氣節。

這就是中國的士,這就是真正的知識者的氣節。

人生的舞台上,沒有大起,沒有大落,終生鬱鬱,這是陶靖節的悲哀。

這一腔悲哀,如何化解?除了行於文字的詩,便是用來澆愁的酒。這酒,已無處找尋了;隻有這詩,還能探得靖節的情思。

(全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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