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鬱達夫(15)

來源: 胡小胡 2018-04-18 15:40:1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416 bytes)

 15、炭燒咖啡

 

找一間咖啡館,坐下和你好好聊聊,談談你的作品,談談別的。咖啡館臨近曼哈頓23街和百老匯街的交叉路口。“斜街”都叫百老匯,紐約的百老匯街有幾十條,曼哈頓隻有這一條,全世界最著名的一條。招牌寫“炭燒coffee”,一半中文一半英文。你說“炭燒”不是中文是日文,表明是日本人的咖啡館。你不曾到過美國,你的英文是極好的。你的日文比英文更好。你的中文當然比日文更好。你是語言大師。選一間日本咖啡館,因為日本情結始終伴著你。你忘不了日本的青春歲月,忘不了日本女孩的溫存。這一間可以嗎?你抬頭看看門上的招牌,說,“炭燒”即現場焙製研磨之意,100年前咖啡傳到日本時的製作工藝,遠勝過今天的咖啡。一間小小咖啡館,不在大路口,而在小街上。小街上更有情趣。三張小桌,一個炭燒器。牆上掛粉麵玩偶,戲裝麵具。店家老嫗70多歲。你說,論年齡老嫗小你30歲,當年也曾“墟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也曾“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押酒喚客嚐”。老嫗看見穿灰布長衫的客人覺得奇怪。她年輕時見過穿長衫的中國人,她年輕時中國人既不穿西裝也不穿毛式中山裝。你和老嫗用日文聊。老嫗是北九州人,老家在別府,那裏是亞熱帶氣候,風光秀麗。她燒好咖啡端上桌,跟一碟小點心。咖啡是濃黑的一小杯,確實香。你的裝束很好,很有文人氣。你同魯迅先生一樣,總穿長衫,而你的朋友沫若君喜歡西裝。當年在上海馬浪路上賢坊初識王映霞,你穿灰布長衫,瀟灑而有風度。你們到南京路的新雅酒樓吃午飯。你對她一見鍾情。你認為她對你同樣一見鍾情。你在當天的日記中寫“(她)已了解我的意思,席間頗殷勤”。你不用得意!那時映霞18歲,涉世未深的小女子,剛出校門的女學生。你風度翩翩,穿著你前妻寄給你的“灰布麵羊皮袍子”,頭上戴“五四著名作家”的光環。你勾引這小女子並最終得手。不是嗎?你是風月老手,演才子佳人的老戲,後花園私定終身,如此而已。你在咖啡裏加糖加奶,用小匙攪拌。你那時代的人喝咖啡都要加糖加奶,而現代人喜歡清咖啡,唯有苦味。你說不談這些,不談映霞,還是談正題吧,坐在這裏晃若隔世。不對了,我說,你已是隔世之人,從時間隧道回到今世,隻有短暫的一刻。“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這是你的詩。我自然不是你的故人,而人生如夢,鬥轉星移,轉眼“回首三生”。今天回到人世,你身為偉大人物,方才有如此機會。你可以用這一刻享受聲色犬馬,享受現代文明,耳目之悅,口舌之福,肌膚之欲。亂花漸欲迷人眼。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會如此這般地浪擲光陰嗎?你忘記了你的責任嗎?你忘記了讀者對你的企盼嗎?所以我要找一間咖啡館,請你坐下,請你用這一刻來講述你的藝術,你的創作,解答世人的疑惑。

——正題是什麽?

——你的長篇小說。

——長篇?沒有。

——你寫過。

——沒有人讀過。

——有人讀過其中幾章。

——那是偽造的。

——風格是你的。

——偽造的。

——風格不能偽造,造不出來。

——可以模仿。

——模仿總有破綻。

——寫的什麽?

——“我”和兩個女人。

——是我嗎?

——是你。還有映霞,是書中的R女。

——另一個女人是誰?

——是N女,像你生活中的李小姐。

——李蓧瑛?

——她住在“我”的書房裏。

——在新加坡?

——她畢業於上海。

——上海暨南大學。

——那是戰爭期間,她為英國情報機關工作。

——她做宣傳,其實與情報無關。

——她講流利的英語。

——她英語棒極了!

——你寫的“她”和真實的“她”一模一樣?

——“她”並不是她。

——“她”是最時髦最新潮的女性。這樣的女人,當年叫什麽?

——時尚女性。

——你喜歡時尚女性。

——喜歡美和新意。

——還有性。對女人,你總是占風氣之先。

——哈,很有豔福嘍!

——你當然有豔福。

——紅袖添香夜讀書,讀書人的豔福。

——你知道映霞在世人眼中的地位。

——那是虛榮有害無益。

——虛榮心每人都有,未必壞。

——為映霞我舍棄一切,金錢、地位、家庭、名譽,虛榮安在哉?

——李蓧瑛也是美女,滿足了你的虛榮心。

——她不曾嫁我。

——她在你家住了大半年,那是映霞剛剛離去。

——她住在書房裏。

——她和你同居。

——她住在書房裏。

——她為你生過孩子。

——我不知道孩子。

——一個男孩。

——我沒見過。

——你留有子女在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亞。

——算了算了,這些陳年舊賬,恩怨情仇,記不得了。老板娘,添咖啡來!

進來兩個女人,穿休閑裝,一個藍色,一個白色。她們是美豔的白種女人。一個黑發,一個金發,眉眼生春,轉盼流光。她們到來之前,這裏有的是異國情調和陳腐之氣。她們改變了小屋的氣氛。她們是今天的時尚女性。自天國返回人間,你對異性是何種感覺?你在早期作品中是那樣敏感脆弱,見到漂亮女生不能自製。你在“沉淪”裏偷看女人洗澡,那女人問了一句“是誰呀”,你便臉色變灰,跑回自己的房間,卻懷疑浴女追到門外,嚇的用被子包住頭。你這不中用的書生!你是何等可笑之人!你今天看到洋妞,會不會臉色變灰,“眼睛同火也似的紅起來”?會不會“上顎骨同下顎骨呷呷地發起顫來”?也許你早已漠然,你到了天國不再寫作,情欲沒有了,創作欲也沒有了。你今天回到這世間,坐在紐約的咖啡館裏,和照片上的你沒什麽兩樣。你在“銀灰色的死”中寫你自己:“有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在黑漆漆的屋內的光線裏,他的臉色更加覺得灰白,從麵上左右高出的顴骨,同眼下的深深的眼窩看來,是一個清瘦的人。”你在“南遷”中描寫你自己:“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身體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我們一見就能知道他是中國人,因為他那清瘦的麵貌和纖長的身體,是在日本人中間尋不出來的……頭發約有一寸多深,因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臉麵的上頭,所以反映出一層憂鬱的形容在他麵上。”你寫年輕的你,而現在的你看不出年齡,像30幾歲,又像40幾歲,或許停在你49歲遇害時。你仍是清瘦的,憂鬱的。但是我發現了新的你,你的新作。不,不是新作,是不為世人知的舊作。這應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一大發現。如能找到全稿,是文學的幸事,讀者的幸事。

——我的作品這樣重要?

——是的。

——我在天國裏聽到我的朋友沫若君說,他的全部作品應一把火燒掉,我便嚇的不省人事。

——在那裏省不省人事已無所謂。

——還是省人事的好,可以遙看人世的滄桑。沬若君後半生榮華富貴,卻是失去了自我。

——還是談你自己吧,達夫。

——是采訪嗎?你是記者?

——不,是作家,也搞評論。

——說到哪兒了?

——說到時尚女性。20年代,映霞是時尚女性,你丟掉發妻,娶了映霞。40年代,李蓧瑛是時尚女性,你又丟掉映霞。

——胡說,是映霞拋棄我!龍,你這小子!還寫我的傳記,你不是糟蹋我嗎?

——不管怎麽說,你和映霞在新加坡離異,你那時有了李小姐。

——不,不對!映霞走了以後,我才認識李小姐!

——小說不是這樣寫的。

——莫把小說和真實生活混為一談,小說是虛構的。

——你的小說都是寫實的。

——寫實主義和虛構不矛盾。

——你的小說都是寫自己。

——我隻會寫自己,別人未必。

——你說過,“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

——那是我引用別人的話。

——你承認這部書是你寫的?

——我不承認。

——你剛才已經承認。

——你在用圈套嗎?我很容易中人圈套。

——你有迂括之處。

——在新加坡我會寫長篇?那時已身心俱疲,江郎才盡。

——可是李小姐出現了。

——萍水相逢。

——女性是你創作的原動力。你的創造力再一次爆發。

——你總把我說的不堪。

——你有藝術家形象。

——藝術家的不堪。

——不是“不堪”,是藝術規律。西方藝術家都承認這一點,畢加索、米羅、德彪西、喬伊斯、海明威。達夫先生,你不承認嗎?

——明白。我想起一個偉大的醫生。

——你是說弗洛依德?

——還有一個日本作家。

——你想說廚川白村。

——王國維譯過弗氏的書。

——你的小說想學廚川。

——剛學寫小說的人都要模仿,不學甲乙,就學丙丁。

——還是說長篇吧。

——我沒寫過長篇。

——這一篇是你所為。

——你讀的何樣文稿?

——手抄本,用鋼筆寫就。

——我從不用鋼筆。

——是22歲女人的字。我有複印件。

——什麽“複印件”?

——就同相片一樣。你看是否李小姐的筆跡?

——過了一個甲子,我記不得了。

——你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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