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小說)

來源: 塵凡無憂 2018-02-27 06:14:3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738 bytes)

茉莉(小說)

 

 

有一天,無緣無故地,我的腦海裏忽然奇異地出現了第一次見到茉莉的情景。那是差不多四十年前了。於是茉莉的一生就像一幅幅沉潛在我記憶深處的畫麵,被回憶的探照燈照亮,便隱隱約約完整地浮現在我眼前。

我第一次見到的茉莉也許是她一生最美的一天。那天是她的婚禮。

四十年前的中國婚紗還沒有流行,茉莉渾身上下一套大紅繡花的斜襟新娘禮服,在五六歲我的眼裏美侖美奐。我不記得那天婚宴上都吃過什麽,見過誰,連新郎的樣子都沒有一點印象,但是我記得茉莉的臉,尤其一雙明亮含情的大眼睛,盛滿羞澀甜蜜的幸福。

茉莉是我有生見過的第一個新娘子,印象格外深刻。她羞怯地笑著,推辭不過眾人的起哄,去咬一個被紅繩吊在半空的紅蘋果。蘋果自然是咬不到,她必須咬到新郎的嘴唇,於是眾人笑得更熱烈放肆,茉莉的臉則紅得像那一隻懸在半空的蘋果,看上去甜美可口極了。

那天的氛圍在我的腦海裏幾乎是一片紅色海洋,紅雙喜,紅對聯,紅鞭炮,紅衣裳,連一張張麵孔都是笑得紅彤彤的,茉莉卻給我一朵白色茉莉花的記憶,正值盛開,白色的花瓣像奮張的翅膀,那撲鼻沁人的香氣是它無拘無束的飛翔。

 

茉莉以我的幹舅媽的身份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她的丈夫是我母親早年認下的幹弟弟。我的幹舅舅相貌堂堂,一表人材。他們兩個人印在我記憶裏的照片就像一對璧人,站到一起就是互相看著傻笑,像他們的婚禮那天,傻傻的幸福的笑,仿佛都能流下透明的口水……笑著笑著,兩個人忽然同時停住笑,然後就像一張照片被人懷著滿腔痛苦和悔恨手持一把剪刀從中間一剪子剪下去,然後他們就再也不能站進同一個畫麵裏了。

是我的幹舅舅先背叛了茉莉。八十年代思想從禁錮裏一下子解放出來的城市居民開始流行交誼舞。我的幹舅舅很快趕上了這個時髦。茉莉的思想卻極其保守,認為跳交誼舞男男女女摟摟抱抱不成體統,大約也是受了那句跳舞會讓人聯想到性交的話的洗禮,她堅決不去舞廳跳舞,也阻止她丈夫去跳,不過她沒有阻止成功。那時候她若是同意跟丈夫一起去接受新事物也不會有後來的故事了。

故事非常俗套。茉莉的丈夫後來不出所料地認識了一個隻有二十歲出頭的女孩,他那時候快四十歲了。

“跳舞的女的還能是個好東西!”茉莉梨花帶雨地在我母親麵前哭訴,她用最難聽的話形容那個女孩,把一切過錯都推給了那個女孩,說是因為她的勾引才會有她丈夫的背叛。我母親跟著點頭。女人同情女人,換到誰遇見這種事都在內心深處有點不知所措。那個幹弟弟我母親認識二十多年了,怎麽也想不到他會做出這種事。

即使茉莉把所有的過錯都推給那個女孩,並不妨礙她決絕地要求離婚。“我就要讓他跪在地上求我複婚!” 茉莉在我母親麵前鐵嘴鋼牙地宣誓。我母親唯唯諾諾,為幹弟弟做的事感到顏麵盡失。

我母親也曾試圖阻止她,讓她看在兒子的份上給她丈夫一個機會,但是無濟於事。茉莉好像無論如何都要走一個離婚複婚的過場,好像隻有如此才能出她心中的一口惡氣。

我不知道那個幹舅舅為挽救婚姻做過多少努力,隻知道他們最終還是離了。但是茉莉脫手的婚姻卻沒有像之前盤算的那樣失而複得——她的前夫,我的幹舅舅很快跟那個女孩結婚了。

我母親為他們的事從中遊說斡旋很多次,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從那之後母親讓我喊茉莉為阿姨,她認下了這個幹妹妹。但是母親不允許我再叫茉莉的前夫幹舅舅,仿佛尊敬地喊這樣的人就會被他帶壞。後來母親自己也同他漸漸斷絕了來往。

茉莉那時雖然年近四十,但是風韻猶存。我已經是個少女,可以用稍微清晰的眼光偷偷打量她。她不複我最初印象裏的清純潔白,但是眉眼顧盼流轉之間的靈活嫵媚卻是失婚的憂傷也掩藏不住的。

“我把兒子留給她就是讓她難受的!她才比我兒子大十歲,會做什麽媽!等著瞧,我兒子會替我報仇的!她能把我擠走,她也能被別人擠走!”茉莉這一番話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麵龐上卻是一片那時我無以形容的笑意。我後來明白,大概那一刻她眼中看到的是一個傷害過她的女人遭受到同樣傷害甚至更甚的快意前景。

 

依舊算得上美貌的茉莉很快也結了婚,對方是一個政府機關幹部,離異無子女,茉莉的生活甚至比從前還要優渥無虞。

我母親重重地鬆了一口氣,她始終覺得好像對不起茉莉的是她。那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我母親眼裏,再婚的四十歲女人,即使沒有孩子拖累,能夠找一個年齡相當的伴兒,生活無憂就很完美了。

沒有人能夠預見,一年都不到的時間茉莉完結了她的第二次婚姻,我甚至沒有機會見識一下她的第二任丈夫。

“他每天晚上都是背對著我睡覺。”這是茉莉向我母親提出的對第二任丈夫的抱怨和不滿。

大約那個背過去的身影讓茉莉每一個夜晚都想起從前跟她的前夫相擁而眠的甜蜜,以及親密夫妻之間才有的各種情趣,兩相對比,自然從新丈夫這裏感覺不到愛,隻有冷漠。

我母親當麵不好說什麽,背地裏卻搖頭,她開始為茉莉的將來擔憂了。

 

不過茉莉是誰。

茉莉很快又有了第三次婚姻。這一次據說還辦了一個頗為招搖的婚禮。對方是台灣人,妻子病逝,比茉莉雖然大了快三十歲,但是身體卻保養得極好,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能年輕二十多歲。最關鍵的,他可以把茉莉帶到台灣去。

九十年代初期台灣就像一個神秘之地,在人們的頭腦裏代表著先進、富有和奢華。大陸人能夠名正言順去台灣還是很風光的一件事。用我母親的話說,茉莉這些年的苦沒有白受,到底是交到了好運。言談之下,羨慕之意躍然臉上。

茉莉風光了好些年。聽母親說,她的新丈夫雖然年紀大,但是很懂得疼愛女人,尤其從風流嫵媚這一點看,茉莉在氣質上一點也不輸台灣女人,很有給她丈夫顏麵增光的感覺,由此更加寵愛有加。相形之下,不要說茉莉的第二任丈夫木訥無趣沒法比,連我那位斷了關係的英俊倜儻的幹舅舅都顯得粗鄙可憎了。

茉莉有些年依仗著丈夫寵愛,會時不時向丈夫索要一些錢財幫助自己的兒子,她丈夫也算慷慨,隔三兩年就會專程陪茉莉回大陸探望這邊的親人。那時候茉莉的兒子已經長大了,非但沒有如願給茉莉報仇,自身大約缺乏約束的緣故,到底沒有混出頭,書不好好讀,事情也不好好做,二十幾歲,反倒向茉莉伸手要本錢做小生意,一賺九賠。

 

我最後一次見到茉莉是在二千年初。那時候離我第一次見茉莉大概已經過去二十幾年了。

那次我們是在公園裏偶遇,在此之前我因為寄居他鄉近十年沒有見她了。茉莉遠遠指著一位正在打太極拳的老人說那是她的丈夫。她丈夫快八十歲,身形依然清矍挺拔。

茉莉又來問我多大,有沒有結婚。我那時是堅定的不婚主義,便誠實地回答她我連男朋友都沒有。

茉莉忽然目光直直地盯著我看了半天,“可不是呢。即使二十七八歲了,處女就是處女,眉眼神情那麽幹淨透亮,跟我們這些老娘們就是不一樣。我們都被男人醃臢了。”

茉莉轉頭對著我母親說出這番話,又旋即掉過頭來盯著我,像貪婪地盯著一件稀罕的寶貝。但是她直直的目光裏有一種東西讓我渾身不自在,而她脫口而出的那個處女的詞在我聽來更像是一種非常無禮的冒犯,雖然我很清楚,茉莉的本意應當隻是讚美,她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

也是那一次,我忽然發現茉莉老了。其實她那時大約五十上下,麵容保養得十分細膩富態,但是我就是好像一下子意識到,我腦海裏那個茉莉花一樣芬芳四溢的新娘子突然之間老了。其實是我記憶的一種陷落,將二十幾年的時間掐斷湮滅,隻留下新婚那天幸福清純的茉莉和眼前氣質有一種說不出渾濁味道的茉莉。

 

我後來遠離了故鄉,漸少聽到茉莉的消息。再後來,生活的忙碌讓我跟母親的聯係都不緊密,偶爾打個電話都是匆匆忙忙,自身的事情都無法一一提及,何況關於茉莉。我幾乎忘記了這麽一個人。

直到有一年元宵節,母親在電話裏對我說,“你猜猜我今天遇到了誰?”是茉莉的第一任丈夫、母親那個斷了多年消息的幹弟弟。

母親在寺廟裏遇到了他。他也是年近七十的人。不知何時信了佛,居然已是一個十分虔誠的俗家弟子了。

母親那時才知道這麽多年切斷的故事的另一麵。得知那個21歲的女孩至今還是他的妻子,並沒有像當初茉莉預言的那樣被誰取代。問他現在的妻子就是比茉莉好嗎?他沉默一會兒回答,人不用跟誰比,誰都有毛病,誰也都有好處。他辜負了一個女人,不能再辜負第二個。

說到這裏母親唏噓,“茉莉當初還是不該那麽任性,該給他一次機會的。”我不置可否,誰都不知道未來會怎樣。茉莉現在也很幸福,不用追悔從前。

母親卻隨即拋出一個爆炸性新聞:茉莉的第三次婚姻又結束了。這次她是被離婚。

據母親說,茉莉是中了她的丈夫的兒女們的圈套了,陷進了桃色陷阱裏。“左右是為了錢,為了遺產分配。”母親說。

茉莉被淨身出戶,送回了家鄉。我想想茉莉一個人在人生地疏的台灣,要同她丈夫那幾個年齡甚至比她還要大的子女周旋,就忽然意識到,茉莉也許那麽多年並沒有她向我們表現出來的那麽幸福。

 “她也沒留個心眼,攢點私房錢。現在倒好,她自己的兒子也不理她了,不給她錢用。倒是你幹舅舅仁義,還時不時周濟她一下,她還骨頭硬氣,不肯要。我遇到他,他還轉托我給她送一些錢。結果她一聽說是你幹舅舅的錢,氣得簡直要把我推出門去。”母親絮絮叨叨地講。

這次輪到我茫然唏噓了。我怎麽也沒有想到茉莉會是這樣的結局。她和幹舅舅兩個人在我心中還是最好年華的形象,仿佛倏然一瞬,卻已經兜兜轉轉幾十年。

那她怎麽生活呢?我問母親。茉莉也六十幾歲了,沒有退休工資,在如今的社會想來不大會有什麽生存的本領。

“她說她不再結婚了。她現在結婚隻能找七老八十的了,她也不是年輕時候還能侍候得動,幹脆就不結婚了。不過呢,”母親停了一下,“要活著還是要靠這些男人不是。她偶爾去哪裏打打野食,不用伺候誰還能賺點錢。”母親最後用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行話。

我理解得並不真切,但是大約猜測到了幾分,想起茉莉那雙明亮含情的大眼睛,還有最後一次見到她時那種讓我不自在的眼神,沒由來地生出一股悲哀,便不想向母親再追問下去。

 

又是幾年飛馳過去了。有一日跟母親在電話裏閑聊天,母親突然說出一句,“茉莉死了。”沉默一會兒母親接著說,“還沒到七十歲。聽說死了有些日子才被人發現。”

我愣在那裏,半晌沒有回過神來。等我意識到茉莉是誰,才恍惚想起隱藏在記憶裏的久遠以前的茉莉的樣子,那個美麗幸福的茉莉花一樣芳香的新娘子,就死去了嗎?

那一刻我頭腦遲鈍,竟然回憶不起茉莉新婚之後的綿綿歲月她經過的那些時日,卻有一霎那,我的頭腦裏有一朵潔白芬芳的茉莉,猛然從人世的大樹上逶迤墮地,在接觸土地的瞬間,倏爾消失不見。

“死了也好,解脫了。”我聽到母親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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