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年,十三歲的勞改犯 (一)

來源: 伽馬波 2018-04-24 09:47:3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315 bytes)

七六年,十三歲的勞改犯(一)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炎熱而漫長。躺在北京聖殿床上的主席病入膏肓。遠在華中小山村薛家坳的十三歲男孩薛立博,卻有種生命之火油將盡,燈即滅壓抑感,透不過氣來。

七、八月份,地球開始顫抖,先是河北唐山,隨後是四川部分地區發生七級左右的地震。大家按照上級的要求,在自家屋前不大的空地上架起木板,支起蚊帳,頂著星星天當房,沒人敢回家過夜。夜深人靜時,此起彼伏的鼾聲,又從白天延續到晚上,徹夜不停,而且更加響亮。像一場曠世的交響樂,高音的蛙聲,低沉細膩的昆蟲聲,和滿足、平穩、帶著美夢,流著口水的鼾聲融合在一起,構成絕美。

天剛蒙蒙亮,太陽依舊流連夢鄉,村頭的廣播開始高音嘹亮,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話,嗓子有點嘶啞、破裂的女聲充滿激情:在黨中央、毛主席的偉大領導之下,頂天立地的中國人民,與天鬥與地鬥,其樂無窮。小小的地震,嚇不倒咋們,卻被咋們所嚇倒,嚇怕,嚇跑。私底下則流傳說,死掉很多人,地震帶來的損失巨大。亦真亦假,很多人選擇害怕和回避。

伴隨地震自然災害的是偉大人物一個個的離開:年初是總理,不久前是總司令。

正午時刻,烈日正毒,村裏此起彼伏的鼾聲,從一個個敞開著的門洞裏傳出。兩隻狗懶洋洋的躺在門前豬圈牆邊的樹蔭下似睡非睡,牆頭陰涼處是隻正在安心酣睡的老花貓。昔日的勁敵在這烈日的爆嗮之下,選擇了妥協,和平共處。

村頭有線廣播的高音喇叭裏,剛剛播完國內外的好消息。海外是同誌加兄弟的越南人民完成了祖國的統一,趕走了美帝。海內的就更多更好:高速計算機DJS-130係列的研發成功;現代化十萬噸深水港在大連建成;自行設計、施工在上海完成黃浦江上第一座公、鐵雙層大橋;隨後是滇藏公路的建成通車,沿海幹線津滬複線工程的提前接軌。

處處高奏凱歌,繁榮昌盛,日異月新,海內外五湖四海,滿滿的同誌加兄弟。

坐在敞開大門靠近門口小木凳上的博兒,呆呆的看著樹蔭下正閉眼酣睡的自家狗兒,肚皮忽高忽低的起伏。坐在對麵小板凳上的父親,被一口口水撩醒,如雷的鼾聲停止的同時他極不情願的睜開雙眼:睡會吧,攢點力氣。輕聲細語。隨後幾分鍾,鼾聲再次響起。

博兒眼珠一動不動,眼簾眨巴眨巴了幾下,算是反應。腦子裏一直在尋找問題的答案:為什麽地富反壞右的子女,就真的必須被斷子絕孫?還真的像奶奶所說?難不成,奶奶真的比我們更反動:劉胡蘭為了救人可以犧牲自己,一直是共產黨人的高風亮節,怎麽會像奶奶想的那樣?黨和毛主席,才不用這樣的辦法,不動聲色的將所有地富反壞右給滅了種?四叔倒是說,他這樣的出身,未來娶媳婦想都不要想。他沒有理由不認同:未來一定和叔父一樣光棍。想再多讀點書,這個最後的心願看來也得成為曆史,他感覺壓抑、無奈,卻無處訴說。

按傳統,初中畢業後如果願意,可以到西北三裏路外的柿子高中繼續學習。完成五年小學,兩年初中的博兒,夏天回家,邊如普通的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邊等待命運的判決。瘦弱的小身板,應對著粗重的農活,每天十多小時的勞作,反倒讓他看上去壯實了些,幹枯枯的,卻還有旺盛的生命力。夏天的烈日,張力十足,高懸天空的太陽,極度守職,三幾天後,他稚嫩的背皮就被烤破一層,新皮隨後又頑強的長出。一抓就破不抓又癢,那種感覺,並沒有讓他覺得難受,難熬的是每天的饑餓和對未來的無望。

年長三歲的山哥說:農村天地廣闊,大有作為。讀不讀書沒有什麽差別。

他不知道該怎樣判斷這話,隻是喜歡讀書,喜好與書本為伴,樂於呆在學校體驗每天能獲得新知識的那種感覺。他就是想在學校再多待幾年。幾天前,在田裏一起除草,高中畢業一年的山哥,看出了他內心的傷感和憂慮,如此的安慰。他也見識了一年來山哥對命運的抗爭和最終的無疾而終,屈服、認命。山哥給公社領導寫去幾封信,先是石沉大海,後是大隊書記的訓斥:不務正業,不好好安心在廣闊天地的改造、鍛煉。公社就在東北十二裏外的楓林鎮,山哥去過幾次,卻找不到一個能幫他的人,也見不到書記的麵。他覺得自己有一技之長,會畫畫,文筆不錯,應該可以對革命事業做更大貢獻。看來,張鐵生式的好運,在山哥這無法顯靈。

夏天的太陽火熱如爐火,滿眼看去都是被烤幹的模樣,和往年也沒什麽不同。可是,為什麽命運必須捉弄自己:都八月中旬,還沒有是不是可以繼續讀高中的消息。難不成,連高中都要取消?博兒在想,心裏還記著數學老師說的:繼續讀下去,你很有天賦。

趁著中午大家休息的空檔,他頂著烈日,戴著草帽,光著腳丫,踏著滾燙的山石路,跑去東南三裏外的青石橋中學,想找數學老師問問。

學校在大隊部的山腳下,山腳有個小河,河上有個用六塊,各四米長、兩尺寬、三寸厚的青石板搭成的小橋。小橋長八米,中間有個石墩。老人說,這座小橋還是民國那陣,政府出資建的。在那之前,祖祖輩輩過河都隻能從相隔尺多遠的石塊上跨越經過,手推車隻能從老遠的上遊繞道,雨季河水猛漲,步行者也得如此。勇敢者,命喪河水的事故也曾發生過。

從大隊部的斜坡上,能清清楚楚看清學校操場、四合院的天井裏空空蕩蕩,沒有一絲人氣,他覺得很正常,卻不死心。

學校守門的黑叔說,杜老師走了,被調走。

這一瞬間,他像個泄氣皮球,最後的一線念想就此破滅:老師是唯一的知音。

沒有人告訴他,未來會是什麽,他該做什麽。

像你這種成分,估計不可能!明白來意的黑叔說。四十多歲的黑叔個子矮才一米五,和自己差不多高,人很瘦有點駝背,小時生病造成,大煉鋼鐵那陣,他又被倒下的大樹砸傷,幾乎丟了性命。村裏人說,那是菩薩對他的懲罰,就是他的堅持,讓村裏一直想保留的一棵百年參天古樹,給砍倒。就此之後,方圓幾十裏,再也見不到一棵超過碗口粗的大樹。

黑叔人挺好的,至少博兒覺得。上中農出身的他,想靠自己的努力入黨,至少以上進青年的形象弄個媳婦回家暖暖被窩。他隻是想做點普通人做不來的事情,就此宣示他對黨的絕對忠誠,和為了捍衛這種忠誠不惜代價的氣概。結果,卻未能如願。

來時的滿懷信心,回家的路變的漫長,繞裹的熱浪烤得心煩意亂,悶悶不樂。

一直樂嗬嗬的孩子的突然變性,自然逃不過母親的眼睛。

不讀也好,回來種田還能掙點,六分總得給吧。父親安慰著。剛才睜開眼,看見坐在對麵的兒子不見了,就意識到發生著什麽。

媽媽拿的是女人最高的八分,身體瘦弱的父親,幹著和其他男子一樣的農活,隊長說“照顧”給了九分,隻比普通人的低一點點。麵對明顯的侮辱,父親隻能選擇忍耐和接受。家庭成分不好,人又長的弱,自然就是最好的欺淩對象。欺軟怕硬,大家都這樣。

還是讓他在學校呆幾年。弱不禁風的樣子,五分還差不多,幫不了多少。母親憐憫孩子,雖然她知道,孩子幹農活的能力,絲毫不亞於多數的婦女。她更明白,孩子正長身體,卻每天的挨餓還得出苦力,為此,她暗地裏不知流過多少淚。兩手空空的她,又能做什麽?

父親看著兒子的反應,很快就讀懂了心思:孩子嘴上無語,臉部表情平靜,一對有神的眼睛卻明明白白的發射著倔強和不服。

明天去舅舅那,讓他過來一下。母親說。這是她最後能想到的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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