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故事(八)—— 十五歲那年(下)

來源: 春之麗 2018-01-18 16:41:4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552 bytes)

秋涼了,老外公的病情也加重了,胃痛得越來越厲害了。外婆不得不通知大舅公和幺舅公,一起商量怎麽辦才好。大舅公一看老外公病得很重,就決定帶他去成都大醫院瞧病。幺舅公也跟學堂請了一周的假,兄弟倆帶著老外公先在成都大舅公家安頓下來,然後他們帶老外公去了華西壩上的新醫院(華西醫院前身),接診的是一位叫皮特醫生的洋人,中文說得不好,但能聽懂。老外公被診斷為“胃腫塊”,需要住院手術治療。可是老外公堅決不動手術,兄弟倆怎麽勸說也不行。那天晚上大舅公還接到一個電話,是新醫院的一位姓王的醫生打來的。王醫生說:皮特醫生怕白天沒有講清楚,就請他打這個電話,希望白天看病的那位老大爺能盡早入院手術。大舅公感謝兩位醫生如此盡職盡責,也表達了老外公不接受手術的意思。後來兄弟倆就帶老外公去了一個中醫郎中那裏,取了一些中草藥,郎中說這些中草藥可以減輕胃痛。提著這些中草藥,他們又把老外公送回了金帶場。

外婆一想到老外公的病就揪心得很,可是也沒有辦法,隻有和老外婆一起精心地照顧著老外公。小姨婆一聽說老外公病重,心裏火燒火燎,一刻也不能等。小姨公馬上放下手上打理的的生意,就陪小姨婆回蔡宅看望老外公,還帶回來好些山貨補品等。

老外婆給老外公喝了中藥湯,他的胃痛也沒有減輕,經常痛得滿頭大汗。小姨婆帶回來的那些山貨補品,也都用不上。老外公進食越來越少了,人也漸漸消痩,肚子上的腫塊顯而易見,又大又硬。到後來他就不能平躺在床上了,隻能斜坐在馬夾躺椅上。母親和舅舅放學一回來,就陪在他身邊,問寒問暖,端茶倒水。母親看見老外公憔悴而痛苦的麵容,就一手握著老外公的手,一手摸著那又大又硬的腹部腫塊,忍不住掉眼淚;舅舅不哭,但是皺著眉頭,不時地拿毛巾擦老外公前額的汗珠。老外公在稍微疼痛緩減一點就會對他倆說:“外公早晚是要離開你們的。我走了,你們要照顧好外婆和你們的媽媽。”一聽到這些話,母親就趴在他的肩上,哭得更凶了,嘴裏不停地說:“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 ”舅舅靠在他的耳邊傻傻地說:“外公您放心,我們會照顧好她們的。”

老外公沒有熬過這一年,在冬月的一天,去世了。大舅公夫婦、幺舅公夫婦、小姨婆一家一接到噩秏就動身回來了,全家上下悲痛萬分,蔡宅一片嚎哭聲。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兩舅公哭得跟淚人似的;外婆和小姨婆聲音都哭啞了;母親的雙眼哭紅腫了,像兩個熟透了的小杏子;舅舅哭不出聲,隻見他不停地抹眼淚。兩舅婆和小姨公愁眉苦臉、唉聲歎氣。還是老外婆說了一句話後,大家傷心欲絕的情緒得到了一點慰籍。老外婆說:“去了也好,他再也不用忍受那日日夜夜、分分秒秒、苦不堪言的胃痛了。”

靈堂設在蔡宅前院一間騰空了的大屋裏,老外公的棺材是用四根整木打造的,叫四合木翹角大棺材,上了三層漆。棺材裏墊有厚厚的張棉,張棉其實就是絲棉,是由雙宮繭、下腳繭、抽絲後殘存的亂絲等混製而成。“張”是伸張的意思,製作時,要把繭或亂絲一點一點的張開,故此得名。老外公穿著壽服躺在潔白的張棉上,就像睡著了一樣,平和而安祥,一點痛苦的表情都沒有。母親的耳邊回蕩著老外婆說過的話,心裏很矛盾:外公現在比生前好嗎?可是,我不想外公死去,我想外公活著!老外公生前最疼愛這姐弟倆了,特別是舅舅,他就是老外公的心頭肉。舅舅突然變得沉默寡言,與以前完全判若兩人。兩眼不是在流淚,就是在發呆。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他突然有一種緊張感:不知道沒有了老外公的日子是什麽樣子,意識到他是蔡家在宅子裏唯一的男人。可是他剛滿了十一歲。

在金帶場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外公,為人正直友善,留下很好的口碑。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前來吊唁的人絡驛不絕。由於大舅公在外麵做官,吊唁的也有認識和不認識遠道而來的賓客。吊唁的人們送來的葬禮、花圈、祭幛布塞滿了蔡宅的前後兩院,在蔡宅的大門口外也擺了好幾層的花圈和祭幛布。花圈均為白色;祭幛布是青色、黑色及其它深色布;葬禮是各式各樣的。每份葬禮、每個花圈、每匹祭幛布都有兩條白紙黑字寫著的挽聯,右上方寫著老外公的稱呼、姓名、簡短祭奠詞(如千古、安息等),左下方寫著哀悼人的落款、姓名及簡短悼詞(如敬挽、跪挽、哀挽等)。

出殯那天下著小雨,天空滴下送別的淚水;陰鬱的冷風陣陣吹過,使送葬人的心情更加悲哀傷感。一大早,大約一百人左右的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吹吹打打出發了。所有送葬的人左臂都戴青紗。走在最前麵的是一隊吹鼓手,大約二十人。然後是八位身強力壯的佃農,抬著老外公的大棺材。棺材後麵拉了兩條白什布的纖,在纖的裏麵走著老外公的家人,兩舅公穿的是麻布做的孝服,其他人穿的是白什布做的孝服。在纖後麵緊跟著蔡家的近親,每人頭纏一條白什布的喪帕。接下來是蔡家的遠親和朋友,每人腰間係一條白什布的喪巾。最後是自願來送葬的街坊四鄰和賓客等,每人胸前戴一朵紙做的小白花。

老外公的墓座落在距蔡宅兩裏路外的龍家灣自家的土地上。送葬的隊伍到達墓地時,小雨停了,可是天空烏雲密布,就像送葬人的心境一般:陰沉而悲淒,生死離別的情緒逐漸高漲,哭聲一浪蓋過一浪,回蕩在田野土埂上。

這座墓修的是雙棺墓,像一個大屋隔成了兩個小屋,一間是老外公的,另一間是老外婆的,兩間各有一門通向外麵。墓有一人半高,底部鋪的是青石板,周圍用青瓦一匹一匹碼起的墓壁,頂部也是用青瓦蓋成的拱頂,在拱頂的上麵再蓋上厚厚的黃土。墓門向東,棺材的頭先進門,腳後進門正對著東。棺材放在老外公那間的中央,離墓壁有一米多遠,其周圍的一圈還可以走人。老外公那間墓門封了之後,在其前麵立有一塊石碑,刻著老外公的姓名和生卒日期。這座雙棺墓在幾年前就修好了,老外公特意叮囑用青瓦修而不用石條子砌,防止日後盜墓人偷了石條子去砌豬圈。老外公的墓到現在還完好無損,因為盜墓人知道,用瓦修的墓一挖就碎了,什麽也偷不著。

安葬了老外公之後,所有的花圈、祭幛布上的挽聯、紙錢等都拿到金帶場場頭的燒靈壩去全部燒掉。然後蔡家設喪宴,十人一桌共有十來桌,答謝前來吊唁和送葬的人們。喪宴結束後,親朋好友及賓客等告別蔡家人後散去,已是夜幕降臨了。冬月的晚風,帶著嗖嗖的寒氣,沁透著蔡家每一個人的心。

(修改於2018年1月18日從原創發表在:http://mp.weixin.qq.com/s/17pU2eOkpfeTUdbAQjY2s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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