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沉眠滿洲國:第二十四章(1-2)
第一節:
大同二年(公元1933年)4月24日星期一,南玄三剛搬入新居還不到二十天,突然接到鶴城警務廳的命令:攜帶證件即刻啟程,到新京滿洲國警務司警務處人事科報到,領受重要任務。
電話是吳文成打來直接找南玄三的,南玄三除了早晨,很少能在辦公室消停的呆會,於是電話就又打給了彭正夫。彭正夫聽出吳文成的聲音,便讓他稍後,從牆上摘下一個夾子:“吳科長,我向您宣讀成局長命令”,便照本宣科的讀了起來:“鑒於南玄三和王文生在大年初一,借口執行任務,私自騎馬去鶴城赴宴,導致馬匹受損,特決定:今後除溫廳長和杉田副廳長以外,任何公務電話由司法股代接,報本局長後再下達指令。違令者禁閉七天,以儆效尤。此令:成功。”
這段話是彭正夫起草,成功看後認可的:“估計是南股長吃了虧還沒臉說,那以後就不讓他接姓吳的電話,到時候你就照本宣科,一定要讓他聽出來是照讀。有能耐讓他來找我,找廳長去……。”
彭正夫也不知道這倆人大年初一到底為啥被折騰,但也覺得肯定是吃虧沒占便宜,回來都假裝毫不介意,但南玄三那張橘子皮臉的皮笑肉不笑,更是讓人看著都難受:就一副吹牛逼的嘴臉。
吳文成聽到電話裏彭正夫一字一板的朗讀,氣得直叫喚:“那就讓成功給我來電話,慣的你們!”,“是!我立即報告成局長!”彭正夫規規矩矩的應承著,撂下電話也有些惶恐的去找成功。
成功看著彭正夫擔驚受怕的樣笑了:“你以為我那就是和他較勁?!啥事沒有,不用為我擔心。”遞給彭正夫一顆煙,像是給他壓驚,還特意給他點上:“再來電話你告訴他,我讓你重複原話,一個字不許變樣:刑事科長在我眼裏, 狗屁都不當。問你為啥不給他主動回話,就說是我的命令:敢擅自和刑事科通電話,夾鋪蓋滾回廳裏。”
“局長,是不是弄得太僵了,人家老南也沒說出啥,你這就開口罵人了。”彭正夫很擔心。
“我這是罵人嗎,也可以是開玩笑嘛,看他自己怎麽理解了。”成功自己點上煙:“不管咋回事,死冷寒天的折騰人,你覺得會有好事嗎?!別說我還在這,就是我回家過節了,事後都該給我個說法吧。”
彭正夫倒也沒太大的擔心,本來公安局的刑事股,和警務廳刑事科都是各幹各的沒多大關係。有事通報接受指導,那不過是客氣,不管誰當真的,就是傻逼了。刑事科更不能對公安局指手畫腳,成功如果回到警務廳,當警務科長都是名正言順,更何況本來警銜就比吳文成還高一級。
一個多小時之後,吳文成實在等著著急,要直接打給成功又覺得沒麵子,想自己找個台階,電話又打了過來,口氣緩和很多:“成局長是不是不在?!我這是要轉達新京警務司的命令。”
彭正夫也有點緊張,但馬上想到:既然是轉述,肯定不是啥急事。重要的大事,也輪不到他轉述,更不會警務司找到縣刑事股。又他媽的拉大旗作虎皮。索性一咬牙:“成局長就在辦公室,特別著急的話,你就直接打過去。”隨即就把成功的話,一點不差的轉述給了吳文成。
吳文成氣得當時就把電話給摔了。最後沒辦法,還是在午飯前讓胡川江給彭正夫打的電話,傳達的命令。這次還多帶了一句“請彭正夫代為轉達:轉告南連副,高就了千萬別忘了鶴城還有個生死患難的兄弟……。”的調侃,算是自己給自己找回了點臉麵:我根本就沒生氣,也沒當回事。
彭正夫記錄完命令倒是很吃驚,不知道南玄三惹啥禍了,想來半天,還是趕緊匯報給成功。成功一顆煙抽了一半,也沒想出來能有什麽太壞的事,調侃著說道:“應該沒啥正經事,沒準哪位長官知道老南一直想當特務股長,考核之後覺得人才難得,直接就提拔成了新京警察廳的特務科長了。”看著彭正夫仍然的一臉緊張,把電話記錄遞給他,笑著安慰道:“肯定不是啥大壞事。你是怕他到了新京,被那麵給扣下吧?!那都不如在這就扣了,派人押送過去更有把握。”
南玄三自滿洲建國以來,便時常恐慌當年在汪清綹子中“高麗炮”的老底,啥時會被戳露出來。或許是年過而立,逐漸知道深淺,開始後怕;或許是後來從事的職業,懂得了什麽是天網恢恢。
滿洲局麵日益穩定,特別是大同元年正式組建警察係統後,警務處就先後三次填寫《警察履曆調查表》,一次更比一次詳細。南玄三把在綹子那些年的履曆,隱瞞為在關東州做小工了。
關東州的貴人,在他被編入十五旅那年,舉家南遷不知所蹤,聽說是在國民政府那邊任職。
南玄三反複思量過,現在東北全境都在滿洲國的統治之內,警察係統逐漸完善。所熟悉的幾個地方,汪清不能提,鶴城一帶近在咫尺,撒謊很容易就被揭開老底。隻有關東州,雖一直在日本人手裏掌控,貴人家在大連有兩處林地,一直荒蕪著。夏秋兩季,防範林火時,才有人值守。那時逃入關東州的人,身處偏遠地域,都嫌麻煩不做戶籍登記,護林人員大都也是臨時雇用。
知道成功擋了吳文成的電話,不管咋說,還是很感激成功,至少知道裏外拐,知道給自己屬下撐腰。成功不會給南玄三道歉,又沒打錯!不過是在告訴他:橋歸橋路歸路,跟他玩邪的不行。
通知中的“即刻啟程”並沒具體期限,溫林沒有火車,也就無法嚴格考核時間。南玄三回家倒頭便睡,午飯都沒吃。
剛進門的羅英愛不明就裏的不知所措,就是打這以後,她才知道:這種狀況就是南玄三遇到難事了。
晚上又喝了頓悶酒便又倒頭睡去。或許是白天睡得太多,或許心事重重糾結,後半夜酒勁過了人也睡醒了。南玄三走到西間,把陪著狗蛋睡覺的羅英愛拽了過來。在顛簸的閑暇喘息間,他告訴羅英愛:自打他們兄弟幾個合謀把她母子倆偷出鶴城,警察廳在鶴城找了小半年,也找不到她倆,杉田惱羞成怒,調集各縣警察集中到鶴城,在方圓100裏,挨家挨戶的搜查,豬圈都不能放過。
他明天就要去新京,大約要離家十天半月。囑咐羅英愛,就在家看好了狗蛋,他回來之前,哪怕房子著大火躲到後院的空地去,也不要出這個院子門。
錢億森出了正月,就被槍斃了,胡川江當天就打來了電話。晚上羅英愛就知道了,嚇得那幾天都把狗蛋抱到東間,和南玄三一起睡。這段時間才剛剛有點緩過勁來。南玄三告訴她:不出門就沒事。
第二天一大早啞巴豆就過來了,要跟著他去新京。也是怕他當年的舊賬給翻出來,一個人去送死。南玄三沒好氣的問道:“你能扛門大炮跟著?你有嗎?就是綁著炸藥跟去,不也是多搭上一個?”
打開了放錢的小木箱子,裏麵已經有了57根金條,南玄三剛跟啞巴豆說過:等給他娶媳婦壓箱底的五條大黃魚湊夠了,哪天就拿到鶴城換成大黃魚,在溫林拿到祥順泰換,就會鬧的全城都知道。真是他媽的不抗念叨,念叨完就要往外折騰。也真的命苦,剛攢了倆錢就往外蹦。
南玄三拿了7根,啞巴豆讓他至少要帶走30根,最後倆人撕扯起來,南玄三咬了咬牙,才勉強又拿了20根。以後的三、五個月抓點緊,咋也能再湊上20根,先換回5根大黃魚再說。
啞巴豆還勸他:“你再拿10根,遇事一出手就是30根,是個大老爺們的派頭,手裏也還有過河的。”見南玄三不為所動,知道再多說也是無益,罵道:“土鱉一個,真是守財不顧命……。”
第二節:
啞巴豆陪著南玄三騎馬到了薩爾圖。南玄三又對啞巴豆交待了一遍:隔一天到家去看一趟,按照約定的節奏敲門,別嚇到羅英愛。如果一個月還沒他的消息,就把房子賣了,錢都在那個小箱子裏,帶上她母子倆,至少先要躲到江城,最好直接就去關東州,滿洲的地麵還就是那麵安穩消停。
南玄三能夠僥幸的是,匪首掌櫃的“平百山”,或許是因為南玄三的麵部特征過於明顯,或者是因為他當時還是個孩子,反正都是出於保護的意識,自打南玄三正式“抱杆”,就一直沒讓南玄三以真麵目示人。隻要離開匪巢,就要戴上麵罩。一開始嫌麻煩、嫌捂得慌,南玄三被收拾了幾回,才養成了習慣。即使被人看的最清楚那回,就是把那個冒鼻涕泡的孩子,送到山下人家,南玄三也是隻露出半張臉,鼻子以下也都是捂著的。最多也就是他的三角眼太過明顯了。
“平百山”綹子,在大同元年被日本人給包了餃子,以日本人剿匪的方式,隻要不是投降被圍的,基本不留活口,有時甚至連憲兵隊指名道姓留下的,都一概打死之後說成戰鬥中擊斃。
“還是成功說的對,要是想扣我,莫如直接在溫林抓捕再押過去有把握。以前的事他們想找個同案都費勁,咱們再不濟小名也叫‘在編警官’,定罪得有證據。這又弄不成我個反滿抗日,不管不顧就想殺了省心呢。”南玄三在站台上,還最後安慰著啞巴豆,他想的更明白:像他這樣的惡匪敗露,在滿洲土匪裏也算得上是悍匪了。策略就是就地誘捕後宣判槍決,造出個聲勢。
誘捕不成也是圍個密不透風,幾個手榴彈直接就解決了,日本人對抓活的根本也沒啥興趣。允許他帶著槍械到警務司投案自首,溥儀執政對他也太仁慈了,真是皇恩浩蕩落到了頭上。
但又想不到會有什麽好事,能砸到自己腦袋上。滿洲建國才短短一年多,接二連三的成功、金植、吳文成,一個一個往外冒讓他極不舒服。南玄三都曾經想過,再冒出一兩個,沒準自己就會憋不住,索性一把都給燉了,帶上啞巴豆舉家逃進關裏。也就是對關裏實在是兩眼一抹黑,直奉戰爭的時候,最遠也不過是到過河北。能感覺到在關裏,如果是平民百姓,朝鮮人會比在滿洲更難過、更難活。
到了新京,南玄三誠惶誠恐的來到設在原吉林陸軍病院的滿洲國民政部。出示證件說明奉命到警務司警務處報道,被站崗的一名警長指示著進到了院子。南玄三看得出來,警長表麵客氣的眼神裏,蘊含著的不屑和厭惡,或者是藐視甚至是歧視,氣的在心底暗罵:“肏你媽的,這雞巴雙崗就是個擺設,老子都不用雙槍,單槍匹馬就能殺進去,先把你打成篩子。”
警務司的警務處還挺好找,負責接待的女警問清情況,就把南玄三安排到了一間小會客室等候。南玄三懸著的心放下了,望著掛著巡官警銜、亭亭玉立又颯灑婀娜的背影,南玄三才感覺自己的著裝和這個院子裏的人都不是一個味道,想起了或許聽見敲門聲正在顫栗哆嗦的羅英愛,咽下口唾沫。進院槍都沒被下,請到客廳更不會是緝捕了。等著好事吧,還是第一次見到女人穿警服……。
南玄三正在胡思亂想,進來一位佩戴二等警正警銜,身高近一米七的警官,消瘦挺拔很有精氣神。他在一步開外站住,上下仔細打量著坐在椅子上的南玄三。南玄三被直視的別扭和惱火,但還是下意識的站起身來,猶豫著還不想敬禮,後悔就不該穿警服出來,又沒要求必須著正裝。
——“小球子?!”來人隨即走到南玄三跟前,激動的用朝語像是在喊:“我是哥哥玄化呀!”
南玄三目瞪口呆,渾身僵硬的無法動彈。便被高出他半個腦袋的來人,緊緊的給摟抱住了。
來人正是南玄三同父異母的哥哥南玄化。南玄三自民國四年14歲離家出走,整整17年渺無音訊。哥哥南玄化現任滿洲國警務司警務處人事科稽審股股長,負責滿洲國警察晉升檔案審核。南玄化在審核鶴城警務廳上報的警官晉職晉銜材料時,看到南玄三的照片就心中一震。
南玄三從二等警佐晉升為一等警佐,是委任(由直轄長官任命)晉銜,不需要審批,屬於複核備案報到了警務司。晉升警銜的消息南玄三過了正月十五就知道信了,這一陣又沒了動靜還以為黃了。
溫肇氏要把蝶子給溫慧池娶過門,溫慧池向老娘推辭,不是虛情假意和勤子裝洋相,他是想最快也得秦豐年死了兩年以後再說。勤子告訴他已經讓胡川江對蝶子提親了,溫慧池突然覺得有些虧待了南玄三。特別是為了給金植立威,讓南玄三丟了麵子,過年在酒桌上也沒對他特別寬慰。
吳文成帶著一等警佐的警銜被安插進警務廳,刑事股長的任職是黑龍江省警務廳打的招呼,溫慧池和杉田都很不舒服。吳文成手下的胡川江就很難受,職務和警銜都低吳文成一格,像個小媳婦被呼來喚去,李廣振說胡川江已經滿肚子是火了。特別吳文成曾是南玄三在軍隊裏的部下,李廣振聽說吳文成刁難南玄三了,溫慧池不能不為兄弟出頭來,為此敲打過兩次吳文成,好像管了點用。
借溫林治安整肅有功,把南玄三列入了一等警佐晉升名單。這些兄弟中,溫慧池原本隻把胡川江給列上了,這次晉銜全廳隻晉升了四個一等警佐,有一個自己嫡係並不紮眼,如果五個裏有倆,就有些過分。沒想到的是,成功竟然打報告給南玄三爭取,還派彭正夫專程送到廳裏。
成功是可以作為自己人來掌握,南玄三和彭正夫的鉗製也是必須,一旦要與之抗衡就得是南玄三。“聽蝲蝲蛄叫也得種莊稼,整肅有功就該晉升。”溫慧池自言自語的嘟囔著,給自己打氣。
成功的報告給了溫慧池借口,又對自己提防成功有些愧疚:當回廳長怎麽總像欠了誰的?!溫慧池所不知道的是:矢村已經把擊斃六子所知道的過程,當麵向杉田渲染了一番,杉田既對南玄三充滿了好感,也對下麵警察弄虛作假的本事感到歎服。不可思議的是:還有不搶功的?!
杉田越來越覺得溫慧池所言對他太中肯了,很多事情原來覺得是在搪塞他,現在看都是忠告,說得最有道理的是:“在小縣城,不了解中國風俗的日本人,被油條的警察玩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雖然有被騙的成分,但杉田並沒有生氣。畢竟啞巴豆和柴健至始至終都參與整個過程,特別是對搶到槍的匪徒毫無畏懼可謂忠勇可嘉。成功休假不在溫林,未能察覺和為其請功也很正常。
成功休假回到溫林,彭正夫就告訴他溫慧池正在猶豫,成功毫不猶豫的就讓彭正夫立即寫個報告,親自送回警務廳,還要當麵交給溫老大。不單是對那一巴掌的回報,晉銜升官都是滿洲國給錢,對自己毫無損害,是送空人情的便宜事,這是最廉價的籠絡恩惠,還讓人終身難忘。
何況自己手下隻要對自己沒有威脅的,包括沒有窺視自己位置的,警銜都和自己一樣那才好啊,那就顯得是自己的警銜太低了,長官自然要加以考慮。股長與自己都差了兩級,那自己就隻能靠熬年頭的自然晉銜。
杉田這大半年在外麵和各省市的警務廳接觸,感覺似乎隻有鶴城的警官,授銜過於嚴苛。內心很愧對溫慧池,盡管從來沒有幹擾過他,但溫慧池對自己多有忌憚也是非常明顯的。
杉田很敏感,直覺溫慧池待對這幾個兄弟,唯獨對南玄三有些苛刻,本來以為這次一定會漏掉南玄三,看到南玄三的大名躍然紙上,很是欣慰:“南股長是非常優秀的警官,理應晉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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