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渡 (小說)《十九》三文魚河畔

來源: 米魚 2018-10-22 11:11:3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7366 bytes)

五年後,在美國西北部,艾德豪州山區的一處深穀裏。

天才朦朦亮,阿韶已經做完一家人的早餐。她拿起一筲箕的玉米粒,往雞棚走去。

雞棚的兩旁,一邊是馬房,另一邊是奶牛場。她不大管那些動物,隻每天一大早去喂喂雞,再滿上掛在樹枝上的鳥食小桶。如果天氣不太糟糕,她會獨自走到河邊,或者采集些野菜果子,又或者隻在河岸徘徊發呆。待日出之後,她才慢慢走回家,叫醒兩個孩子,開始一天的勞作:做飯,洗衣,打掃,縫補,搗藥。。。

五年過去了,每一天,她都在心裏掙紮:該留?還是該逃?

韋伯自她生下第二個孩子之後,漸漸放鬆了對她的嚴密看管。他認為她不會再逃跑了,她很愛兩個孩子,她是個很棒的母親,她根本舍不得離開他們,哪怕是半天。

尤其是,第二個孩子還是個漂亮得不得了的女孩子,黑頭發,大眼睛,笑起來仿佛星星都會跳舞,讓所有見過她的人都從心底愛上她。韋伯就更不用說了,天天圍著她轉,樂得笑不攏嘴。他把所有的事都丟給下人去做,每天就逗兩個孩子玩。在家裏給他們做各種玩具,教他們認字,到他們長大了些,就有板有眼地訓練老大的體能和耐性:每天跑步,喂馬,看牛。。。天氣好的時候,帶他們去釣魚,野餐,騎小馬,追逐青草地裏奔跑的鬆鼠。。。

阿韶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在心軟時,也會對韋伯心生感激,因為老大鍾暉根本就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卻待他一如親生,或者因為是男孩,更是花了更多的心思培養他的各種技能。他對老二愛麗絲,卻是毫無原則地寵愛到底,天天晚上抱著她坐在鋼琴凳上,給她彈唱各種兒歌和情歌。老大也被感染了,對妹妹也是無原則地寵愛,而且保護欲特別強。不得不說,兩個孩子健康快樂,能幹懂事,對大自然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與熱愛,都與韋伯的精心教育很有關係。

但是更多的時候,阿韶卻對他心生怨恨。恨他生生拆散了她和鍾淩的大好姻緣,恨他讓鍾暉失去了親爹,恨他破壞了她的回家大計,把自己強擄來到這個深山野嶺,恨他把她關了整整一年----直到她同意與他同床共枕,又不得不生下老二。在兩個孩子麵前,她不好表露出太多負麵的情緒,隻好少說話,多幹活。但是每一天的午後,她總是雷打不動地教兩兄妹漢語。沒有教材,她隻好靠記憶默寫,沒有文具,她用羊毛做成毛筆,用碳粉磨成墨汁,一遍遍地教他們寫字: 我愛媽媽,她來自中國。。。

她一直想著該如何逃跑,可是她也明白,在韋伯看似放鬆的情緒後麵,卻有著一雙監視的警惕的眼睛!他費盡心機,放棄了一切把她強擄到此地,已是破釜沉舟之舉,他是絕不會輕易放她走的!

而在韋伯的心裏,阿韶就是他的愛妻。每天晚上,他抱著女兒彈鋼琴,唱兒歌給孩子們聽,包括那首他們最愛聽的鐵路兒歌。他曾帶過他們坐火車去猶他州玩,從此,火車就成了孩子們的心愛之物。

               I’ve been working on the railroad

               All the live-long day.

               I’ve been working on the railroad

               Just to pass the time away.

               Can’t you hear the whistle blowing,

               Rise up so early in the morn;

               Can’t you hear the captain shouting,

               “Dinah, blow your horn!”

 

兩個孩子邊唱邊跑,學火車叫,樂成一團。這時他就轉了曲調,輕輕唱著自己改編的情歌。那是唱給阿韶聽的,不管她有沒有在聽,不管她聽不聽得懂:

 

               你是我永恒的北鬥星

               寒夜裏最溫暖的薪火

               我的世界始於你的笑顏

               日夜沉醉在你最深的甜蜜

               我每天乞求上帝的垂憐

               讓我一直擁抱著你

               直到------

山穀裏青青的蔓草

               淹沒了我倆合葬的墳墓

。。。

 

第一年,阿韶在極度憤怒和崩潰的狀態下,哭著問他:“為什麽?那麽多你的同族女人你不要?為什麽偏偏要綁架我一個異鄉人?為什麽要破壞我的幸福?為什麽?不讓我回家!”她聲淚俱下,掙紮著要逃出去。

他怕她動了胎氣,不敢亂來,隻好把醫生開的鎮靜藥溶在水裏,騙她喝下去。等她熟睡後,他摟著她,吻著她長長的發絲,流著淚請求她的寬恕:“寶貝,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知道這並不是你一開始想要的。。。可是你知道嗎?自從你救了我的那一刻,你的女人香就一直留在我的意識裏。。。我從那時就知道你是上帝派來拯救我的,從靈魂到肉體。。。寶貝,我不想你傷心,可是我身不由己,沒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擁著她,直到她慢慢醒過來。

一開始,他得知她已經懷了鍾淩的孩子時,嫉恨交積。後來卻非常感激這個孩子:因為懷了孕,阿韶不敢亂逃,隻能被他關著。直到孩子生了下來,每天喂奶撫養,更是不能離開。第二年,阿韶好像認了命,幽幽地問他:“你把鍾淩弄到哪裏去了?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韋伯很狡猾,回答道:“我沒有弄死他。不過你如果想知道他的下落,必須先和我同床。”

她歎了口氣,看著天邊,含著淚,同意了。

那晚他就要了她。她正如他想像般甜蜜而且美好。才生完孩子不久,她的身體豐滿而且性感,完全不是平時寬大的唐裝遮掩的樣子。在高潮時他激動得哭了,他知道自己算是被這個外族女子徹底收服了,而且絲毫不覺得後悔。是的,他為她賣掉渥倫鎮的所有物業,不再在乎榮譽和名聲,他雇人把鍾淩藥倒,把他塞上了西去加州的火車,卻把同樣被藥倒的阿韶,同乘馬車,來到這個大山深處的河穀。他知道他自己不君子,還去了教堂好幾次請求上帝的寬恕,可是他的內心,卻是說不出的欣喜和快樂。四十多歲的他覺得自己變年輕了,又重新活過來了,被戰爭帶走的美好一切正在回歸-----音樂,笑聲,家庭,愛情。。。

他實話告訴她:“鍾淩應該還活著。那是一列從猶他州駛往沙得緬度的火車。不過如果他在半途醒了,在哪一個車站下了車,就不知道了。”

阿韶點了點頭。從此把她的愛人封在心裏,不再跟人提及。卻是每一天,都煎熬在逃走還是留下的兩個念頭間。

他們住的河穀,在三文魚河畔。那是一條長河,流經艾德豪全州,從東往西,經過無數的河穀,峻嶺,瀑布,最後匯入太平洋。韋伯特地挑了最險峻又最壯觀的一段河穀作為他們的家園。屋外不遠處,那奔騰不息的河段別名為“the River of No Returns” (逝水河),是整條三文魚河水流最湍急的一段。每年的春天到秋天,三文魚群從太平洋逆流從西往東而返,千裏萬裏,搏命要返回到它們的出生地,產卵培育下一代。在遊經逝水河這一段急流時,總要使出渾身的力量,跳躍翻騰,對抗著奔騰的激流水瀑,堅定地逆流而上,每天都上演著生死博鬥的慘烈大戲。

阿韶每次看到在瀑布前奮力跳躍的三文魚,總覺得驚心動魄,常常看到淚流滿麵。她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種力量,讓那魚兒奮不顧身,從瀑布底跳得那麽高,拚盡全力才把自己摔到瀑布頂,再一路搏水逆遊,回到出生地,至死方休。她讚歎大自然的神奇,竟賜與一條魚兒如此的能量。她感懷身世,覺得自己還不如一條魚兒,不能夠搏擊一切,回到生她養她的故土。可是轉念一想:魚兒如此搏命,也是為了下一代吧。那她作為一個母親,是不是從此也應該以孩子們為重,不再轉回家的念頭?

冬去春來,不知不覺,又一個三文魚回遊的季節,伴隨著遍野的花開,很快又要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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