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忐忑的旅行
回來兩天了，卻感覺還在海上，好像一抬眼就會看到那碧波萬頃，溫溫柔柔地在蕩漾。我已經可以預見，將會有很長時間那片碧藍都會在我眼前呈現，像曾經真的那樣。想來很多時候我果真是活在記憶裏的，並且心甘情願。
我不是一個能冒險的人。我喜歡有把握的那種安全篤定的感覺。不過這次旅行對我來說就是純粹的冒險了。
起先被朋友鼓動，又被價格打動了心，於是不顧老公越來越黑的臉色，半年以前就訂下了這次行程。
我要給孩子們留下一些回憶，我是這樣曲線救國地勸說老公的。他當然知道我的私心有多重：我不過想給自己製造些回憶而已。
當得知朋友一家不能前去，隻能我一個人誰也不認識地帶著三個孩子走這一趟陌生的旅行時，內心真是萬分忐忑：我對自己的語言不自信，對自己關於陌生國度的形形色色的認識不自信，對沒有任何照應自己帶著三個小孩子去旅行的能力也不自信。
不過看在已經交出去的那麽多錢的份兒上，我的不自信就顯得不值一提了，連委婉地向老公撒嬌示弱都顯得矯情——誰叫都是我自找的呢，不行也得行。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這大抵是我出發之前的真實心境，尤其在臨去之前看了一部泰坦尼克號沉沒的電影，尤其在猛然醒悟我們到港靠岸的那天正好是泰坦尼克沉沒的日子……真是要多悲壯就有多悲壯了，簡直想交代一下身後事。轉念一想，我這一生最重要的寶貝都已隨身攜帶了——除去三個孩子，我身後一無所有。
然而那些天馬行空般在我愛幻想的頭腦裏臆想過的種種意外和困頓並沒有真的發生。一切出乎意料地順利。
非常順利地登船，非常愉悅地旅行，非常安全地靠岸，最後又非常幸運地趕上一再延誤險些被取消的淩晨兩點多鍾的航班如期飛回多倫多……讓我多了無數次給孩子們洗腦的機會：看吧，跟著媽媽，總是會有好運的。
當然小小的插曲總是有三兩束，而今想來都是值得懷戀的回憶了。
大約我真的是老了的緣故，郵輪上的各種娛樂項目對我並沒有多大的吸引力。我唯一喜愛的是海，百看不厭的海。
很慶幸當初不顧老公恨得牙齒咬碎而一意孤行訂下海景房，終於滿足了我多年以來想生活在海上的心願。
每天醒來第一眼就看到海，看到海的各種情態，各種深淺不一變化莫測的藍，聽海浪在腳下輕輕歌唱，同海風盡情地融為一體……我夢想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了。
也是這一次我才知道，在大海之中看到的大海跟在岸邊看到的大海並不一樣，就像遠觀看到的人和走近他真正認識的那個人不同一樣。
或許是我們幸運的緣故，在大海深處，我看到的海是平靜的，幾乎翻不起白浪。令人愉悅的藍一望無際地鋪展出去，沒有任何視線上的幹擾和阻攔，一直到天邊，使人的心情無由地跟著舒展和開闊。
我當然知道這平靜是假象。在我年輕的時候，一直覺得在海麵前人是渺小的，如今真正來到大海中央又覺得，大海其實就像人一樣，隻不過更孤獨。波平浪靜的海麵宛如人麵具般的臉孔，多少不為人知的際遇、千回百轉的情感和驚心動魄的思想都深藏在不動聲色的麵孔下呢。
唯有大海可以輕易勾起我的鄉愁，又將它溫柔地平息。
一個人靜靜地站在海的麵前，喧囂被隔絕在一扇玻璃門內，身外之事也均被解除了去，這種輕鬆愜意，我很久不曾體會過了。我可以整日整日地對著大海也不厭倦，它太豐富了，滿足我無邊無際的回憶與想象。
我幾乎快要做回那個左手拎著鞋子，右手拎著裙角，在月光下的海灘唱用情卻走調的歌曲的那個女孩了，總是反反複複那麽幾首歌——《大海》《聽海》《哭砂》……
直到幾聲幾乎異口同聲的叫喊將我拉回現實：我憂傷的青春，早已終結在為人之母那甜蜜的憂愁裏。
除去獨自一人在陽台上看海，我最喜歡的是夜晚時分帶著三個孩子到幾乎空蕩蕩的最高層最接近天空的甲板上吹海風。
這時一切都靜下來，白天裏那些擠擠挨挨在這裏曬太陽的人群大約都去了酒吧或者劇院，整個寬敞整潔的十六層甲板就是我們獨有的了。
此時風的溫度恰恰好，減除了燥熱，隻有溫潤，像暖玉光滑地貼著肌膚，又像頑皮的孩子將我的長裙肆無忌憚地飛起，幾個孩子的笑聲清脆，環繞在我的身邊，像溫潤的畫裏閃亮的幾筆……我就會生出無比滿足，那是獨自看海時所不同的一種情緒，讓我覺得盡管我一無是處，而上帝卻待我不薄。
這次旅行對孩子們來說，是看新鮮的事新鮮的人，尤其跟著一個並不能幹的媽媽跌跌撞撞地完成一次新鮮的體驗。
日後他們回憶起來，大概也會記得最後兩天甲板上簡直能把他們吹進海裏的風的漩渦；會記得在加納島上怎樣被當地的小商販追著推銷；會記得牙買加的司機如何魁梧高大黢黑，他們攔著我死活不讓我打那些人的出租車；會記得因為我一個英文單詞導致他們在勞德代爾城堡的市中心背著行李頂著炎日足足跟我步行了十裏路；也會記得我們在機場忐忑等待飛機是否被取消的消息，以及在那裏熬過的漫長的數個小時……
所有的，希望他們想起時會微笑，就不枉我此行暗自揣有的所有的不安與忐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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