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的家在美國東南部和加拿大東部。從遠古時代起,我就和沼澤裏的香蒲(cattail)生長在一起,隻是數量上遠遜於前者。
我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因草莖木質化且身高兩米,外表看上去更像灌木。我有著灰綠色的卵形或披針形葉,葉背毛絨絨的。最讓人驚歎的是碩大的五瓣花,直徑約20厘米,多為白色、粉色、紅色或酒紅色,整朵花看上去比人臉還大。花朵中央長著深紅或酒紅色的“眼睛”,還伸出一枚長長的絨絨的黃色或乳白色雄蕊柱 。雖然每朵花隻綻放一兩天就謝了,但勝在花量大,從仲夏到初秋天天有花開。有時花色會隨著時辰而變化,早上是白色或淺粉色的,到了下午就變成大紅色的,仿佛是飲下了濃濃的相思酒的少女,臉紅通通的,愛意藏不住。
我開花的時候,正值香蒲最動人的季節。它們的肉穗花序最初是指頭粗細的一根淺黃色細棒,漸漸長成深棕色的大肉腸,在修長如一柄柄綠劍的葉子的護持下,透出一股凜然之氣。待秋霜降臨,我地麵上的莖幹枯萎之時,硬硬的香蒲棒也改頭換麵,變成軟綿綿毛茸茸的一團東西,大風一吹,白色的絨毛隨處飛,靜謐的沼澤鋪上一層白色。
與我混生在一起的香蒲有三種,闊葉香蒲(broadleaf cattail ,學名Typha latifolia)、窄葉香蒲(narrowleaf cattail ,學名Typha angustifolia) 和南方香蒲(southern cattail,學名Typha domingensis)。這三種都是北美土生物種,盡管有不少人以為窄葉香蒲是19世紀從歐洲引入北美的,但近來收集到的花粉化石顯示,早在歐洲探險家踏足新大陸之前,窄葉香蒲就在此生長了。 窄葉香蒲與闊葉香蒲的區別在於,前者的同一花序軸上的雄花花序與雌花花序之間有2至10厘米的間隙,看上去像兩節香腸,而後者的雌雄花序是連在一起的,像是一節香腸。
我很羨慕香蒲鄰居,它們遠不如我明麗動人,卻被中國古人捧上了天,用來歌詠水邊的愛情。“蒲”字作為一種植物,在《詩經》裏出現了六次,即 《王風·揚之水》“不流束蒲”,《陳·澤陂》“有蒲與荷”、“有蒲與蕳”、“有蒲菡萏”,《小雅·魚藻》“依於其蒲”,《大雅·韓奕》“維筍及蒲”。“不流束蒲”之蒲有歧義,有說是香蒲,有說是蒲柳。但其它詩句裏的“蒲”,都是中國香蒲(Typha orientalis)。水邊有香蒲與蒹葭,水麵上漂浮著荇菜與荷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中偶有一些溫柔的瞬間,愛情就自然而然誕生了。男人想起了“窈窕淑女”,女人想起了“髡彼兩髦”的少年。秋氣襲人,茫茫水中,淡淡霧裏,上遊、下遊尋找伊人的蹤影…… 即便最終緣散,即便回憶如同捧在手裏的水總會流走,但掌心裏總還留下了陽光和雨滴吧,就已足夠美麗。
等了許多年,幸運終於降臨到我的頭上。我被意外闖入的探險家發現,他們驚訝於世上竟有花朵如此碩大的錦葵科木槿屬植物, 花色奇麗看似熱帶植物,卻很耐寒。我被引進了商業苗圃,並與北美的其它木槿品種雜交,用來裝扮沼澤花園或其它擁有水景的花園。西方人為我起名“玫瑰錦葵”(rose mallow,學名Hibiscus moscheutos),我在中國的名字是“芙蓉葵”,可與木芙蓉(學名Hibiscus mutabilis)相媲美。
我在溫哥華並未流行開來,隻在溫哥華植物園小片種植,守護著一池方塘的向陽麵。 池塘裏栽滿了色彩豐富的雜交睡蓮,每一片葉子上都有一道v形缺口,葉子密密匝匝浮在水麵上,鋪就一張綠色的大畫紙,白色、粉色、紫色、黃色的睡蓮像是繪上去一般,既隨意又巧妙。那青翠欲滴的蓮葉,溫婉小巧的睡蓮花,水麵的波紋,倒映的樹木,無不讓人聯想起莫奈的《睡蓮》。我就是岸邊的灼灼其華,散發出無限的魅力。
有一天,我從博主南小鹿的係列散文《最完美的愛情總在水邊》裏知道了本拿比的鹿湖。那裏的公園管理人員巧妙地將各種原生與外來的水生植物相結合,打造了一個如夢似幻的水邊愛情主題。湖麵上的漂浮植物,春天以睡菜(buckbean,學名Menyanthes trifoliata)、荇菜(fringed water lily,學名Nymphoides peltata)和萍蓬草(yellow water lily,學名Nuphar lutea)為主打,到了夏天,潔白的北美香睡蓮(fragrant water lily,學名Nymphaea odorata)瞬間將人引入清幽意境。 黃花鳶尾(yellow iris ,學名Iris pseudacorus)是湖邊最亮眼的濕生植物,葉片翠綠如劍,黃色的花朵如翩翩起舞的蝴蝶。一小叢梭魚草(pickerelweed,學名Pontederia cordata)則在隱蔽的角落靜默地綻放淺紫色花朵。千屈菜(Spiked Loosestrife, 學名Lythrum salicaria)最喜寂寞,從不群居,而是單株摻雜在其它植被中。其紫色花開得無比燦爛,隻是在氣勢上輸給了數量繁多的道格拉斯繡線菊(Douglas’ Spirea,學名Spiraea douglasii)。順著湖邊的木棧道,走向不遠處的沼澤地,人們會見到一大片闊葉香蒲,與四周高低錯落的植被相互呼應著,充滿了生機與活力。
讀罷始知,鹿湖才是我夢寐以求的水邊愛情世界。流水悠悠波光粼粼,倒映其中的山色、白雲與樹影都書寫著繾綣的情意。四季更迭人生浮沉,不同的故事裏有著相同的悲喜,一遍遍在水邊上演著。我願成為湖邊的一樹繁花,和流水一起做個見證,把歡笑、憂愁、團聚、別離等元素譜成愛的戀歌,對淒涼的人類命運做出最頑強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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