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渡》下部 《二十六》唱到陽關第四聲

來源: 米魚 2020-08-01 12:11:3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627 bytes)

1911年入夏時分,廣州黃花崗起義的餘波未了,中國內陸又發生了轟轟烈烈的保路運動。川漢和粵漢兩條動脈鐵路的股權原先長年屬於民間,是平民百姓在十年間用真金白銀集資得來的,發財夢之外,能擁有自己的路更是一份感情投資。可是一夜之間,政府卻宣布這些股份全變成大縮了水的國有股權。又聽說國有化之後的鐵路還要用作抵押,向英美德法四國銀行借錢修路,也就是說這些洋行也將會擁有一定的話事權。消息一出,民間輿論一下就炸了!雖則鐵路還沒有開建,各項談判細則也未盡落實,可是從義和團時期就開始發酵壓抑的民間仇洋情緒,此刻卻找到出路,瞬間爆發!主事的四川官員誤判民意,又無法控製民怨,竟一下子發起蠻來把民間代表全抓了,這還不夠,還公然開槍屠殺了幾十位徒手請願的平民,這下更掀起軒然大波,老百姓們怒火高熾,激烈的武力衝突,終於無可避免地在四川全省爆發!

數周之後,長居在四川峨眉山腳的雄門西部程莊主給鍾淩發來加急信,說保路運動正荼,門人死傷慘重,急需增援!此時,南門的副莊主盛老板在黃花崗一役中已然戰死,東門的郭莊主,北門的洪莊主則一個被打傷,一個被通緝,都不可能再帶隊。鍾淩雖則不喜武力衝突,可這次事關門人的生死,也隻好親自行動,帶領一支精銳的雄門弟子前往四川。南門弟子們一直隻練不動,早就心癢難抑,個個踴躍報名,士氣高昂。小方子當然也想去,可是鍾淩讓他守門,不許亂動。消息很快傳到京城,上海一帶,小方子的師兄弟們也按耐不住,明知道師傅不會同意,可是決定也帶上精悍人馬,先南下廣東會合小方子,看情況再西行。

鍾淩領著隊伍入川,馬不停蹄,一路遇到打鬥也先不管,直奔峨眉。終於見到三峰聳立,峭壁臨天,不禁蔚為奇觀。

程莊主早就在山下等待,他年已六十,頭發花白,卻身形敏捷,十分健朗。見鍾淩和他的人馬長途奔波,卻精神抖擻,十分高興。此時天色已晚,他安排好晚飯,讓大家好好休息一宿,天亮後往成都進發。

當晚,程莊主和鍾淩關起門來喝酒,先是討論了出發路線和作戰策略,原來是要直接對抗清軍的主力!鍾淩頗為不解,程莊主歎道:“同盟會裏秀才多,他們哪能像你我那樣開槍又準跑得又猛?我這是自動請纓啊,就要把敵方的主力部隊想方設法拖住壓住,讓龍秀才吳秀才他們在山區那邊能夠起事成功!”

鍾淩點了點頭,心內佩服,才明白為何門人會死傷慘重。他倒不懼生死,心想前方後方都差不多,該來的擋不住,反正都得隨機應變,於是不再多想,舉杯為敬。

程莊主轉了話題:“明日之後,你我可能難得有機會喝閑酒了,老實說我久聞你這南方莊主的盛名,還聽說你曾在海外與孫先生,司徒莊主他們相會過?老身很是好奇,都說鍾莊主文武雙全,拳腳功夫全門最好!卻是深藏不露,極少動手。不知道是否這次海外之行,讓你改變了看法?”

鍾淩搖頭道:“此話太過誇大,武功比我好的大有其人。我還是不喜動武,不過這次海外之行,確實是讓我大開眼界,孫先生和司徒莊主他們更是人之龍鳳,有幸與他們結識,也是緣分吧!”

“哦?願聞其詳!”程莊主接著舉杯。他們幾個莊主跟隨同盟會,出生入死已有十多年之久。雄門一開始的傳統就是反清複明,一代代地傳了下來,所以都非常自然地接受同盟會的倡議。他們都不清楚鍾淩的身世,隻知道他是前南門莊主的親侄子,臨終傳位而已。

鍾淩從未跟人講過他兩年前的美國之行。今夜月正清明,山色青幽,有酒在手。明日又激戰,誰知道是生還是死?於是,他借著酒意,不知不覺就打開了話匣子。

鍾淩的美國東岸行,與他記憶裏的西部印象,頗有不同。

首先是天氣。他們在香港出發,時值南國深秋,海程一路,走走停停。抵達美國紐約時,正值1909年的隆冬。鍾淩多年前在美國西部山區當礦工,大部份時間都在地底工作,從未經曆過北國嚴冬的寒冽,行裝裏沒有準備厚大衣,上岸時不禁冷得直哆嗦。阿文卻早有準備,翻出一件厚皮大衣,一件備用的羊毛背心。鍾淩身材高大,兩件冬衣穿上身,竟如同穿童服一般,二人都不禁笑了。於是他們一上岸,第一件事就是搭車進城,去給鍾淩買禦寒大衣。阿文執意要送給他一件洋式的呢子大衣作為謝禮,鍾淩推托不掉,也就隻好順他的意了。

此時的美國,正處於轟轟烈烈的大工業化時代,“鍍金年代”裏打造的浮華亮麗,那層外露而璀璨的金光,紐約大都會正是其最閃亮的秀場。新發明的電燈明亮了全城,廣廈高樓,衣香鬢影,車水馬龍,活力四射。一個新興帝國的驕傲,興奮與野心,正明晃晃地展示在他們眼前。

他們走進城裏最大的梅西百貨公司,在琳琅滿目的大衣專櫃裏,挑了最便宜的一件。那店員雖則沒有拒絕服務,鄙夷的臉色卻是十分地明顯。付完錢出門,鍾淩長長地吐了口氣,合身英挺的新大衣穿上身,心情卻變得十分低落,竟是一句話都不想說。

自上岸的那一刻起,阿文變得十分忙碌。他們借住在中國城裏一間簡陋平房,衣食住行倒也方便。阿文總是早出晚歸,晚上又接著讀書寫作到深夜。鍾淩本想自己覓路去耶魯找兒子,阿文知道後勸道:“不著急,我很快就要去康州,我和你一起去拜訪容老,他在那邊地頭熟,知道門路。我順便約一約通常住在波士頓的司徒,也就是你們雄門的海外莊主,如果能夠見上麵,那就更好了!”

鍾淩本不想因家事煩擾他人,可是他除了手上一張兒子的照片,確實是茫無頭緒。那照片是阿韶送給他的,說她還有其他合影,就這張是單人照。照片上的鍾暉身披畢業袍,手捧文憑,笑容燦爛,那樣子確實跟鍾淩有七分相像,另三分卻似阿韶。鍾淩特別喜歡這樣的分配,十分自豪。可現在他人在美國,卻暗生怯意:如果這美國長大的兒子,不想認自己咋辦?現在阿文說能夠順便訪客,也算是一個好的借口,於是點頭同意。

不日他們從紐約坐火車到哈得福,此時平民化的福特汽車才剛剛問世不久,車站裏居然就有了汽車服務,唯價錢非常昂貴。阿文搖了搖頭,還是選擇了馬車服務,在路上眼巴巴地看著比馬車跑得快得多的汽車,一輛輛地絕塵而去。阿文自言自語道:“我每次到美國,都看到有新的發明,新的技術,新的便民服務。所謂日新月異,恐怕就是如此了。”數十年前在美國做過苦力的鍾淩,此時更是心情複雜。想著自己當年辛辛苦苦在地底挖出的銅石,說不定就成了此刻他乘坐的馬車裏的一顆銅釘;而他在深山裏搏命打獵得來的貂皮,說不定就成了紐約街頭某貴夫人身上的一件飾物。他內心苦澀,喃喃自語道:“這世界,其實哪裏都一樣,總有人賤如蟻,也總有富貴登天。”

阿文緩緩點頭:“這話說得好。現時的中國,與這新興的黃金帝國相比,多多少少也有這種感覺。”

二人各懷心事,不再說話。東北苦寒,天色灰暗,草枯葉落。此時此景,與阿韶幾年前在同一段路上見到的五月花開,竟如兩個天地。

可幸一見到容閎老人,路途上的所有不快,都在他親切友好的笑容麵前煙消雲散!老人家更老了,已過了八十高齡,不良於行,可是心態仍然樂觀而且堅定。他安慰倍感挫折的阿文道:“後生仔,接著努力吧!連我這樣的老古董,都對革命充滿信心,還在不停地幫你們到處籌款呢。你才四十幾歲,既然選擇了此為畢生大業,一時的成功失敗,都須好好地反省經驗教訓。成事不易,千難萬難,可最怕還是有心人!”

阿文捧著老人親手遞過的熱茶,麵對眼前這位曾給中國江南製造總局買過第一批機械,又一手促成幼童留學的家鄉老前輩,不禁熱淚盈眶:“晚輩真是慚愧啊,這次又沒能給您帶來好消息。。。”

老人爽朗道:“沒有關係,我還有日子可以等!我的好友加鄰居馬克吐溫總愛說,他是哈雷衛星出現在地球的那一年出生的,他一定要努力活到76歲,等到哈雷衛星再度訪問地球,他才肯走! 現在我也跟你說:我這一輩子投身中國的新時代改良大業, 一定也要活到你們革命成功了,我才肯走!”

“這話說得太好了!這也正是我的心願啊!”門口傳來叫好之聲,原來是司徒到了。他跟阿文和容老都認識,老友相見,份外開心。鍾淩本是外人,此刻受到他們的情緒感染,不由心想:怪不得呢,連阿韶都向著他們,果然都是胸懷坦蕩的豪邁之人!

阿文喜道:“今天真是機會難得,雄門海內外兩大莊主都請到了!”於是互相介紹,司徒打量鍾淩,見他高大挺撥,一表人才,不禁喜道:“我這些年聽說南門出了個武功非常高的莊主,還正想結識呢,沒想到你還真是高人,夠高!”鍾淩笑道:“早聽說過司徒莊主的才能通天,那才是真高!”二人皆為同門,此番能夠相見,自然十分歡喜。

鍾淩回憶至此,卻如酒醒一般,猛然打住。程莊主正聽得高興,不禁問道:“那後來呢?你說要去找故人,是誰呀?找到了麽?”

鍾淩揮了揮手:“下回喝酒再聊吧。晚了,您先去休息吧,我們明天還要一大早出發呢。”說完起身,推門而去。

鍾淩無法說下去了,因為再說,就會講到兒子,講到阿韶——這幾年他一心想忘記的伊人。今夜銀月灑山關,伊人在何方?借著酒意,他邊走邊唱:「唱到陽關第四聲,香帶輕分;更沒心情共酒尊,空有啼痕; 一般離思兩銷魂,馬上黃昏,樓上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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