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文、靜儀四目相對，“福生！” “姨媽！”兩人同時撲向對方，緊緊抱在一起。姨姪倆人自從王家被趕出建康路王家私宅，就沒有見過幾麵。上一次兩人見麵還是在懷卿的葬禮的時候。
離開建康路後，壽庭一家搬去黑廄巷安身，淑文搬去王家早年在琵琶巷置得的一處房產。壽庭幫著清租了一間給淑文自己住，其餘的還繼續租出去。靠著房租和多年存下的老底子，淑文還能勉強過得去。可是，最近居委會主任經常來宣傳政府的“私房改造”政策，好像這房租收入也不保了。前幾天淑文跑去黑廐巷找壽庭拿主意，聽說了靜儀懷孕、搬家的事，就急急忙忙地找上門來了。
靜儀把姨媽讓進房裏，讓兩個女兒問候姨婆。“姨婆好！”正瑛、正琅看著淑文，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後又埋頭吃飯。
靜儀想到這是吃飯時間，就對淑文說：“妳吃了沒有，沒吃的話我去下碗掛麵給妳吃。”
淑文連忙說：“我吃過了才來的。你別忙，趕快吃飯。”
講到吃飯，老人注意到桌上的飯菜和三人碗裏的不同。淑文抬頭看了看靜儀，隻見靜儀麵黃肌瘦，滿臉菜色。淑文心痛地流下了眼淚。她在大襟祆前麵抽出手帕，擦了擦眼角，低頭無語了一會兒，重新抬頭看著靜儀，認真地說：“福生，妳這樣不行！妳肚子裏還有一個毛娃呢，不為妳自己，妳也要為毛娃著想……”
“唉……姨媽，總不忍心讓小娃餓著呀。你叫我怎麽辦呢？想想也算了，現在家家都是這樣，人家怎麽過我也怎麽過吧……”靜儀端起桌上的半碗山芋幹，看著淑文說道。
“這樣不行！妳讓著她們，她們又小不懂事。妳給她一鍋飯她都能把它吃下肚。妳不吃飯，妳肚子裏的毛娃怎麽長？”淑文焦急地責備道。
“明皓不在南京，妳既要上班又要帶小孩太辛苦了。最讓我不放心的是妳又不照顧自己……”講到這裏，淑文頓了片刻，接著說了下去：“這樣吧，我來幫妳！我早上就來，晚上回去睡覺。我帶糧票、夥食，和妳們搭夥。”
聽到這裏，靜儀放下飯碗，定睛看著姨媽，心頭一熱，姨媽真是不是親媽勝似親媽呀。
結婚十年了，以前做姑娘時候被姨媽寵著、護著的感覺已經有些遙遠了。現在，姨媽又把這久違的感覺送來了。姨媽說的對，為了肚裏的毛娃，我也要好好吃東西。可是，看她倆總是沒吃飽的樣子…… 姨媽一向食量小，她自帶糧票、夥食來搭夥，這是來幫我呀。
“妳，妳，妳……” 一時間，靜儀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此時此刻，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靜儀對姨媽的感激之情。眼淚在靜儀的眼眶裏轉了幾轉，順著麵頰流了下來。
“好了，好了。不哭了。日子再難也要過。”淑文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走向靜儀。
靜儀把頭靠在淑文的懷裏，像一隻小綿羊依偎在母親的懷抱裏一樣。淑文右手抽出手帕，擦拭著眼角，左手摟著靜儀，輕輕地撫摸著著她的脊背。看到媽媽和姨婆相擁在一起，正瑛、正琅也放下手中的飯碗，走過來。祖孫三代抱在一起。“正瑛、正琅乖，聽妳媽話……”倆姑娘懂事地看著姨婆，使勁地點著頭。
……
自從姨媽來了後，靜儀母女三人的生活好了很多。中午靜儀下班、小孩放學回來時，中飯已經在桌上擺好了。下午小孩放學回來，姨婆已經在準備晚飯了。等到靜儀下班，晚飯已經做好了。
雖然不識字，大概也是因為不識字的緣故，淑文對文化和文化人的崇拜到了癡迷的程度。當年如果依著懷卿，可能靜儀也是一個不識字的舊時代的女性了。是淑文力排眾議，堅持送靜儀讀書，直到上大學。靜儀為此一直念念不忘姨媽的好處。懷著對文化的無上崇拜，姨婆認真地督促姐妹倆寫字做作業。每當看到小姐妹隨手扔掉一張有字的紙片，姨婆就急忙拾起來，撫平，收好，嘴裏還念叨著：“罪過，罪過，菩薩保佑……”
姨媽來了以後帶來的最大的變化是，靜儀不再忍饑挨餓了。在姨媽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之下，靜儀不得不也吃些細糧。為了改善夥食，姨媽不時地拿出一兩件細軟，賣掉後帶著一家人去大彩霞街四鶴春麵館打個牙祭，或者買個高級餅悄悄地塞給靜儀。
在姨媽的照顧下，靜儀順利地渡過了早期的妊娠反應，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氣色也不像開始時那樣了。可就是辛苦了姨媽，每天早晨靜儀還沒出門，姨媽就到了，晚飯後姨媽才動身回家。
念及姨媽天天在彩霞街、琵琶巷之間奔波勞累，靜儀挺著大肚子，去找原屋主曾家夫婦，希望能租下曾家閑置的柴房。姨媽天天進進出出，照顧靜儀一家三口。曾家夫婦看在眼裏，讚在心裏。夫妻倆閑聊時也經常感歎靜儀好福氣，有一位不是親娘勝似親娘的姨媽來體貼照顧她。經靜儀一提，曾家滿口答應，還讓管家幫忙打掃清理房間。在靜儀的堅持下，曾家才同意收兩塊錢一個月的房租。在這樣的安排下，姨媽不時地在彩霞街過夜，輕鬆了許多。
轉眼間，春去秋來，已近中秋。夜晚，涼風習習。晴朗的夜空群星閃爍，明鏡般的月亮高高地懸掛在天空，有如眾星捧月一般。水銀般的月光灑在屋頂的青瓦上，灑在天井裏方磚上。
小屋裏，倆姐妹已經在床上睡著了。靜儀坐在床沿，一邊和坐在對麵方桌旁邊的姨媽低聲說著話，一邊整理著為毛娃準備的衣物。
“姨媽，下個月就要生了，可又不知道是男是女。起名字、準備衣服都麻煩，都要做兩份。問明皓，他好像是菩薩告訴他似的，一口咬定是個兒子。妳說他怎麽這麽肯定呢？”靜儀幽幽地問道。
“我說呀，妳們前麵是兩個女兒，按理說是該生個兒子了。可是這隔張肚皮隔座山，誰也說不準呀。衣服嘛，反正是毛娃，隻要不大紅大綠、黑咕隆咚，男女都行。名字嘛，拿妳舉個例子，當年妳媽臨死前給你起名‘福生’，就是男女都可以的名字。當然，想兩個名字也行。”別看姨媽不識字，說得挺有道理的。
聽著姨媽說話，想到明皓上一封信裏寫道的關於男孩女孩的事情，靜儀忍不住地笑了出來。“姨媽，我跟你講個笑話，明皓一聽到我這次懷孕了，就斬釘截鐵地斷定我這回一定生個男娃。在他那石庫弄裏到處興高采烈地講。那個鄰居劉家有個三歲的兒子。人家說了，‘你老婆要是生個兒子，就把以前兒子用的搖籃送給你。’”
姨媽聽了，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們想個兒子，特別是明皓，都想瘋了。可是人常說‘希望多大，失望多大’。生個兒子固然高興，再生個女兒怎麽辦呢？妳們就不待見她？還不都是自己生的。”講到這裏，姨媽頓了一頓，接著說：“當年，為了你上大學的事，我與妳哥哥嫂子爭了好久。他們，特別是懷卿，都說‘女孩子家能讀書識字就不錯了，書不必讀太多’。我堅持時代變了，都民國了，男女一樣，都要有文化。我看啊，你們還不如我這個不識字的老太呢……”
聽到姨媽這樣講，靜儀頓時覺得自己和明皓的不對。聯想到自己為二女兒正琅與明皓的爭執，更覺得強調‘男女一樣’的重要性。想了半天，靜儀回答道：“還是姨媽講得對，我們就起個男女都可以的名字吧，‘正璿’怎麽樣？”
“聽起來不錯，我看行。你再和明皓商量商量，你們識文斷字，別聽我的……”
“姨媽，您最識事了，和您相比，我都不好意思了。聽您的……”靜儀略帶耍嬌地說道。
“好了，好了。別再說好聽的了。生毛娃最重要的是母子平安。天不早了，明天還得一大早起來呢，我去後麵睡覺了。妳也早點歇息吧……”說著老人打了個嗬欠，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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