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之若儀(104)姐妹讀書
作者:獅子羔羊
文字編輯: 依琳
文革前夕,一九六六年五月七日毛澤東審閱中央軍委總後勤部《關於進一步搞好部隊農副業生產的報告》後,寫了一封信給林彪。這就是後來稱為五七指示的文件。同年八月一日,《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經毛澤東審閱過的社論《全國都應該成為毛澤東思想的大學校》。社論摘要公布了這封信。
全信包括台頭、簽名,共六百五十一個字。它遠遠超越了對部隊農副業生產作批示的範圍,是毛澤東對軍隊的社會角色和功能,甚至對範圍更廣的國家社會模式、政治、經濟、文化製度的理念描述,堪稱毛氏烏托幫藍圖。
信中也以極簡略的文字談到其對工業、農業、商業、教育等社會各領域的設想。
關於教育,毛澤東在信裏寫道:
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製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這短短七十個字,給那一代年輕人造成了無法挽回的破壞。
從六六年開始停課、串聯,到六八年複課鬧革命,學校已經不是傳統意義的學校了。學校成了毛澤東版烏托幫的一部分。
一年除了寒暑兩假,九個半月。 學工、學農,加軍訓,真正在教室上課的時間隻有七個月。
物理課不再講靜力學、動力學、運動學、光學、電磁學等基礎物理內容,而是大講特講拖拉機上的四衝程柴油發動機。美其名曰:教育與工農相結合。
化學課不再是無機化學、有機化學,而是大講特講氨氮化肥的生產過程。同樣的理由:與工農相結合。
數學課省去了代數、幾何、三角等傳統科目,轉而連篇累牘地講優選法,零點六一八法。冠冕堂皇的說法是:與實踐相結合。
正常的期中、期未考試在批判白專道路的口號聲中被取消了。
課程中增加了哲學、政治經濟學、黨史,老三篇(作者注:老三篇為毛澤東著作《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三篇文章的簡稱)。
課外活動增加了學《毛選》(作者注:《毛澤東選集》,共四卷,簡稱《毛選》),讀《語錄》(作者注:由副統帥林彪主持編輯並親自作序的袖珍版《毛主席語錄》,簡稱語錄。又因大多是紅色塑料封皮,故稱紅寶書)。
每逢毛主席有什麽新發表的文章、詩詞,哪怕是深更半夜,同學們都要到學校組織遊行,慶祝最高指示的發表。說法是“報喜”,可是誰也不知道這是誰給誰報喜,反正大家都是從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裏聽來的。但是,狂熱的群眾也無人去想這裏的邏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爭先恐後。
用一句話概括:學生什麽都做,什麽都學,就是不做學生該做的事情,不學學校裏該學的知識。
自從複課後,正瑛不再像在初中時那樣對政治活動如醉如癡。她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
在學校,老師讓幹什麽,她就幹什麽。她既不搶在前麵,也不落在後麵,名符其實地成了一個人堆裏找不到的無名氏。
在學校裏學不到什麽,也沒有什麽家庭作業,正瑛就在家裏的書櫃裏找書讀。除了像《彷徨》、《紅崖》,《青春之歌》等小說,正瑛還找到幾本《十萬個為什麽》和一套《數理化自學叢書》數學卷。
正瑛就像一個餓極了的人走進盛宴。在如饑似渴地讀起她所能接觸到的每本小說的同時,正瑛就著自學叢書認真地學起了數學。在她的學習中,數學變得不是那樣枯燥無味,而是那樣神秘,那樣引人入勝。搞懂一個定理、做出一道難題,對於正瑛來說都是那樣的滿足,那樣的興奮。
這是一個秋天的下午,正瑛、正琅和正璿陸續放學回到家裏。明皓去夫子廟中醫院看病還沒回來。正瑛沒有像往常一樣地讀自學叢書學數學,而是從書包裏拿出從同學那兒借來的小說讀了起來。
正琅正在做著媽媽給她出的作業題。看見姐姐躺在床上讀小說,她對姐姐說:“大姐姐,妳在看什麽書呀?妳不做作業,爸爸回來罵妳我不管噢!”
正瑛心不在焉地回應道:“《海島女民兵》,今天剛從同學那兒借來看的。講好了兩天,後天就要還了。”
正琅聽到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我也要看!”
“嗯……妳要看也行。有個條件,不許告狀。我再看一個小時就給妳看。”正瑛不急不忙地開出了條件。
“好,姆媽回來我不講。”正琅聽到能看到書,馬上答應條件。
“向毛主席發誓!”正瑛進一步要求道。
“向毛主席發誓!”正琅應道。
坐在桌子一旁照著爸寫的字帖寫字的正璿,聽著兩位姐姐在講看大書的事(作者注:相對於連環畫,又稱小書或小人書,全文字的小說稱大書),他心想:反正我也看不懂,妳們誰看都不關我的事。我還是早早把作業做好,好出去玩。妳們沒做好作業,姆媽回來罵,也不關我的事。
窗外,日落西山。屋裏,三五牌座鍾不緊不慢地敲了五下。坐在床上埋頭在她的《海島女民兵》的正瑛,戀戀不舍地抬起頭。她合上書,遞給正琅,說:“攤妳了,要不要?”
正琅高興地從方桌旁站起來,走到床前,接過小說,急不可耐地打開書看起小說來了。
正瑛起身,來到方桌前。她看了看正璿寫的字,拍了拍他的肩頭說:“寫字要坐正,不要歪頭歪腦,也不要把頭埋在紙上。這樣才能寫得好,也不會累。”
正璿聽姐姐一說就趕緊坐正,挺起胸,繼續寫字。媽媽布置的作業是,除了學校給的家庭作業,每天寫一頁米字格寫字本、二十道算術題。今天的算術題已經做完了,字也寫得差不多了。想到做完作業後就可以放鬆地出去玩了,正璿心裏甭提有多高興呢。
看到正璿坐正寫字,正瑛摸了摸他的頭,就走到另一麵,坐下,打開書包,開始做作業。
不一會兒,靜儀和明皓前後腳地到了家。明皓手裏拎著一大包中藥。他看完病後,在新亞交電器材店轉了一會兒,買了四隻三極管。所以回來晚了一些。幸虧他早靜儀一步進門,不然靜儀下班回來,看到家裏隻有三個小娃,又會怪他不顧家,隻顧自己在外麵玩。
到家後,明皓就急忙打開爐門,然後淘米。把飯放到爐子上之後,他又開始在水池裏洗菜。
靜儀走進院子,看到洗菜的明皓。兩人打了個招呼後,靜儀走進堂屋。看到爐子上的飯鍋裏米湯噗出來了,她揭開鍋蓋,用一隻筷子把鍋蓋支起來。看了看確認米湯不再外溢後,她這才推門進屋。
一麵靠窗的方桌,三個孩子各占一麵。迎著房門的是正璿。隻見他正在把鉛筆盒蓋上裝進書包裏,把寫字本收起來。他看到靜儀回來了,連忙邀寵地對靜儀說:“姆媽,我做好作業了!”
聽到正璿說話,正瑛、正琅也知道媽媽回來了。靜儀看到倆姐妹麵前攤著書和作業本子,也看到正琅手裏的小說。她不動聲色地問道:“妳們倆的作業做得怎樣了?”
正瑛指著手頭的作業本,說:“正在做,還沒做完。”
正琅連忙把小說放在一邊,說:“就快做完了,還有一點點。”
就在這時候,明皓走進房來,聽到正琅的回答,看到她手邊的小說書,明皓不高興地問道:“作業沒做好就看小說?”
正琅知道自己給抓了個正著,心裏有些慌。想到自己的作業就快做完了,看小說隻看了一小會兒,這就挨罵了。相比之下,大姐姐看了一個多小時的小說,才剛剛開始做作業,她心裏有些委屈。
小正璿看在眼裏,心裏為二姐姐叫屈。是大姐姐壞嗎,爸爸媽媽不在家,她抱著大書不放。看到時間不早了,就把大書給二姐姐看。這不,爸爸回來看到二姐姐在看小說就不高興了。
想到這裏,他打抱不平地說:“爸爸,二姐姐放學後一直在做作業的,你們回來之前她剛剛開始看大書。倒是大姐姐……”
“大姐姐怎麽啦,大姐姐在寫作業!”聽到正璿這樣說,正瑛連忙打斷了他。
靜儀走近看了看倆姐妹的作業進度,心裏像明鏡似的。她知道正瑛平時就是心眼多。正琅老實,總是上她當。想到這裏,她息事寧人地說:“好了,好了。以後要先做完作業,才能看小說。馬上就要吃晚飯了。妳們先把書包收起來,吃完晚飯後再做。”
看到媽媽打圓場,正琅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她連忙收拾起書包來。手忙腳亂之中,她沒忘記向正璿投來感激的一瞥。
正瑛也順水推舟地把書本、鉛筆盒放進書包。她對著正璿悄悄地說:“王連舉就會告狀!”(作者注:王連舉是樣版戲《紅燈記》裏的一叛徒角色,故有‘王連舉會告狀’的說法)
仗著爸爸、媽媽就在旁邊,他撒嬌地向靜儀說:“姆媽啊……大姐姐說我是王連舉……”
端著一碗菜走進房裏的明皓不耐煩地打斷道:“什麽王連舉、李連舉!快收拾桌子,我要地方放菜。”
晚飯後,靜儀在屋外洗碗,倆姐妹一起趴在桌子上寫作業。正璿剛想出去玩,就被明皓一把抓住,“來,爸爸教你打算盤。”
打算盤的劈啪聲從屋裏傳來。在院子裏的靜儀借著燈光,看到明皓帶著三個孩子圍坐在方桌旁學習,寫字,勞累辛苦一天的她心裏一陣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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