痞子

來源: 下鄉 2020-03-22 07:57:3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978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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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說一點與本事兒無關的話:
      英國大城市裏的各個區,遍布三島的每個城鎮,甚至一個小小的村莊,都矗立著一座不大的紀念碑。剛來英國時我並沒有特別去留意它,也不去想一想這是幹什麽的,問自己吧,心想就是同中國無數的長亭樓閣一樣,造型簡單樸素,散發著一點歲月的氣息,其它的,我就沒什麽興趣了。
      後來搬了家,住在一個叫做比靈格的小鎮,遠望過去,這鎮子被披上了一層古銅色,像個累極了的牧羊人,靜靜地躺在一片綠色裏。
      退休的日子就是這麽的愜意,我順著那條從不起波瀾的運河小徑慢慢地踱步,看著那野鴨踏著水麵兒飛去,一片黃色的樹葉掉落河麵,泛起小小的漣漪,點起小小的心思。
      每次都得經過那沉默的紀念碑,今天她的腳下驀然多了幾個深紅色的花圈,黃昏的夕陽落下,花瓣兒抖動,似乎在招呼你說話,一陣感人的生動。
      細細地看去,那是用罌粟花編織的心型,火紅的花圈正中有一張身著軍裝年輕人的照片,旁邊靠著一張硬紙卡,卡上寫著:
      “你走了,去了天堂,卻把深而無盡的痛苦留給了我們。”
      我心裏不止是這運河裏的漣漪了,我是不是看到過一對老人徬徊在這紀念碑旁?看到過一位年輕的母親抱著嬰兒,她的十歲女兒雙手捧著花圈朝紀念碑的台階走去?那是春日的清晨、還是秋日的黃昏?或者是冬日積雪裏從運河邊一直通往紀念碑前那一串深深的腳印?
      這花圈的上方,紀念碑的基座是一塊亞光的花崗岩,一串普通士兵的名字深深地嵌在這堅硬的青色裏。

      亞當斯·歐安科特 1895-1915年......
      福柯·蓋奇         1897-1916年......
      傑姆·凱恩         1922-1943年......
      ......

      他們夭折於第一和第二次世界大戰,陣亡於伊拉克和阿富汗戰場,他們走出這個小鎮,又回到了這個小鎮,在親人和故土的陪伴下長眠。
      他們無疑的在這運河邊走過,和童年相伴的父母,和一幫調皮的玩伴,和依然稚嫩的女朋友,最後跨過這運河奔向戰場。
      我很想去憧憬他們的模樣,追憶他們的過去,可我是個陌生人,一個無根無緣的外人,我並不了解他們,我的思緒不可能和這一草一木結合,中國人思想裏的痼疾就是鄉土、懷舊,我的心能生生地從異邦的土地飛起來,飛回我的家鄉,我落戶農村的地方,飛回我青年時朋友們的身旁。


       痞子,是吳天成的外號,他說話嗓音宏亮,朗讀課文從不打嗝楞,所以大隊裏開會總要他開個頭,朗讀毛主席語錄,他最開心,最賣力,他要保住這個位置,政治殊榮啊,終於知道自己不可替代,心裏的得意衝上稻垛了,臉上有一種生澀做作的老練。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 痞子運動,不是糟的很而是好得很......' ”
      他念的時候發音有點奇怪,把痞的第三聲念成第四聲,所以我們幾個人窩一起時,見他來了,便說:屁來了。
      大家叫他痞子他一點不在乎,點頭晃腦地跟著我們混。我們去潭裏遊泳,他脫得光溜溜的像條鯉魚。去地裏偷蘿卜,他不動手,隻是接著,一根一根地朝懷裏掖。有時半夜了他來敲你門,“你們明天去縣城嗎?” “不去!” ......  “ 要是去別忘了我。” 實際上大家有點煩他,出去老是蹭別人,借了錢老忘。
      咱們一個大隊幾個小隊,幾個知青分散開去,不住在一起,我們幾個倒黴,住在山裏,經常能聽到豹子叫,到了晚上大家都嚇得不敢出去。痞子住山口,他那小隊有錢,給他蓋了一幢小平房,房子裏東邊一間西邊一間,兩個灶,這小子不知走的什麽運,西間裏安排了一個女知青,十七歲,那時是上麵分配,願不願意,他們兩人都服從了。
      她的名字叫秋萍,纖細的個條兒,頭發是那個年代的劉海,風一吹,像挑開柳枝,兩隻眼睛像潭裏的水那麽清澈。
      知青們常常從他倆門前過,總是把頭抬起來瞄一眼那小平房,心裏藏著一種滋味,還有一句恨恨的話說不出,和著吐沫咽下去。
      最難受的是咱們當中的老腚,老腚家在城裏時就和秋萍不遠,心裏篤定的認為秋萍是自己的。
      有一天大家終於忍耐不住了,把痞子捉來了,問他話:“ 你小子獨占花魁了沒有?”
      “ 什麽獨占花魁?”
      “ 你還裝呢?”
      痞子真不懂,初中一年級就被趕下來了,課外讀物就是小人書。
      “ 你上了她沒有?”
      “ 沒有!” 這回痞子懂了。
      “ 別賴,兩個灶在屋子裏,一個老熱的,一個老涼的,我們摸的。”
      這是在一起開夥的明證,說明關係非同一般。痞子發了一會兒的怔,看著我們,撂下一句話:
      “ 管得著嗎?!”
      冷冷的,轉個身,走啦。
      於是,是我們幾個發怔,本想找個樂,反倒沒趣,接下那句話放在心裏嚼:管得著嗎?!
      交道還得要打,還總是要從痞子門前走過,有時看見痞子就在自家牆犄角端著一壺茶撒尿,完了保持住姿勢一動不動發呆,那是下床氣,有一回還看見他不知從哪兒逮來一隻貓吊在門楣上,那貓嚇的就著繩子的悠勁轉圈,尿也下來了,畫著圈。
      痞子說,這貓昨晚在窗下叫春,嚇的秋萍一夜不敢回房間。

      痞子能吃苦,咱們這幾個誰都比不了。
      三月裏山裏的積雪開始融化,河溝裏的水見漲,隊裏要放竹排去赤灘,兩人一組,一組六個竹筏成一排,排頭是有經驗的山農,排尾也得有力氣聽使喚的。咱們這幾個沒人看上,做不了排尾,大隊把我們撂給守村的婦女,一道去清掃依著河邊進村的小道。痞子不幹,非得去放排,跟在隊長後邊嗷嗷叫,後來我們見他穿著草鞋一腳踩進冰冷刺骨的水裏,我們幾個立刻就在岸邊打寒顫。
      清晨太陽透過斑駁的雲層,幾條大光柱穿出來,照著翠綠的山巒,河水青麟平靜,十幾個竹排從山裏魚貫而出,散落在河麵上,像蘇州女兒繡布上的點綴,楚楚動人。
      痞子站在排尾,手裏攥著一根長長的撐篙,像模像樣的,臉上蕩漾著河水的反光,還對我們招手。我們都把手攏在衣袖裏幹幹地看著他,心裏想著這竹排前邊拐彎撞在大石上,痞子掉在水裏。
      看著他們越走越遠了,隻剩下清晰的灰點 、斜斜的太陽光和不盡的河流,聽到有人唱歌,好像是痞子,那是幹吼。
      
      第二天的晚上痞子回來了,有人說痞子崴了腳,扛著大撐篙,咬牙切齒崴了六十裏山路,在家裏泡腳呢。
      我們這幾個一陣高興,邪勁上來了,招呼著去看看。痞子那兩扇門拴上了,中間有條不寬的縫,我們幾個人蹲著跪著,使勁朝裏瞭,都嫌別個的腦袋太大。痞子好像泡好腳啦,踏著在赤灘買的兩塊五一雙的塑料涼鞋,辟裏啪啦在堂前來回走,秋萍坐在灶前拉風箱,咱們這幾個眼睛都瞪圓了,一下子就是掉落井裏的失望,痞子那雙腳屁事沒有,梆梆硬。
      天亮時公社的廣播響了,痞子上了頭條:山口大隊下放知識青年吳天成,發揚了不怕苦和累的革命精神,放排赤灘崴傷了雙腳,堅持走回生產隊,被貧下中農誇為好知青,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於是我們又扭回腦袋看痞子,他趕緊晃呀晃的又崴了好幾天。
      
      痞子的老爸在市酒廠上班,他家不喝八毛一斤的地瓜酒,喝一塊二的高粱,那酒打開瓶塞子就叫人流涎,他老爸一到月底就來看痞子,我們就知道有酒喝了。痞子就讓我們喝了一回,以後不幹了,我們說你被窩裏放屁獨吞啊,他也不理。
      很多年山裏人連喝地瓜都難,因為是計劃經濟,聞到高粱就是世界名酒,痞子的酒量也驚人,沒菜,一片鍋巴可以就一斤酒,他自己對外號稱兩斤,他先是和小隊長大隊長還有書記喝,後來公社幹部也騎著腳踏車來了,酒一上口馬上都顛三倒四忘爹忘娘,告訴痞子年底讓他參加縣裏的學毛著積極分子代表大會,痞子高粱酒上頭,無限激動地看著領導,像對著心中的紅太陽,差點沒叫爹。
      痞子是一天天的紅,我們這幾個是一天天的吊兒郎當,快成反麵教材了。看到他老爸來了,想起了高粱酒,我們幾個就想揍痞子一頓,想叫他知道我們是管得著還是管不著。
      晚上我們又窩一起,開始鼓搗找理由。
      “ 他擤鼻涕就往牆上抹。” 胡三子說。
      “ 他拉屎不用紙揩,用瓦片啦。” 張老虎說。
      “ 他還偷糞送到書記家菜園呢!” 這是老腚在說,氣吼吼的。
      都是個什麽理由呀,我趕緊地打住,叫他們來點真正管用的。
      “ 他偷菜偷蘿卜!” 胡三子又說,
      “ 不行啊,那不把咱們都賣了。” 這是老腚。一時大家竟然無話說了,安安靜靜,像幾個老農蹲在牆角,歎著氣沒收成。
      有人敲門,這麽晚了誰?胡三子一伸頭:“ 是屁、痞子......哎哎、不是哎,是秋萍!”
      秋萍進來了,一聲不吭,徑直走到牆角那張凳子,一屁股坐下,雙腿交叉,左手捂住肚子,右手抬起來就抹眼淚。
      大家一下子全部來了精神頭,有故事有戲了,可以確定,定是與痞子有關,幾個人都來獻殷勤,一片的好心好意。
      秋萍抽泣了一會,慢慢的停了下來,要開口說話了,大家等著,期盼著,老腚走到她一邊,抬起手臂,那是要做撫摸狀,又不敢,放下了。
      農村的生活很單調,單調的誰家狗放了一個屁,可以在生產隊裏流傳一天。打聽人的隱私,拆封私信,繼而傳到田頭床頭,乃是鄉下人的正常習俗,咱們下放久了,接受了它,家長裏短,是是非非,大老爺們也摻和的有滋有味。如今秋萍來了,哪會不摻和,幾個人心懷鬼胎,興奮的要渾身撓癢。
      “ 他搶我的錢......” 秋萍說了出來,抽泣的一哽一哽的。
      “ 哦?!” 毫無疑問就是痞子。
      “ 他向我借錢,我不借,他就搶,還動手打我,嚇我不準說出去。”
      一陣寂靜,突然一陣爆發,像開批鬥大會,老腚高高舉起了手臂,不過不是撫摸狀,是拳頭,是興奮的怒吼。
      “ 打倒反革命搶劫恐嚇犯!” 我們幾人吃了一驚,一句口號三個罪名,老腚還活在文革裏,不過倒是真情一片,我們看看他,他看看秋萍。
      我說老腚你別胡齜亂叫的,秋萍你消消氣,慢慢說,我們給你做主。
      “ 他用錢去打肉,喊來書記隊長喝酒,我幫他做飯他還欺負我哇!” 秋萍說不出完整的事兒來,一句話叫一聲苦抽泣一回。
      “ 他喝多了晚上就到我的房間來,脫得光光的,上來就扒我衣服......”
      “ 你讓他上了?” 這是老腚,緊張的要命,我立即罵了他一句,老腚收口了。秋萍抽搐的停不下來,她在忍耐,在克服,拚命壓製自己。
      “ 我不是人啊!我們家是地主呀!”
      她放聲縱情地哭起來,沒有東西可以擋住,幾個人麵麵相覷,一籌莫展,都成了傻子。
      她家是地主,那個年代地主出身,就是賤民,沒有說理的地方。
      我心裏倒是一陣暗暗的喜悅,秋萍說的事兒是一手好材料,看來天時、地利、人和、都全了,如何懲治痞子的計劃成型,劃上句號啦。
      那天我們告訴痞子,明兒個去愛民,那是個大鎮,有飯館。痞子立時屁顛起來,崩脆的高興。
      去愛民鎮要翻過觀音嶺,嶺上的山氣和著朝夕的太陽幽靜而神秘,有一大片的鬆樹林子,知青們叫它野豬林。
      痞子那天早上吃的很飽,一路上打著山芋飽嗝,胡三子、張老虎、老腚、秋萍、我,一行六人成一串,向觀音嶺而去。秋萍不作聲,我們幾個懷著心思,痞子開心的很,一路走一路唱山歌。等到了觀音嶺我們問痞子,這是哪兒呀,痞子說野豬林。
      “ 你知道這是野豬林?!” 老腚的眼光惡狠狠的,話裏藏著勁道,幾個人都知道該動手了。
      痞子一下子哪能明白,突然說我要拉屎,這兒來往的人極稀,這泡屎來的正是時候,老腚說你搞什麽名堂,不行。我看老腚的說話提前量要過,便說管天管地不能管人家拉屎放屁,你去吧。痞子去了,蹲在一棵鬆樹後麵,張老虎就去偷看,聽到哧溜一聲,痞子就完事了,和村子裏的狗一樣的快,隻一會,帶著清早山芋的糞味兒就飄過來。
      我們問老虎他用紙了嗎?老虎說沒用,幹的。說著話痞子係著褲帶子出來了,一邊走一邊往回看。
      “ 一斤山芋二斤屎,回頭看看還不止。” 痞子笑嘻嘻的,要逗我們大家笑。
      沒人笑,痞子沒味,繼續提褲子。
      “ 別係你那個褲子啦。” 老腚說著就衝上前,幾個人一擁而上摁倒了痞子,輪不到痞子打個滾,渾身便被扒的一絲不掛。他是懵了,等到他想說話的時候,已被結結實實綁在了樹上,那是棵百年老樹,從道上看不見這兒還綁著個人,赤條條的痞子眼睛瞪得像張飛,他看看秋萍,什麽都明白了。
      大家就開始聲討,手中都拿著鬆樹棍子,問一聲一棍子,痞子就眥眥牙,並不求饒。
      “ 你強奸女性!” 這是老腚在發狠。
      “ 老子兩個自願的,你管得著嗎。” 還是這話,老腚最不愛聽,馬上就是一棍子。這一棍子夠狠,秋萍在身邊,老腚渾身充滿力量。
      “ 你偷錢啊......”
      “ 沒有。“
      “ 你搶錢!”
      “ 沒有!”
      於是一棍子兩棍子,痞子開始嗷嗷叫,那聲音離道上很遠,聽見了像山貓。他的大腿和肚子上有了一道兩道的青紅,生理上似乎頂不住了,小雞雞一挺一挺地冒出了尿,呲到老腚的腳下,濺了他一褲子,老腚立馬一棍子過去,小雞雞馬上停住,變成了一滴兩滴掛住,亮亮的,和他吊起來的貓一個樣。
      痞子就是不求饒,嘴巴居然罵起來,眼睛也不看秋萍,秋萍低著頭咬著牙,眼裏有了淚花。
      老腚問他:“ 你還欺負秋萍嗎?” 
      “ X你媽!”
      “ 你還假積極嗎?”
      “ X你媽”
      “ 你還被窩放屁獨吞嗎?” 這是胡三子,我立即喝住了他。
      ......
      差不多了,到了中午,已經折騰的夠久,痞子的 “X你媽” 也有氣無力了,時間已經不早,我說大家走吧,秋萍把痞子的衣服掖在一起提著,咱們去愛民鎮。
      痞子貼在樹上,光屁股蹭著樹皮直扭,他開始傷心,那是對著秋萍,“ 解開我,秋萍別走啊,有話回去說!”
      我們走了很遠,痞子的聲音還在林子裏回蕩,“ 帶著我啊,你媽的,有豹子呀!”
      最後一刻,痞子似乎犯了慫。
      向晚的時候我們回來了,夕陽落在鬆樹林子裏,金黃色的、殘落的光抹在痞子的胴體上,痞子的頭和他的雞雞朝一個方向垂著,流著哈喇子打著呼嚕,睡的正香。

      晚上吃完飯又是幾個人窩一起扯蛋,話沒兩句講起了白天的事兒,老腚突然哎呀一聲,幾個人直直地看著他,他低下頭什麽也不說,出門了。
      我們跟著,他朝山口走去,手裏攥著一根比白天還粗的棍子,他去痞子那兒,我們明白了,這孫子不放心秋萍呢。
      於是又是嫌別個的腦袋大,幾個人頭擠頭穿過門縫對裏看,看到了精彩的一幕,痞子跪著啦,跪在搓衣板上,這可是真的哎,不看見不相信,看見了眼睛就被釘住啦。秋萍站著,痞子在賭咒發誓,那真誠的表白和呼喊,像四類分子挨了批鬥,觸及了靈魂,支部書記和革命群眾一定都會被糊弄住。
      “ 秋萍,我人粗,可我心細、我愛你呀,我是真心實意的。” 痞子一邊說一邊解開襯衣紐扣,露出光光的大胸肌,拍的啪啪響,秋萍雙肩就開始一抽一抽。
      “ 那幾個人都是沒什麽用的家夥啊,長沒長相,幹沒幹像,偷雞摸狗,不務正業,
      “ 這四個家夥一個長得像大拇指頭,一個長得像腳板底,還有一個二尾子,還有......" 痞子停住了,巴巴嘴,在想。
      我們四個立刻你看我我看你,誰是大拇指?誰是腳板底?還有二尾子?又把眼睛朝裏瞄,耳朵豎著。
      “ 你看他們群眾關係不行,領導關係更不行,以後大隊公社哪有瓜給他們吃,皮都沒得啃!”
      咱們四個都不吭聲,都明白他說得對,都被刺痛了。痞子繼續說。
      “ 我今後肯定會當官,不混個人樣出來就不娶你!” 痞子咬牙切齒海枯石爛的勁頭。
      秋萍,一個地主的女兒,一個生活在社會最下層的賤民,她還能奢求什麽呢?痞子的話是她一生中最可心的話,無疑給她帶來了一條生路,她看到了唯一的希望,她抹起了眼淚,她要拉痞子起來。她說:
      “ 你不要變心!”
      “ 哪個都不娶,就娶你!” 痞子差點喊口號。
      “ 那你今後要對我好一點。”
      “ 我再不打你了,不罵你了,不欺負你了!” 痞子帶著哭腔,我們幾個直直的巴望痞子磕頭。
      痞子沒有磕頭,一把抱住秋萍的雙腿,“ 以後我聽你的,為你死都值!”
      “ 對他們四個你不要報複。” 秋萍有良心,此時提出來恰到好處。
      痞子歪了下頭,狠命地點了一下,哭起來,嗷嗷叫,那是男兒到了傷心處。老腚說這是叫春的貓。
      他克楞一下把棍子甩出去好遠,手也不拍走了。
      這以後痞子總是一路風光,他去縣裏開積代會,我們看著,後來他開始做報告,我們在下麵聽著,再後來他去當了兵,我們繼續掄鋤頭,一晃五六年。
      變化最大的是秋萍,她是痞子的未婚妻,國家法律保護的軍婚,老腚徹底沒了戲。



      痞子在部隊裏當了班長啦,秋萍笑了。
      痞子又做了排長,我們幾個握著鋤頭心裏咯噔一下,秋萍請我們吃飯。
      再後來痞子升了連指導員,回來和秋萍結婚,我們幾個還是光棍,快蔫了。
      等到一九七九年知青大回城,我們都準備著收拾行裝回家,也無暇顧及秋萍,隻知道中越邊境打起來了,痞子上了戰場,秋萍好幾個月沒有痞子的音訊了。
      秋萍的臉上很少看到笑容,隻看到她牽著三歲的女兒站在自家的土坡上對村子頭看著。有時她抱著女兒在大道邊,孤零零的小楊樹下,可以站幾個小時,她的眼睛飽含著淚水,劉海和楊樹的枝兒一道被風拂動著,那楊樹的葉子開始變黃,風兒吹來落下一兩片,落在秋萍和女兒的腳下。清晨和黃昏的斜陽把她的影子拉到寬寬的土道上,堅定地沿著土道向遠處伸去,遠處是一條大河,拐角處就是那塊大石,痞子放排從沒有在那兒折過。
      她身後還是那間小屋,孤零零的,一道青煙直直地升起,我們幾個不用伸頭都看到了,那是老腚在拉風箱,他把腦袋縮在灶台後麵。
      再後來是清晨和黃昏,老腚給秋萍的園子澆菜,秋萍抱著孩子看著,太陽是暖和和的,兩個人的影子連在了一起。
      我警告老腚,秋萍是痞子的老婆,是軍婚,看得,摸不得的。
      老腚低著頭一聲不吭。
      兩個人後來一道出雙入對了,老腚抱著孩子,秋萍依著,集市上,河堤邊,高高的楊樹下。我們在背後遠遠地看著,幾雙眼睛別提多難受。
      揍痞子的棍子還在門後擱著呢,那天晚上我們把它拿出來,等老腚回來。
      老腚回來的時候帶著一身汗,一進門,看著那根棍子,便明白了,蹲在豆腐幹大的窗下,老一套,一聲不吭。
      “ 你知道痞子在前方賣命嗎?” 胡三子說。
      一聲不吭。
      “ 你是在犯法啊!” 張老虎說。
      一聲不吭。
      “ 你再這樣人家怎麽看我們?!” 我說。
      一聲不吭。
      “ 你會影響我們回城的!”
      ......
      一問三不知,大家失去了耐心,老腚挨了三棍子。居然仍舊是一聲不吭。於是我們拳腳齊下,老腚打著滾,一句求饒的話沒有。
      我看這樣不行,不能打了,得問問。
      老腚喘著氣,往外吐著帶血的吐沫,一字字地說:
      “ 痞子,他死了。”
      
      痞子是怎麽死的?是重如泰山還是輕如鴻毛?人們有很多傳說,各種各樣,痞子似乎死的不明不白。
 

      痞子隸屬解放軍50軍150師448團2營,他在八連任指導員,1979年3月中越邊境打響後,中國軍隊一路凱歌,痞子隨著部隊一直打到班英地區,戰士們都以為不久就可以占領河內了。但是3月12日上麵來了指令,全麵撤退。團和師的領導主張走大路回撤,這樣快捷而安全。但軍駐師工作組卻強硬主張留下2營走小路,給出的理由是搜剿殘餘越軍和物資,工作組的領導是一位文學愛好者,他說這叫摟草打兔子。
      雙方意見爭執不下,發電請示軍部,軍部電令全團走大路迅速撤退,但這份命令在軍部被一個參謀當做廢紙扔掉,致使448團不得不服從軍工作組的意見,調出2營去摟草打兔子。
      在那嘎的北麵,那個黑夜裏,痞子的二營地形不熟,喪失了天時地利,被越軍包圍,一時槍聲大起血肉橫飛。
      很快越軍從俘虜的口中得知了二營的真實情況,迅即調來了一支全部蘇式裝備的加強營,此時的二營已經是天命難違,彈盡糧絕,何去何從。
      成建製的連基本上沒有了,痞子的八連隻剩下了一個排,連長副連長都已經犧牲,營部已經不知所蹤,各自為戰也是各自保命。
      一連的領導立即召開了黨支部會議,幾位排長和指導員互相看看,低頭不吭聲,指導員就是黨支部書記心裏是主張投降的,好死不如歹活,家裏有老婆孩子呢。他察言觀色,知道個個都是怕死的,但都不願說出來,都在等。他便開始諄諄善誘,他說他剛剛打了個盹,夢見了天意,知難而進就是死,知難而退就是活,他這一招當初是騙他女朋友的,這次不知管不管用,立刻掃了大家一眼,加上一句我聽大夥的,大家也都知道他在胡編,但句句觸到心裏,低著頭說我們聽指導員的,這時一發迫擊炮彈飛過來,轟的一聲,幾個人立即臥倒。
      於是黨的決議下達,一連幾個排共219人全部放下武器,投降。
      越軍馬上把黨支部書記拎出來,要他去八連痞子的陣地上,學他的樣投降。指導員開始後悔,他怕,一怕痞子發渾,二怕日後回去了故事不好編,罪加一等。但刺刀頂著他,他做不了狼牙山五壯士,隻好乖乖的。他給自己找信心,他和痞子吃過酒,不會有意外。
      他見到了痞子,陣地上已經沒有什麽活人了,到處是冒著藍煙的屍體,沒死的放大嗓子呻吟。天將亮,晨曦裏幾個戰士在爬,他們在搜集死人身上的子彈,也有的在摸著槍上的刺刀,有的坐在石頭後麵發呆,有的默默地蠕動著嘴唇,被炮火折斷的半截樹第一個迎來一抹陽光,痞子攥著一副望遠鏡,還是像端著茶壺發呆的樣子,那是下床氣麽,他的影子和樹的影子一道投射在那一排排的屍體上,他的臉上布滿了黑乎乎的灰燼,眼睛流淌著兩行淚,兩道溝,或許是露水。
      他對痞子說,打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痞子“嗯”了一聲。
      他又說,我們這是保存實力,痞子又“嗯”了一聲。
      他接著說,想想家裏的父母,妻子孩子,痞子接著“嗯”了一聲。
      他看看痞子,看不到以往和痞子喝酒的臉色,他提著膽子繼續說,政策和以前不一樣啦,我們這是俘虜,情有可原,回去黨籍軍籍都可以保留,還可以留部隊幹,回家了也會有工作,現在溫和多了,有人性了。
      痞子還是“嗯”了一聲。
      黨支部書記開始來神,提高了嗓門,他想讓痞子這一個多排的戰士都聽見。
      “ 如果死了你就什麽都不是了,誰管你的父母妻兒,自己的屍首都回不了家鄉,很快你會被忘得幹幹淨淨......" 他突然刹住,這話是勸自己的,不能對外說,但說出來了,這特麽的怎麽回事?!
      他還準備找詞呢,隻聽到一聲槍響,伴著的是痞子一聲大罵:“ 老子X你媽!”
      書記是死了,痞子對著陣地上仍在冒著煙的屍體還有活著的戰士吼著:“ 投你媽的降啊,不丟這個臉,咱們死了,國家會給咱們記功,我們的父母會自豪,老婆孩子會光榮,他們是響當當的烈屬,共產黨會照顧他們的!”
      我想痞子說這話的時候一定是想到了秋萍和他的女兒,想到了他對秋萍的誓言。
      八連最終是全軍覆沒,痞子躺在了陣地的最前沿,他的血流在了地上,有一朵黃色的花在清晨的微風裏顫動,伴著他,那花兒的後麵是模模糊糊的煙雲,青色的。
 
 
      痞子的死後來竟然變成不真不假的了,有人說痞子立了一等功,還有人說痞子才是勸降的哪個叛徒,被打死了。大家看到秋萍,看到了老腚,馬上背後嘰嘰喳喳起來。我們沒看到縣裏公社給秋萍送烈士證書光榮匾什麽的,看到秋萍的老公公還有她媽媽來看她,小屋的門關起來,裏麵傳出傷心的壓製住的哭聲。我們問老腚到底怎麽回事,老腚低著頭。
      也有人去了麻栗坡,說在那片烈士墓地裏沒有看見有個叫吳天成的。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生活的轉變天翻地覆,唯一不變的就是那點記憶。黃昏夕陽給這記憶鍍上了一層偉岸似的美麗,也使它如金子般的沉重。
      比靈格小鎮酷如痞子出發時的山村,那運河就是痞子放排的那條河,我似乎聽見痞子唱著調情的鄉野民歌,那色色的臉,看到痞子一崴一崴的放排歸來,看到他光著腚跳進大潭裏。
      每當我想念痞子時,我就來到這比靈格的紀念碑前,仔細的看著這一個個戰死的人的名字:
      
      亞當斯·歐安科特   1895-1915年,戰死於法國艾特裏特村
      福柯·蓋奇           1897-1916年,戰死於德國萊茵河前線
      傑姆·凱恩           1922-1943年,戰死於法國裏昂
      大衛·斯塔內        1921-1944年,被俘,死於奧斯維辛集中營
      比爾·哈利更        1981-2018年,戰死於阿富汗
      ......
      他們最終回到了家,但痞子卻沒有。
 
      我用手去撫摸那些名字,那凸凹的感覺像是痞子沾滿了硝煙泥土的臉,我感覺到了溫暖,感覺到了痞子的呼吸,似乎聽到痞子在呼喚我,喊著我們一個個人的名字。
      真想把痞子的名字刻上去,不管怎麽說,他戰鬥了,他死了。
      我要邀請秋萍和老腚來英國玩玩,也在這運河邊走一走,去紀念碑看看,看看痞子?
      聽說在國內,秋萍和痞子的女兒在上訪,在維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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