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張純如曾經說：’Words are the only way to preserve the essence of the soul.’
被這句話打動，開始翻看Iris Chang的書《The Chinese in America》。本來是要寫書評，可是讀著讀著卡住了。有些改寫過曆史的在美華人，名字被冠以奇怪的字母，而他們的中文名字也無從知曉，事跡更無從考證。我才明白，這段曆史既不寫在中國曆史裏，也不寫在美國曆史裏，這是一段沒有寫進曆史的曆史。
於是本文從書評變成了某種程度上的科普，用12個小故事來講。
1.斯坦福到底何許人也？
傳說中斯坦福是痛失年輕愛子，富有而低調的著名的斯坦福大學的創立者。
實際上他是十九世紀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總裁，他的第一桶金來自華人鐵路工人的血，汗和命。斯坦福發現華工有耐心不爭搶，勤奮吃苦，成果顯著，價格低廉，經濟效益高，遂從中國雇傭大批華工。然而他對華工公開的評價卻是審時而定，根據需要而說。1862年為了迎合反華種族主義，他說華人是沒有價值的，低人一等的人種。幾年後，為了向總統解釋太平洋鐵路公司大量雇傭華工，又高度讚揚華人。到1884年競選美國參議員時，斯坦福又和反對中國移民的派別結盟。
Leland Stanford, the railroad’s president, and later thefounder of Stanford University, praised the Chinese as “quiet, peaceable,patient, industrious and economical.” (Stanford’s position on the Chinese wasgoverned by expedience. In 1862, to please the racist sentiments of the state,he called the Chinese in California the “dregs” of Asia, a “degraded” people. Afew years later, he was praising the Chinese to President Andrew Johnson andothers in order to justify the Central Pacific’s mass hiring of Chinese. Laterstill—notably in 1884, when he ran for the U.S. Senate—he would ally himselfwith those who favored a ban on Chinese immigration.)
2.為什麽修鐵路的是華工？
最初修鐵路的工人主要來自愛爾蘭，他們鬥毆喝酒罷工要漲薪，經常有blue Monday，不能完成任何有難度的任務，瘦小的中國人卻可以完成。愛爾蘭人的罷工逐漸以鐵路公司從中國雇傭更多更低價的中國人為結束。為了緩解兩個種族間的緊張敵視狀態，鐵路公司承諾白人鐵路工日後可以晉升為路段主管，薪水是華工的幾倍。
華工被鐵路公司榨取的不隻是血汗，是許多生命。在內華達山脈岩石峭壁上開路的華工最終采用中國修橋的古法，用籃子吊著人到半山腰，鑿洞放炸藥，不能被及時拉上去的華工都被炸飛掉到山崖下；在極冷天氣下作業的華工經常遭遇雪崩，第二年春天雪化了以後，屍體還是站立著的，他們凍僵的手裏還拿著鏟子和錘子。伴隨華工的卻是更少的物質支援和更低的工資。華工並非沒有爭取過，但他們語言不通，也沒有後援。
中央鐵路公司從西岸向東，聯合鐵路公司從中部向西修建鐵路，中央鐵路公司以華工為主。在匯合時段，兩個公司的頭用很多錢打賭誰家隊伍修的快，中央鐵路公司的華工以和走路一樣的速度在一天內修建了十英裏，遠遠勝出。
但是華人鐵路工人卻被排除在鐵路建成的慶祝儀式之外，那個著名的照片：斯坦福提供的金色道釘是一個白人工人打入地麵，整幅照片沒有一個華工的影子。而美國的後代們所知道的修鐵路的名族英雄卻是一個名為John Henry的黑人，傳說中他打道釘比蒸汽機還快。華工所建的西段鐵路根本沒有蒸汽機，因為根本沒有路能把蒸汽機送過去。鐵路建成以後，所有華工馬上被解雇，甚至沒有付給應許的回加州的路費。
3. The Six Company
中華公所
1869年美國鐵路建成，1865年美國奴隸製廢除。精明的南方奴隸主很快發現了後華工的利用價值，他們和華工簽合同，修完鐵路的華工又成為了農民和修水渠的勞力，奴隸主發現對華工不用皮鞭，效率高成本低，隻要最後合同違約，當時沒有任何給華工維權的律師。
東岸的鞋廠老板也聽說了華工的好用，不再理會那些罷工德愛爾蘭人，把那些從鐵路失業也沒有錢回國的華工運到東岸，本來就擅長手工藝的華工在鞋廠表現出色。
華工是社會的底層，但是還有更底層。從中國雇來的華工主要是男人，1880年在美華人的男女比例是20：1，當時美國的法律不允許有錢的華工申請國內的老婆來美，沒錢的當然也無法回去。被國內蛇頭買來偷運到美國的中國女人就成為了底層的底層，有的隻有十幾歲。當時有一個叫Presbyterian Mission Home的民間教會組織救出了大約1500個中國女人，遺憾的是這些被救出來的中國女孩因為沒有一技之長，很多還是隻能回去賣淫為生。
當時的華人，不可以歸化美國籍。法律有對白人和黑人都有相應條款，即出生在美國的可以成為美國公民，但規定華人沒有選舉權。
沒有華人律師，沒有法律保護，沒有祖國的支援。1882年三番市成立了The Six Company組織，提供華人社交，政治，經濟領域裏的保護，擔當起了華人民間政府組織的角色。
4. Yung Wing
留學之父容閎
1828年出生於廣東的容閎，後隨父母到澳門教會學校讀書，教會學校撤離中國時跟著校長到了美國，1850年錄取到耶魯大學。在大學裏拿過兩個作文比賽的第一名。畢業後回國，創建了中國近代第一座完整的機器廠（上海江南機器廠）；勸說了清政府創辦了留美幼童計劃。雖然大部分幼童最後留在了美國，但是歸國的留美幼童包括：唐國安（第二任清華校長），唐紹儀（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詹天佑（鐵路工程先驅）。容閎和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一直有密切的交流。
當時的中國人在美國，即使是名校畢業也找不到工作，多數人還是回到中國城打工。在此還要提及兩個人：
Chan Chung Wing，在美國的第一個華人律師。我查不到他的中文名字，在排華法案期間於三番市為華人打了三十多場官司，在若幹場和避免了美國對華人的進一步壓迫。
Frank Chuck, 斯坦福有機化學博士。我甚至查不到任何有關他的英文資料。Iris書中說他發明了奶粉，速溶咖啡，給家禽提供維生素，推進了美國農牧業進步。但是網上查這些成就都給了其他的美國人。
5. The Heathen Chinee
一個故事的兩種理解
1870年美國國內對華人的仇視達到頂峰，一方麵是出於對異域種族的厭惡，一方麵是出於對華人競爭力的恐懼。
當時一個叫Bret Harte美國作家寫了一首敘事短詩《The Heathen Chinee》（直譯成‘不信神的中國人‘）。講的是兩個愛爾蘭白人和一個中國人打牌，白人以為中國人不懂規矩，並且看著一臉稚氣，白人在袖子裏藏了一堆Ace作弊。然而中國人一直能贏。白人氣不過，出手打架，說中國人作弊，果真從中國人袖子裏也發現了作弊的Ace。
這首詩意外地成為當年美國最流行的詩，又搬上了百老匯上演，並由馬克吐溫編導。Bret Harte說他的本意是，都是作弊，愛爾蘭人憑什麽指責中國人呢？而仇視華人的白人大眾理解為：中國人就是作弊才贏的。該劇的流行，也引起了美國國內廣泛的對中國人的恐懼。
6. 排華法案
1870年，為了把華人趕出去，三番市通過了Cubic Air Law, 即每人要擁有500 cubic feet的居住空間，否則違法。當時華工需要寄錢回國養家，貧窮又節省，根本達不到，許多華人從睡夢中被揪出來進監獄。那些沒有去南方或東岸的華工，後來很多留在當地開洗衣店為生。三番市又通過了Sidewalk Ordinance法律, 凡不用馬車而用肩挑運送洗衣店衣服的人，要交15.25美元的罰款。
1877年股市崩盤，許多人餓死。充滿仇恨的愛爾蘭人把氣撒在中國人身上，侮辱謾罵毆打隨處可見。
1879年加州通過法律，雇傭中國人違法。能回國的華人都回去了，沒有錢回國的華人開始向美國中部和東部遷移。
1882年排華法案被國會通過。西雅圖市清掃虐待中國人的行為如此惡劣，以至於總統不得不派國家軍隊來維持治安。
1885年懷俄明，淘銀熱後過剩的華工被趕到山裏餓死凍死。
1887年Snake River Massacre 蛇穀慘案，為了搶中國人淘的金子，34個中國人全部被殺，而三個白人被告卻被當庭釋放。
1888年，法律被偷改。美國當時已不再接收來自中國的新移民，但法律規定1880年之前到美國的華人還可以自由進出美國。當時2萬在美國國外的華人被據入境。其中有600華人已經乘船回到美國邊境，其中就包括黃金德。
7. Wong Kim Ark
敢於抗爭的黃金德
黃金德祖籍台山，出生在美國舊金山。1895年回國看望父母後回美被據入境。四年前他曾順利反美，移民官以前的理由是：根據憲法第十四修正案，黃金德在美國出生，是美國人。此次被拒德理由是：黃金德的父母不是美國人，即使他在美國出生亦不是美國人。
根據《排華法案》，不僅中國新移民不能再來美國，在美國的華人，其妻兒也不能來美團聚，華人更不能在美國組成新的家庭。任何離開美國的華人不能再自由回到美國。即使永久居民也被剝奪了成為美國公民的權利，甚至作為法庭證人的權利。華人將一直被隔離居住在所謂的“中國城”自生自滅。
黃金德不認這個理。他對美國移民局的決定不服，開始了漫長的訴訟。直到1898年，聯邦最高法院以6:2的決議通過，允許黃金德入境。這個判決，鞏固了美國國籍法中的“出生地原則”：明確了外國人在美國生的子女自動成為美國公民，當然包括中國人。
這裏有入境美國的新移民中國人人數：
1883年 8031人
1884年 279人
1885年 22人
1887年 10人
排華法案是如何緩解的？唯一有力的抗爭是1905年來自在中國大陸，從上海開始後至全國，發起的因排華而起的全麵抵製美貨運動，國人自發不再為美國工廠工作。美國總統羅斯福也不得不出來為華人說好話。遺憾的是，美國政府同時也向清政府施壓，腐敗懦弱的清政府反過來鎮壓了抵製美貨運動。
8. 地震，紙麵上的兒子和天使島
1906年加州地震，7分鍾之內有一千多華人奔向中國城。地震的恐慌讓華人誤以為這是又一次的排華暴力運動，跑到中國城尋求保護。被派遣到三番市保護市民的國家軍隊，搶劫了華人的財富。
被地震摧毀的還有華人的出生證明。出生在美國的華裔無法證明自己的出生地，也就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華人想起來還有一條法律，就是美國公民的孩子可以成為美國公民，於是Gold Mountain Firm金山公司開始提供paper son（紙麵上的兒子）服務。由一對美國公民父母回國，宣布在中國生了一個孩子，然後回來再以這個孩子的名義為他取得美國身份。
有移民官計算過，如果這些紙麵上的兒子都是真的，每一個在美國的中國婦女，那麽25年前就已經生了500個孩子。
移民局開始行動，把天使島（Angel Island）劃定為專門審問拿著法律文件入境美國的中國人的地方。天使島,美麗的名字現實中的地獄，四麵是水，無法逃脫。登陸的中國人睡在地板上馬桶邊，不見陽光不透氣，經曆數月甚至一年的審問，食物匱乏，病了就拉出去等死。
9. Fu Manchu
傅滿洲和黃柳霜
《傅滿洲》是英國作家Sax Rohmer 1913年寫的作品，主角是一個博學多才同時又作惡多端的中國人傅滿洲,是西方人對黃禍恐懼的代表，在美國主流媒體很是流行。
黃柳霜（Anna Amy Wong），第一位美籍華裔好萊塢影星，當時主要的角色就是演傅滿洲的邪惡女兒。在為數不多的另一部對中國還算友好的影片裏，黃柳霜角色被拒，給了Luise Rainer。Luise後來因此得了奧斯卡獎。這部劇所有中國人都由美國人來演，隻有一個反麵角色給黃柳霜，她拒絕了。 1936年黃柳霜第一次回到中國，她要去見真正的中國人。
10. 最後的驕傲和赤子之心
張純如說：隻要有不同種族存在的地方就有矛盾，這些平時隱藏著的矛盾都會在經濟困難或大災難來臨時活躍起來。
1929年10月24日，黑色星期四，股市大滑坡，此後繼續下滑了三年，直到股市失去1929年9月高點以來百分之九十的市值。美國政府不得不發放現金補助幫人活命，就和現在的Covid19時期一樣。但是飽受排華之蔑的華人拒絕去領，當年的華人和現在比，有一種屬於中國文化的驕傲。後來據統計實際領取了現金補助的華人隻有18%。麵對仇恨，華人已經會有即刻的反擊，和華人間的自救。
1935年大蕭條時期，在Chinese Young People Conference的調查中，有百分之七十五的華裔年輕人表示他們要效忠的是中國，不是美國。當時有一場作文比賽，題目是：我的未來在中國還是美國？作文比賽的第一名是來自哈佛大學的Robert Dunn (華裔，隻是名字聽著不像)，Robert說他更像一座橋梁，他在美國能做得更多；作文比賽得第二名是來自華盛頓大學的Kaye Hong, Kaye 明確地表示他的未來在中國。
1938年日本攻占了幾乎中國所有的主要城市。在美華人組織了Rice Bowl運動，積極捐錢支援。就像2020年初在美的華人因Covid19積極為武漢捐款一樣。
不止是現在，一個世紀前，在美華人就在心裏問同樣一個問題：“你究竟是在美國的中國人，還是華裔美國人？”
兩個月前，我在華爾街日報上看到這樣一個詞：Chinese Diaspora. Diaspora這個詞的本意是指不在以色列的猶太人。說的就是我們，不在中國的中國人。
11. 排華法案的結束
排華法案的結束，間接的原因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以後，一直以為戰火燒不到家門口的美國人，在1941年12月7日，被已經踏遍中國的日本偷襲珍珠港後驚醒和激怒，積極地和中國站在了一個同盟。在美國國內人們把仇恨轉向了日本，許多人申請撤銷排華法案。
排華法案結束的直接原因，有宋美齡的努力。宋美齡到訪美國，以流利的交流和動人的演講贏得了不少粉絲。
1943年，排華法案正式被廢除。60年以來，在美華人終於可以加入籍了。並且中國得到了每年500個的移民名額。
那些曾經不被接納的中國人又被以入籍為籌碼征兵入伍，和那些曾經想把他們趕出美國的白人，在二次世界大戰中並肩作戰。
作為對征兵入伍的外國人的特殊獎勵，1945年美國通過War Bride Act, 就是允許老兵回國娶妻，再帶到美國來。對於不可能在美國國內找到老婆的中國人，意味著可以有生活有後代了。但有期限，1949年戰爭新娘法過期作廢。
12. 走出中國城
1948年，法律規定中國人可以在美國購買土地了。意味著一直給南方農場主打工的華工從此可以做地主了。
1965年，移民法改為每年可以有兩萬個名額給中國移民，當然這些名額主要給了台灣中國人，另加600個名額給香港移民。
1972年，尼克鬆總統訪華，中美建交，以上的移民限額又被翻倍。
中國城不再是華人在美唯一安全和能活命的地方。走出中國城的中國人，開始在美國各個領域大展宏圖。
然而，曆史就是曆史，現在與未來都是曆史的某種重演。
作為Chinese Diaspora，無論你如何定義自己，也改變不了別人如何定義你。
在我們每一個在美華人的身上，都能找到當年華工的影子：勤奮努力聰明節省肯幹顧家能吃苦，為了生存和更好的未來，也有著忽視維權鬥爭和在政壇媒體法律界的運作的傳承。在每一個Anglo-Saxon的心底還都多少藏著高人一等的心理。
曾經因為人數稀少，語言不通，缺乏法律政界支援，缺少強大祖國的撐腰而飽受欺淩的在美華人，現在與未來又如何？
美國從建國至今有近250年的曆史，華人移民的曆史是200年。在美華人史就是美國曆史的一部分，在美華人正在繼續書寫和發生。
尾聲
致敬張純如。這本書《The Chinese in America》是2004年出版的，那一年Iris Chang 去世。這是張純如的最後一本書，也是在極度困擾的狀態下寫完的。我覺得張純如想說，在美華人，我們不是一個個體，是一個特殊群體的一部分，要為此而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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