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自己已經聽過了所有聲音。
風穿過電線杆的哨音、樓板斷裂的哢噠、水管裏空蕩蕩的回響、磁帶抽搐般的倒轉、收音機的電流沙沙、笑聲的餘溫、鍾聲的敲響。
但直到那天,我終於聽見了——沉默本身的聲音。
不是“沒有聲音”。
而是那種你在說完一切話後、在沒有人應答的那頭、在一個名字剛剛被提起卻沒有結尾的時候,世界低下頭,閉上眼,仍在聆聽的沉默。
我回到最初的房間。
那個堆滿錄音設備、我留下每一段日記音軌的地方。
塵土比初見時更厚了,窗戶裂開一條縫,光線斜斜打在磁帶的殼子上。
我按下了“播放”。
一卷又一卷磁帶的聲音依次響起。它們混雜著我的喘息、敘述、困惑、假裝鎮定、追問、模仿、回憶,還有長時間的空白。
那空白很長,有時候甚至一分多鍾。
可現在我聽見了:空白裏不是“無”,是很多事在裏麵靜靜站著。
我聽見一個五歲時的我在廚房跌倒,沒哭,隻是咬牙站起來。
我聽見母親曾在某個夜裏,放下電話後那一口不肯落下的歎息。
我聽見自己在三年前錄下的一句話:“其實,我不是真的想活著,隻是怕沒人記得。”
那些聲音不在磁帶裏,它們在沉默之中。
我停下錄音。
我不再說話了。我也不再問了。
我想讓那片沉默完整地存在——不去命名,不去解釋,也不試圖控製。
我隻是坐在那裏,閉上眼睛,任時間在屋子裏緩緩鋪展開來。
像一張沒人敢寫字的紙。
我忽然明白:
沉默並不意味著聲音的死亡。
它是聲音選擇留下的地方。
它是所有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句子、被打斷的通話、躲在心裏沒被喊出的名字、想擁抱卻遲疑的動作——它們的容器。
它不是空白。
它是餘地。
那天夜裏,我聽見有人在窗外輕輕叩了一下。
我沒有回應。
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因為——我願意讓沉默先開口。
它還沒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