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無淚 ——回憶我的外婆

來源: 格利 2020-03-20 13:48:1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986 bytes)
/格利
 
佛說:"大悲無淚,大哀無聲"。
 
有很多東西失去了才感到珍惜,有一些人多年過去仍曆曆在目。
 
外婆走了。
 
那一年她老人家八十九歲高齡。
 
外婆走有好多年了,十年抑或是八年?
 
多少年來,我一直都不願承認這是一個事實。好象我的外婆還在我的身邊,
從未離開過我一樣。仿佛我每一次回家都一定能見到她老人家似的,盡管她已身軀佝僂,麵容久經風霜,但她有世界上最慈祥的目光和最溫暖的笑臉——那就是我回家永遠的向往。
 
記得那時的家庭甚至都還沒普遍裝電話,是門衛早上上班時八點左右通知我去接打來的電話的。電話中八舅講,昨晚淩晨兩點多鍾,不在的,走時很安詳。說是前段時間從樓梯上摔下來,本來以為不怎麽要緊。說送醫院去,外婆也不同意。後來請了中醫來家中看。才二十多天就走了,誰也沒想到她走得那麽匆忙,所以也沒有通知你們回來看看。對於我們晚輩的“埋怨”,八舅囁嚅著這樣解釋到。聽得出來,他心裏也有些愧疚。
 
我在第一時間買票乘車從省城趕了回去,我立在外婆長眠的床邊,欲哭無淚。旁邊的姨娘大聲地號著,媽呀,您老人家最疼愛的外孫回來了喔!
 
是啊,我是她老人家最掛心的一個後輩。原因是我媽早故,我十來歲沒了母親,我媽留下兩兄妹,很是可憐。母親是家中長女,下麵還有四個弟妹。解放初期,乾坤顛轉,滿目蒼夷。為盡快解決家庭的生活困難,我媽早早成婚,十九歲嫁給我爸。我爸當時在縣政府機關當一小職員,工作還算穩定。成婚後我媽仍然很關心家裏幾個弟妹的生活,常常接濟家裏,深得我外婆的喜愛。我媽是文革中因缺醫少藥,心髒病發作故去
的。當時龍城兩派群眾組織正昏天黑地地打著派仗,柳江兩岸之間互不通訊。家裏人也不敢告訴她老人家,直到大概半年以後,老人幾次三番問起。我這個女兒怎麽那麽久沒來看我呀?
 
家人才婉轉地告訴她。
 
我不敢揣測外婆當時心裏的悲苦,但從她對我母親的思念轉而對我們兄妹兩人
的深切關懷中,我似乎明白了她對我母親的那種不同尋常的愛。據舅舅們講,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她嘴裏被念叨這麽久的了。
 
其實說起來,我小時候也是我外婆帶大的。
 
小時候,我外婆在蔬菜社賣菜,我二、三歲時就跟在她身邊。外婆曾多次對我講過,蔬菜社的員工常常互相逗趣以我打賭,誰能惹得小弟開口講話,我就請客或怎麽樣怎麽樣……
 
當年我最不愛講話,別人在我嘴裏都問不出話來。其實我不是不愛講話,
而是不愛在生人麵前講話,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的性格,隻有在親人或很好的朋友麵前我才敞開心菲吐露心聲。
 
這種自我保護的心理可能是與生俱來的。
 
我的城市戶口可能是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才從龍城遷回縣城跟我爸的,據說當時縣直機關幼兒園有牛奶喝。
 
我外婆家是仫佬族,出身貧寒,嫁入外公何家後一生坎坷,曾大富大貴,也
九死一生。我外公曾是桂中某縣的一個大戶人家,走日本後應朋友之邀到龍城發展經商。解放初期避走廣州,後杳無音信。還有一個伯外公行武出身,是一名將官,八年抗戰時曾短暫任過民國政府的一個縣長,後被惡人所害,抗戰後平反昭雪。
 
上世紀八十年代縣政協還有人來找到我外婆家裏,說我外公是一名開明紳士、伯外公也屬於抗日將領,說要讚助若幹萬元就可以樹碑立傳。是我外婆婉拒,來人遂罷。
 
過去的一切給她老人家的心靈留下了太深的傷害。
 
土改時我外婆曾被當地民兵押送回去。聽我小舅講,當時走到半路我外婆害怕回去凶多吉少,不甘受辱,曾咬斷舌尖跳水自盡,後被人救起。
 
鄉人見她是一個婦道人家,不識字,又是窮苦出身,主要可能還是她平時對下人還算和氣,就沒怎麽太難為她。但我有一個大舅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被鄉人用繩綑綁後丟入深坑假活埋,逼問浮財下落,後落下殘疾早故。
 
記得每次回去看她老人家,常見她在河沿菜地裏忙著,不是種菜就是澆水或鋤
地。
 
有一年我從插隊的地方回去看她,她在街邊用一種簡易的絞繩機打草繩。
 
這種絞繩機在六、七十年代十分常見,似乎家家戶戶都有人在打草繩賣,貼補家用。
 
她一見到我就要我幫她搖絞繩機的把手。她就拿著繩草自顧自的退著走絞去,一麵與我拉著家常,聽我嘮叨鄉間瑣事。
 
其實在前,文革中她也賣過針頭線腦這
一類玩藝兒,純粹是生活所逼。後來舅舅做木工活有了點錢,置了一處房產,生活才慢慢地好了起來,她才逐漸不做那些生計,專門在家買菜煮飯帶孫輩。
 
  外婆對來家門口乞討的人總是充滿著憐憫,親自舀上一碗、半碗米或給一、兩角錢給他們。好言軟語地撫慰來人,從不允許家人對乞討者大聲嗬斥。
 
再年老了一些,與我們同乘人力三輪車時,問好價,到了目的地後她總是要多付給人家一、兩塊錢(其實就是小費,但那時並沒有小費概念)並感謝車夫。而那車夫則總是會感激地說一聲“阿婆好走哦”。
 
寫到這裏,我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我為外婆的悲憫情懷也為了我對外婆深深地懷念。
 
我外婆既有貧寒家庭的勤勞、悲憫情懷也有大家庭的各種“規矩”和禮數,記得的一些往事如下:
 
我外婆不識字,但卻懂得許多樸素的道理,因此外婆的“規矩”也很多。比如說家人沒回齊不準開飯、桌子不擺正不準上菜、小孩不準光膀子,那怕是再熱
的天。客人來了,我的外婆總是用閔南話囑我“弟啊,倒杯茶給客人。”三言兩
語,問清客人有何事找何人,如果要找的人不在家,又曖言軟語與人慢慢地拉上幾句家常,以至於讓每一位造訪的客人都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出門在外,我外婆總要在我的口袋裏塞進一、兩塊錢,並說到,“袋中
有錢心不慌”。著裝也要我幹淨整齊,講“人要衣妝,馬要鞍裝”。交朋友
不要怕吃虧,講“吃沒得虧,撈(湊)沒得堆”。
 
記得畢業參加工作,有一次回家與八舅談到我晉升助理工程師。
 
外婆聽到後很高興地講,小弟能幹哦,年紀輕輕就當上工程師了!其實助理工程師也就相當於文革前的技術員,也沒有什麽值得好誇耀的,但在外婆眼裏,這就是有出息了。我也不想戳穿那一層薄紙,隻有敷衍她老人家。她就是這樣,為我們晚輩一個微小的進步而感到由衷的高興。值得告慰她老人家的是,她的重外孫現在讀書都讀到美國去了呢,她如果是九泉之下心靈有知,還不知道高興得怎麽樣了。
 
立在外婆長眠的床邊,我雖然極度悲痛,但奇怪的是,眼裏似乎有淚,卻哭不出聲來。當時我很內疚和納悶,以為是對外婆不恭不敬,愛之不深。如果愛得深的話,怎麽會哭不聲來呢?
 
以後讀書才知道,佛說“大悲無淚,大哀無聲”。
 
我的外婆一生信仰觀音菩薩,慈悲為懷,與人為善。她在家裏二樓一個小屋桌上供有觀音菩薩像,長年香火不斷。她有一次對我說道,我每天都要給觀音菩薩上香,托菩薩保佑你們出門在外平平安安,順順溜溜。
 
外婆的話語總是能激起我心中一股愛的暖流,讓我有一種衝動,在每一次離
家後暗暗地立下誓言,要做出個樣子來,給外婆爭氣。
 
現在,那個愛我的人去了。
 
"子欲養而親不待"。
 
我親愛的外婆一生對我極度愛護,卻“撈”不到我多少好處,記得的一次是工作後幫她老人家扯過一塊黑色綢布,她自己托人縫製好後就穿在身上,逢人就講這是我外孫幫我買的布。
 
現在,那個愛我的親人遠去了。
 
外婆與人為善的慈悲情懷以及勤勞一生的優良品質,早就傳給了我們後輩。
 
斯人已去,精神長存。
 
不過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像她那樣能肯聽我訴說衷腸並給與我無限慰藉的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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