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媽媽：我的嚴父，慈母
一九六七年夏天，媽媽喪命於一場車禍。一輛公共汽車，從街的那邊橫穿馬路到街的這邊，撞翻了我的媽媽。社會秩序的混亂，是媽媽不幸的原因。在西安的我，手裏拿著從成都發來的電文，我茫然，癡呆。從這張電報上，依稀地看到媽媽那和靄可親的笑容。不斷地望著那些看來都像媽媽的人群，我多想喊一聲，" 媽媽"。我沒有勇氣喊出聲來，我意識到，我真的失去了自己的母親。心裏有一種無法表訴的痛。隻恨自己沒有想到應該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工作，工作，連自己的媽媽都忘了。我實在太愚蠢了！媽媽的不幸，是我一生中的“千古之恨”。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限期"。我真的失去了自己的母親。
多年以後，我來到這美利堅合眾國，開始獨自生活的那些年，幾乎夜夜都和媽媽在夢裏相見。她那恍愡的身影，似乎出現在城市的街頭，又好似站在那些熟悉的茶鋪酒店的門前，她在家的四周遊走。她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急切地喊：" 媽媽喲，回家吧，我們還離不了你。" 我乞求，" 媽媽，回家吧。" 啊，媽媽不見了，我急了，我追逐，我尋找，我邁不開腿，驚醒，我長歎：" 媽媽辛苦了一輩子，你就匆匆離開了我們，我心不安啊！" 我記錄下夢裏的媽媽：
夢中的媽媽，你在哪？
夢中的媽媽，淒苦又悲涼。
她四處遊蕩，在那漆黑的街上。
她沒有住的地方，她迷失在回家的路上。
她那恍惚的身影，總在我的前方。
我乞求，我呼喚：
媽媽喲，回家吧，我們還離不了你，
媽媽，你在哪？我看不見！
我在呼喚你，你聽見了麽？
媽媽，你要記住：
傍晚陪我走街，深夜還要等我，
在小巷那端。
媽媽總是無言......
由於家境的困擾，我請楚地知道，這個家隻靠母親一人是難以支撐的。母親總是想得開，把希望寄托在未來。她不識字，卻慬得做人的道理。她盼我為她分憂，望我好好讀書。常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每當我放學回家，總是先問，" 今天上了哪些課？老師布置了什麽功課的作業？"，這些問題得到滿意回答後，我才可以做其他的事。有一次回家較晚，她檢查我的作業，發現未做，她根本不問為什麽，當然也不相信任何解釋。令我跪在她麵前，先講了個'三娘教子'的故事，然後對我說：" 娃娃，你要知道，今天的事今天做，不能推到明天。明天過了又有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是沒完沒了的，事情推到明天，就是不做！你會變成一個懶人，一個沒有用的懶人。" 問我：" 該不該挨打？"。我抬了長櫈爬上去，" 打吧！"，“我會記住，今天的事今天做” 。
從小學開始，每天都起得早，為全家人做飯，這是母親的規定。我在外麵拉車時才領悟到母親的用意，她要讓我知道，我們家每天要吃多少米，家裏還剩多少米。隻有這樣，我才可能自覺地為母親分憂。我們煮飯是柴火灶，每早做飯時，我坐在灶前，借柴灶的火光讀書，有時會讀錯串行，這時，母親會說："讀錯了，重頭讀”而且還要打手板心。出現這種情況，我就有點納悶，在陪母親去東大街擺地攤時，我會問：" 媽，你不識字，你怎麽知道我讀錯了書？" 媽媽說：" 我不識字，我識數，你在讀那一課的課文時，你在讀，我在數數。你把課文讀一遍時我就全記住了，第幾個字唸什麽，你的那本書、我全能背出來。"。那時隻覺得媽媽這個辦法很好。在我接觸的人事多了後，才覺得媽媽的記憶力是很好的。
上中學時，讀了一些關於郭沫若小時候的故事。有一段描寫他記憶力好的故事，他父親讓他跟隨家裏的管事先生去趕場，買本"三字經"回來。在乘船回家的路上，他讀一遍就把書全撕了，掉在河裏。回家時他的父親問他買的書呢，他坦然回道 " 吃了 "，他父親震怒：" 給我吐出來！" 他一詞一句全背了出來，他家的教書先生說：" 背得好，背得好！" 他父親轉怒為喜說：" 我兒聰朋，該奨厲。" 看了這個故事，覺得好玩，心想我也會啊。我把正在讀的" 琵琶行 "讀了兩三遍，讓同學幫我對著書，我背。同學說，背得好，背得好。心裏很是得意，想在媽媽麵前露一手。那天下午，我當著媽媽的麵把書中的'琵琶行'那兩頁撕了，還瞅瞅媽媽的臉色。媽媽也震怒了，不由分說，她拿起棍子就打了起來。邊打邊罵：“你四歲零四個月，就在 "惜字宮" 的孔夫子相前發了蒙(懵)，喝了墨水，跪拜了老師，發誓要好好讀書。哼，你竟敢撕書，我打死你這不爭氣的娃娃。” 事後，我告訴媽媽，因為會背了才撕書。媽媽連連揺頭說：" 不可取，不可取！'字'是孔老夫子發明的，撕書是對聖人的不尊。惜字宮，就是教人珍惜書。"
我家雖然窮，但，還是有一個家。逢年過節，偶爾也有 " 叫花子 " 從我家門口過，喊著：" 善人老爺，有沒有鍋巴剩飯給我一口。" 這時我媽總會說：" 把米罈子中的雞蛋拿一個給他。" 並要祝他好運。 還對我說，“做人要有善心，為人要誠懇”那時候，家裏常養有生蛋的母雞，雞蛋集累到十幾個時，就會把蛋煮熟，在早晨的集市上賣。有的時候，媽媽生病了，我會煮個荷包蛋給她。媽媽這種病叫“餓癆病"，現在叫低血糖。發病時手腳發軟無力，全身出冷汗，有時還會昏迷。這時吃個荷包蛋，人就舒服許多。當雞不生蛋了，我們會把雞賣掉。有時雞生病，媽媽也會讓我把雞賣掉，這時我總不願意，媽媽會說，" 將本求利，正大光明"，我會問：" 說不說雞已生病了 " 這時媽媽不再說什麽。但她總覺得她有這麽個傻兒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不願賣生病的雞。可能是因為做這種事覺得心虛。
有一次，一個賣草鞋的人在我家門口擺攤。不一會他的鞋就賣得差不多，就收攤子走了。有一雙鞋被扔在一邊，有人把這雙鞋給了我媽。媽媽就叫我試一試，我問：" 多少錢？"，媽媽不說話，我拿著鞋跑著給人送去。回來時，媽媽很生氣，說要打我這個傻瓜，我第一次反問："為什麽？" 媽媽說："你太傻，這又不是偷來的，是別人撿來的。"，" 總不是買來的"，"是你不對！" 算和媽媽拉平了。事後媽媽說，看你沒穿過一雙好鞋，心裏不好過。我說，沒關係，走在玻璃碴子上都沒事。這回讓我明白媽媽也是講理的，有的行為也是出於無奈，而且也不過分。俗話說窮人有窮主意，如：賣病雞，撿別人的鞋。長大了，回想媽媽的這些事，心裏難過。她是在生活中掙紮，為了讓我們存活下去，這些小小的一點事，也都是苦苦的。那時母親常歎息到：“一個女流之輩，沒有生存的本領，還拖著一群天天張口要食的娃娃，這日子該怎麽過啊……”小時的我，不僅不明白，還傻得令人生氣。不僅如此，我自己還有更令媽媽生氣的言行。
有一年，母親病了，照例，不看醫生不買藥吃，硬忍受病痛的折磨。那時家裏已斷了炊，媽媽想吃點什麽，家裏沒有。她急得直淌淚，又不敢哭，她在家裏找了一塊錶，去朋友家換錢。我們默默地走在路上，各自想著自己的事。幾天來我一直在想："人為什麽活著？生活這麽苦，活著幹什麽？" 這時我突然停住腳步，問媽媽：" 生活這苦，你又在生病，為什麽不去自殺？"，媽媽被她的傻兒子問呆了！我們停留在昏黃的路燈下，好久好久沒有挪動腳步，沉默好一陣後，媽媽才平靜而低聲問我："你想媽媽死，是不是？嫌我打你太多了！ " 我對這個沒預料到的回答嚇壞了，急忙說："不是，不是，我不想你 死"，" 我是想不通，生活這麽苦我們還忍受著活下去，活著是為什麽？"，我流著淚向媽媽訴說我生活的感受。我說，這些問題我已經想了好幾天，我不知道為什麽活得這麽艱難。 聽了我的解釋後，媽媽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都是為了你們！"，“哎，如果 " 她沒有說下去。雖然我為她的"如果"想出好幾個答案，但是我也不敢再傻了。看到媽媽痛苦的表情，真不敢再說什麽。後來想想，對媽媽的提問，是沒有找到恰當的話語，更沒想到這是大逆不道的提問。本質上，我是在同情媽媽，看她生病又不醫治，硬忍著病痛及饑餓，這樣活著為了什麽？在我的一生中，“活著是為了什麽？” ，成了永遠解答不了的問題。
一個還不足十歲的孩子，在沉重的生活壓力下，多麽的渴望逃離這種生不如死的生活。他能找得到適當的言詞來安慰自己的母親嗎？他帶著自己不解的問題，問天問地，問自己的母親，想解開心中的疑問。但，這是不可能有令他滿意回答，也許是自己太愚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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