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空山男音”電影導演葉路傳來壞消息:廣電局拒絕了該片在國內發行放映的申請,列舉了九大理由,包括誇大文革的危害和誇大中小學教育的缺陷。
祁芳震驚之餘,問,可不可以修改之後補拍?
葉導說,你的小說已經改得麵目全非,再大改,隻剩名字是你的。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犯過原罪,算是一個上了黑名單的人,他們不放過我。我以為,中央領導換屆,部委領導大換班,以前的事兒可以有個了結。我估計錯了。我對不住你,對不住跟我合作的那末多夥伴。
這麽誠摯的話語,讓祁芳反過來安慰他,說,國內的事情很多不能控製,我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跟你合作很愉快,我學到了很多東西,謝謝你。
葉導說,有空寫個清宮爭鬥戲,或者國共諜報戲,那些題材安全,限製的框框少得多。
祁芳沒有興趣,也沒有能耐寫,口中答應說,好。
她心情鬱悶,枯坐良久,
她到酒店附近的一座公園散步,隨手找了自己出的那本書,走累了坐下來,書可以當個掩飾,不然,一個獨身女人,大白天泡公園,場麵會不會顯得尷尬?
公園不收費,門口還是坐了看門員,兩個半老男人,忙著聊天,她進場時隻當沒瞧見。園中有座小湖泊,湖中搭了微型的湖心島。湖和島取的名字,跟杭州西湖的幾個景點差幾個字,景色當然不止差幾個級別。
時值上午九點來鍾,太陽已出,熱度適中。湖邊長滿柳樹,沿著湖邊走,臉頰不時觸摸柳條。伴著清風,腳步感到難得的輕盈。這麽好的去處,就在酒店的後院,舉步之勞,住了好幾天,怎麽不早點來?
走了幾圈,公園裏的人多起來,身前身後的人多起來,大多數是上年歲的人。她走乏了,挑了條長椅坐下。她打開書,蓋在腿上,兩眼注視湖水,心裏一片蒼茫。
公園,跟她有緣。她的第一部出版小說,作者的“雅照”是季老在公園給拍的;“空山男音”孕育於公園的閑坐。此刻,她又在公園,在獲悉“空山男音”被槍斃之後。坐下去,又有什麽能冒出來?
她閉著眼睛,幾乎要打盹,一個微弱的男性聲音從後背傳來:請問,我可以這裏坐嗎?
她沒有轉身,那個人出現在麵前,是 一位白種男人,三十來歲,正卸下頭戴的帽子。見她沒回答,他又問了一句,還是用中文,語調還是那麽不倫不類。
她左右一看,視力可及之處,每張長椅都坐了人,有的坐了三四個。她挺直身子,朝旁邊挪了挪,說,可以。
他謙遜地說,打攪你了,我隻坐小小一會兒,馬上還給你。
她說,沒關係。我不是這兒的主人,這裏是人民公園。
他和善地笑笑,嘴裏嘟囔,人民,人民,世界的主人。
他當屬歐美人,不講母語,不太分辨得出到底是歐洲人還是美國人。他比一般的美國男人白皙,皮膚肌理更加細膩。他抖開手中的報紙,是USA Today, 美國大眾喜歡讀的報紙。見她打量自己手中的報紙,他試探地用純正的美式英文問,你講英文?她點頭,說,我家在洛杉磯。
他趕緊收起報紙,說,那我們可以用英文交談?
她說,都可以。
他說,我的全部中文詞匯已經用掉了一半,撐不過五分鍾。
他叫林德,來中國工作快八年,最後一個工作合同期滿,雇主沒有續簽的意思。他不再尋找,準備走一趟西藏,然後回美國堪薩斯老家。
她說,你來中國八年,中文不錯哇。
他說,會的隻有一點點。不是我笨,是我的工作隻需要英文。
她問,你是英文老師?
他說,不是。我是一件道具。
她聳起眉毛,不解。
他說,我給中國公司打工,不同的中國公司,我代表他們見客戶,我被介紹成公司的美方合作者。我要講什麽怎麽講,委托方先交待好,委托方出翻譯。會議結束,我們結賬。如果談成了大單,他們會發我一些獎金。
她明白過來。他的角色就是撐門麵,洋門麵。她說,挺有意思的工作。
他取下戴回去的鴨舌帽,搭在膝蓋上,說,我也覺得挺有意思,容易賺的錢。可是,那是頭幾年,後來不容易,委托客戶的層次下降,我談生意的地方越來越偏僻。後來,客戶說我不夠靈活,克扣我的報酬。
她心想,一個美國大男人,被人這麽對待,夠窩囊。
林德抓起鴨舌帽,說,我想告他們,我想不幹了,我想回美國。可是,我一時回不去。
她體諒地說,對,這是工作,不能說走就走。
他說,是一個方麵。原因是,我正在談女朋友,中國人,我不能離開。
她說,哦,她人呢?
他的腿做一個猛地一蹬的動作,說,她把我踢了。她開始說跟我學英文,後來鼓搗我成為第二個大山。就是那個加拿大人,會講中文,娶了中國太太,經常上電視節目。我試過幾次,不太成功,我的中文實在學不好。還有別的,哎,不說了。 我一個錯誤的人,在錯誤的時間選擇了一個錯誤的國度,不怨誰。
她同情地點頭。
他戴上帽子,吹了幾聲口哨,輕輕搖頭,說,我對中國,對中國人,我沒有問題。我愛中國,愛中國的文化,愛中國的食物,愛中國的女人。我的問題,是中國不太愛我。我隻有選擇離開。
中國可是自己的祖國,怎麽覺得有同感呢?她下意識地翻動手頭的書。
他說,非常抱歉,影響你讀書。
她說,不影響。實際上,這是我自己寫的書。
他的興趣提上來,說,哦,你是作家?可以讓我看一看你的書嗎?
她將書遞過去。
他輕輕翻動,挑了幾個最容易的漢字念,說,可惜,隻認識幾個。我猜,一定是精彩的故事。隨處買得到嗎?
她慫聳肩。
他問,還在寫什麽嗎?
她答,想法倒是有,就是寫不出一個字。
他幫助診斷,說,哦,作家思路的卡殼 (writer’s block),聽說最偉大的作家也遭遇過。
她附和道,誰說不是呢?
太陽繼續攀高,湖中浮動點點白鴨。他們身後出現一批退休人員,下棋唱戲。一個老人麵對鳥籠而坐,手提京胡,搖頭晃腦地拉著,甚是陶醉。對鳥彈琴,她心想。
林德說,挺漂亮的公園,你看,那些樹,那些花,那些柳枝。我提議,我們到前頭走幾圈。
林德是個有吸引力的男人,他的遭遇引起了她的共鳴,現在,她孤身一人,現在,就是某種機會……她說,好吧。
他們走了幾圈,談了他的堪薩斯,談了她的太行山老家。公園裏出現了推嬰兒車的年青女性,出現了溜狗的少婦。公園裏洋溢著生氣,祁芳的心裏洋溢著溫暖。
走到一個入口,林德說,累了吧,我請你喝一杯咖啡?
她注視著他的雙眼,發現他的眼球那麽藍。她眨眨眼,說,不了,我喝過了。
他腦袋後縮,眼睛一咪,不相信地說,你喝咖啡是按配額的?
她搖頭,說,那倒不是。
她回到那張長崎,又翻動手頭的書。
林德離開了。她埋著頭。她腦中的眼睛跟著他。林德相對年輕,長相挺男人,相處挺愉快的,喝杯咖啡,再多聊聊,為什麽不呢?可是,他到底是誰?有沒有性病?會不會一沾上甩不掉?你看看,腦袋裏跑野馬,想到哪裏去了?!
她想歸想,但是,她不能,即使什麽也不會發生。她不是那種人。簡珊的老公嘲笑過她,也吃準了她。
晚上,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場景是中學課堂。語文期末考試。三個小時之內寫出一篇作文。時間快到了,她一個字寫不出。她神奇地溜出教室,穿過蘇州園林式的長橋回廊,在一堆假山石中,聽到一個老師在給課外輔導班的的小朋友宣讀作文,好像提到她的名字,好像不是,口氣不友善,她湊近想聽清楚,再湊近,一腳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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