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鬱達夫(41)

來源: 胡小胡 2018-07-14 13:33:3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696 bytes)

41、知識階級

 

——達夫先生,在去年,也就是世紀末的2000年,中國人有幸獲得諾貝爾文學。這是中國作家第一次獲得此獎。

——是何人有此殊榮?

——此人姓高名行健,江西贛州人氏。獲獎的小說《靈山》、《一個人的聖經》,皆為描寫中國大陸60至70年代,也就是“文化大革命”時代。瑞典皇家學院認為,《靈山》是一部心靈朝聖和自我反思的小說,而《一個人的聖經》則是為“文化大革命”算總帳。

——高氏的小說有何高妙之處?

——無甚高妙。高氏試圖創造新的敘事模式,卻仍是寫實的手筆。他對那一段曆史痛心疾首。在70至80年代,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寫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等小說。這個作家在西方名聲鵲起,因為他寫政治,他是共產國家的叛逆者。他的小說有兩個主題:政治和性。高氏也是叛逆者,也有兩個主題。昆德拉沒有獲得諾貝爾獎,因為東歐發生了大變化,所有的歐洲共產國家在一夜之間消失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我的時代,也有提名魯迅先生的,可惜魯迅先生壯年而逝。東方的獲獎者,我見過印度的泰戈爾。泰戈爾兩次到中國,第二次,我和徐誌摩君到十六舖碼頭接他——有趣的是隻有我們兩個人。泰戈爾是慈祥老人,有金子一般的心。印度乃佛教發祥地,生出泰戈爾和甘地這樣偉大的心靈。

——高氏雖然以中文作品獲獎,他卻聲言恥於作中國人。因為他隻能用中文寫作,他不得不用中文寫作,他不得已而用中文寫作。高氏的話令人驚詫。達夫先生,您是怎樣看這個問題,您認為生為一個中國人,幸還是不幸?

——從一個人的角度看,還是從四萬萬中國人的角度看?

——可是達夫先生,您生活的年代“四萬萬同胞”,如今中國早已是十四萬萬同胞了!

——啊呀呀,不得了!了不得!中國的一塊土地,如何容下如此人口!聖經上說,“上帝隻給烏鴉一小塊乾酪。”我們的幾萬萬同胞,在最近的200年中,實在是相當的不幸,外族入侵,內亂不斷,天災人禍。

——先生不知,20世紀下半期,中國發生了兩次幾千年未曾有過的大災難,一次是發生1960至1962年的大饑荒,餓死的人以千萬計;一次是發生在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死亡24萬人,為人類曆史之最。大地震是完全的自然災害,大饑荒主要是人為的原因。在1958年,人們簡直熱昏了頭,彭德懷元帥有詩雲:“穀滿地,薯葉枯,青壯煉鐵去,收禾童與姑。來年日子怎麽過,我為人民鼓與呼!”不是沒有糧食,而是丟在地裏。

——晚生,你說的這兩件事聞所未聞,令人浩歎。可是從五千年看,中國的同胞卻是相當的幸福。中國的曆史上有那樣多盛世,那樣多輝煌。漢唐之際,多少夷蠻向往中央之國!中國人享受發達的古代文明之際,世界上大多數民族仍是刀耕火種,胼手胝足。即是十七八世紀的康乾朝,中國人在世界上仍有相當的威風。

——康乾時代,中國已落後於歐洲,隻是在亞洲尚有霸氣,可以武力征服高麗和西域小國。先生,您說200年,在這200年中,中國知識分子命運,應是如何評說?

——國家不幸,知識階級怎麽會有好日子?

——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說法,知識分子不是一個階級,而隻是一個“階層”。毛澤東把知識階層形容為“毛”,附在皮上的毛,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樣一來,知識分子的獨立性沒有了,自由的思想空間也沒有了。

——毛先生自己不也是知識分子嗎?中共的精英人物,哪一個不是大知識分子?沒有一個精英的團隊,如何成就大業?自古以來,中國的知識分子,隻有兩個理想,兩個最好的前途。第一個理想就是做官,“學而優則仕”嘛。

——第二個呢?

——第二個理想,哈哈,就是當作家呀!魏文帝曹丕隨父在馬上成就霸業,他說:“男兒生有七尺之軀,死為一棺之土,唯立身揚名以為不朽,其次莫若著篇籍。”兩個理想,不是說的明白嗎?曹氏父子兩個理想都實現了。有的人,文學上有了巨大成就,仍不滿足,仍想做官,李白、杜甫就是這樣。李白巴結韓荊州,嘻皮笑臉地說:“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杜甫呢,幻想“致君堯舜上,能使風塵淳。”但是他們沒有官運,隻能做小官。真做了大官,也不一定有做大官的本事。還有做了大官的就要弄文學,所謂“附庸風雅”,這些都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當了皇帝的人,還想在文學上留下痕跡。比如乾隆皇帝,到處寫詩題字,卻是才氣不足。毛先生不也弄文章寫詩詞嗎?毛先生的才氣可就大多了。中國曆史上作家地位太高,實在不是好事。知識分子都去弄文字,沒有人研究科學技術,所以中國落後了。

——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聰明用錯了地方,是集體無意識吧。但是無論哪一個民族的知識分子,都需要自由的思想空間。沒有這一點,科學技術搞不好,文學也搞不好。

——自由皆有限度,不過有的時代鬆,有的時代嚴,全看當權者態度。

如果鬧起“文字獄”來,書生們就倒黴了。

——20世紀的“文字獄”,50年代最為嚴厲,從“胡風事件”開始,至“反右運動”達到高潮。

——胡風先生我認識,他難道入了大獄?

——他在獄中度過28年,隻因為寫了“萬言書”,提了一些善意的批評。打成“右派”的有五六十萬之眾,絕大部分是知識分子。先生,您的紅顏知己豐小姐不也在其內嗎?豐小姐在成為“右派”後,又因“反革命罪”入獄三年,她的遭遇,正是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的縮影。“反右派”是變相的“文字獄”,大部分“右派分子”並不入獄,而是貼上標簽放在民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到了60年代,就是“文化大革命”,以文定罪,以言定罪,被整肅的人難記其數。“文化大革命”整肅對象擴大了,不再限於知識分子。在這些所謂的“政治運動”中,知識分子承受的最大痛苦不是在肉體上,而是在精神上,是對他們人格的無所顧忌的侮辱。中國的知識分子是有尊嚴的,有幾千年根深蒂固的觀念,所謂“士可殺不可侮”。這本來是中國知識分子自戀的一麵,卻被現實無情地摧毀。從50年代的“批判”、“交心”,到60年代的“遊街示眾”,“士可侮不必殺”。豐小姐受到的精神創傷同樣是有代表性的。

——在我15歲的那一年,有辛亥革命,國體從帝製走到共和。但是專製的禍根並沒有消除,有專製便沒有民主,沒有寬容。

——毛以後的時代是鄧小平時代。在80年代,經過幾番爭鬥,中國的統治者漸漸懂得了寬容的必要和重要。民主也許是遙遠的目標,而有了寬容,人們便會逐漸接近那個目標。

——這就是中國知識階級的大幸了。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加跟帖:

當前帖子已經過期歸檔,不能加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