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之若儀(九十一)山雨欲來
作者:獅子羔羊
文字編輯: 依琳
大多數業餘無線電愛好者都麵對過這樣的情況:整個線路板上的每一個零件都按照線路圖,焊接得牢牢的,看似什麽問題都沒有,可是打開後卻沒有聲音,或者太多雜音,或者找不到台……預想不到的情況千奇百怪。如果在研發單位的話,有試波器之類的專業設備可用。一般業餘愛好者最多有個萬用表。在這種設備條件下,查錯、排錯都是非常耗時費神的事情。一旦投入進去,很容易忘了時間。如果花了半天時間,找出了問題,最後聽到收音機發出清晰的聲音,不論那個電台播放的內容是多麽的無聊,對無線電愛好者來說,那都是最美妙的音樂。反之,如果你花了半天時間,最後不得不停下手來,所能聽到的除了雜音還是雜音,你一定會垂頭喪氣,心煩氣躁。
就像現在大程序員調程序查錯相似。常常沉在程序裏,忘了開會,忘了午飯,甚至忘了下班回家。與程序一陣搏鬥後,查出問題了,調好程序後,心情舒暢,風和日麗;查不出問題,仍然雲裏霧裏,一定會情緒低落,全身是刺的。
那天,明皓的情況有些與此類似。前一天,明皓在短波頻道裏聽到一個中共中央關於開展一場在文化領域裏的政治運動的通知,覺得有些火藥味,想繼續追蹤。誰曾想這自裝的收音機在這關鍵時刻出了問題。
從五月開始,《光明日報》、《解放日報》、《紅旗雜誌》登出大塊文章,對以北京市委副書記鄭拓、北京市副市長吳晗、北京市統戰部部長廖沬沙主筆的《三家村劄記》專欄文章展開了強烈的批判。
“三家村劄記”遭到批判,該專欄被定性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有指揮、有組織、有計劃、有目的地為複辟資本主義、推翻無產階級專政作輿論準備的”。一般人認為,批判者的真實動機意在指向這三人身後的北京市黨政係統。從此之後,“三家村”被認定為是“反黨集團”。鄧拓被認為是“黑店的掌櫃”,吳晗是“急先鋒”。
明皓讀著這些文章,心裏推算著。這些文章的作者,如“何明”、“高炬”、“姚文元”等,大多是名不見經傳的無名之輩。可是他們批判的對象可是天子腳下的中共黨政高官呀。而且,這樣的文章能在中共的喉舌報紙雜誌上連篇累牘地發表,其背景非同小可,絕對是來自於共產黨非常高層的授意。明皓驚訝地發現,一場中共高層內部之間的筆爭毫無掩飾地展現在普羅大眾麵前。
到了六月份,《人民日報》也加入了這場口誅筆伐。六月一日,它發表了題為《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六月二日,《人民日報》又發表了以北京大學哲學係教師聶元梓等署名的《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文章號召:“一切革命的知識分子,是戰鬥的時候了!讓我們團結起來,高舉毛澤東思想的偉大紅旗,團結在黨中央和毛主席的周圍,打破修正主義的種種控製和一切陰謀詭計,堅決、徹底、幹淨、全部地消滅一切牛鬼蛇神、一切赫魯曉夫式的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把社會主義革命進行到底。”
同日,《人民日報》發表《歡呼北大的一張大字報》,開頭寫道:“聶元梓等同誌的大字報,揭穿了“三家村”黑幫分子的一個大陰謀!” ““三家村”黑店的掌櫃鄧拓被揭露出來了,但是這個反黨集團並不甘心自己的失敗。他們仍然負隅頑抗,用“三家村”反黨集團分子宋碩的話來說,叫作“加強領導,堅守崗位”。” “三家村”黑幫是詭計多端的。在前一個時候,他們采取“犧牲車馬,保存主帥”的戰術。”“那些什麽“三家村”、“四家村”,不過是紙老虎,他們的“將帥”保不住,他們的“車馬”也同樣是保不住的。”
至此,這場文化批判運動的真正對象慢慢地顯現出來了。“堅決、徹底,幹淨、全部地消滅一切赫魯曉夫式的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卒、馬、車”、直至“主帥”。
這批判文章所指的“主帥”會是誰,北京市委書記彭真?中央書記處書記鄧小平?還是……?明皓不敢往下想。
和義和團一樣,共產黨取得勝利沒幾年,就開始關起門來內鬥。五三年高崗掛了,五九年彭德懷折了。這次又會是哪位“戰友”又要被送上祭壇了?
中午靜儀回來時,看見明皓沒做中飯,埋頭搞他的半導體,發了脾氣。
明皓因為修收音機不順,出言不遜。靜儀怒砸茶杯,明皓自知理虧。
午飯後,明皓悄無聲息地收拾了飯桌、洗了碗筷。然後低眉順目地向靜儀賠著不是。午飯後,靜儀休息了片刻,就頂著大太陽又去翻砂廠上班了。
靜儀和孩子出門後,為了確保上午的事情件不再發生,明皓忍著不去碰他的半導體,開始做起晚飯的準備工作。他淘好了米,洗好、切好菜後,把鬧鍾定到下午四點半。這樣鬧鍾一響,他就開始收工做飯,確保靜儀下班到家後立即開飯。
做好了這一切後,明皓迫不及待地再一次投入到他與紅星收音機的搏鬥中。
大概又過了半個小時,明皓發現一個電容有些可疑,就把它換了下來。把新的電容焊上線路板後,明皓打開開關,把波段開關打到短波二,小心翼翼地轉動著雙聯旋鈕,全神貫注地聽著收音機發出的交流聲。
突然,收音機裏傳來清晰的聲音:台灣自由之聲廣播電台開始向大陸同胞播報新聞......
聽到這裏,明皓出一身冷汗,連忙把收音機音量打到最小,然後插上耳機,重新打開音量,耳機裏傳來的消息令明皓震驚不已。
據北京的消息靈通人士,中共中央委員會在五月中,發出《通知》,對由中央書記處書記、北京市委書記兼市長彭真主持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組向中央的匯報提綱》,列舉了十條罪狀,逐條批判。它嚴厲批駁了《提綱》中提出的有破有立、在真理麵前人人平等等觀點,要求實行“無產階級在上層建築其中包括各個文化領域的專政”。它指責《提綱》及其作者“反對把社會主義革命進行到底,反對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的文化革命路線,打擊無產階級左派,包庇資產階級右派,為資產階級複辟作輿論準備”。
……
這是明皓聽到的最具火藥味的說法。當時,這個通知還沒有讓群眾知道,隻是傳達到十七級以上幹部。當然明皓無從得知。借助於短波收音機,明皓提前知道了這個通知的存在,更不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五一六通知》。這個通知把共產黨的內部分岐上升到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鬥爭、複辟與反複辟的鬥爭。它提出了在文化領域裏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顯然,這個通知的形成已經表明以毛澤東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占了上風。看來,又一輪黨內清洗在所難免,彭真一定在劫難逃了。可是,彭真隻是書記處書記,連政治局委員都不是,更不用說政治局常委了。為了拿下彭真,這樣大動幹戈,合乎情理嗎?除非,那個“赫魯曉夫式的人物”另有所指……
明皓想起一句唐詩: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明皓一邊聽著政治新聞,一邊把收音機裝回到機殼裏,拔下了電烙鐵插頭,收拾好電阻、電容、三級管等一應元件,站起身來。
正好,這時他預設的鬧鍾響了。明皓關了收音機,走出房間,來到堂屋,打開封住的煤爐,開始做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