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為多情

 

第一篇:舌尖上的美人蕉

夏日走出戶外,時不時會看到種植在花壇裏的美人蕉(Canna Lily),株形美觀,碩大的綠葉或紫葉頗有質感,托起挺拔的花莖。隻是觀葉,就已嬌美無比,更何況夏末綻放的花也特別豔麗,多為深淺不一的紅色和金黃色係列,有的還帶有條紋和斑點,如絕世美人。

難怪現代人被它迷惑了,中文網站上關於“美人蕉”與“紅蕉”的古詩詞,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插畫都是美人蕉。

我不禁啞然失笑,當今世界互聯網如此發達,那些古詩詞發燒友在寫文章前為何不查一下美人蕉的遷徙史呢?

美人蕉是美人蕉科(Cannaceae)唯一的開花植物,原生地在南美,大約19世紀60年代傳到了印度、非洲和歐洲。第一個被引入歐洲的美人蕉品種是Canna indica,其地下塊莖富含澱粉,最早是南美土著種植了數千年的糧食作物。歐美的園藝家們培養出了一係列美人蕉園藝品種,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南方才引進了美人蕉。

那麽古詩詞裏的美人蕉究竟是何種植物呢?晚唐羅隱作有一首:“芭蕉葉葉揚瑤空,丹萼高攀映日紅。一似美人春睡起,絳唇翠袖舞東風”,答案很明顯,美人蕉即芭蕉的美稱。芭蕉學名Musa basjoo,起源於中國南方,被古人廣泛栽培,在四川省發現了野生種群。西方人長期誤以為芭蕉產自琉球群島,稱其“日本香蕉”(Japanese banana)或“耐寒香蕉”(hardy banana)。

(芭蕉)

唐朝詩人宋祁《益部方物略記》:“紅蕉於芭蕉,蓋自一種,葉小其花鮮明可喜,蜀人語染深者謂之紅蕉。”由此可見,紅蕉很可能是芭蕉家族的一個亞種。

清《廣群芳譜》又載:“自東粵來者,其花開若蓮而色紅若丹;產福建福州府者,其花四時皆開,深紅照眼,經月不謝,中心一朵,曉生甘露,其甜如蜜,即常芭蕉亦開黃花,至曉瓣中甘露如飴,食之止渴;產廣西者,樹不甚高,花瓣尖,大紅色,如蓮甚美。又有一種葉與他蕉同,中出紅葉一片,亦名美人蕉。一種葉瘦,類蘆箬,花正紅,如榴花,日拆一兩葉,其端一點鮮綠可愛,春開至秋盡猶芳,亦名美人蕉。” 這裏介紹的是不同品種的芭蕉(即古籍裏的“美人蕉”)。

原以為美人蕉與芭蕉是熱帶或亞熱帶地區的特產,在溫哥華頂多隻能種在花盆裏,冬天必須移入室內。在溫哥華呆久了方知,這兩種植物比我們想象的抗凍,尤其是芭蕉,甚至可以種在植物耐寒第五區呢!秋天第一次霜凍後,將美人蕉的莖葉剪至與地麵齊平,將芭蕉樹幹砍至60厘米高,再用麻布袋(或塑料袋)包起來,然後根部附近多放一些覆土,大多數時候都能在溫村戶外安全過冬了。

有人誤解了佛教裏的說法,認為美人蕉是由佛祖腳趾所流出的血變成的,想來也是一種修行的花。其實在佛教產生的時候,印度還沒有美人蕉呢。公元前600年佛經中關於banana的記載,指的是生長在印度的兩種野蕉 — Musa Acuminata(小果野蕉)和Musa Baalbisiana(野蕉)。公元前327年,亞曆山大大帝和他的軍隊入侵印度時,在某處山穀發現了野蕉,並把這種不尋常的水果帶到了歐洲。 據傳公元 200 年印度香蕉傳播到中國,在中國南部地區種植。不過那時的香蕉種子多果肉少,並沒有那麽好吃,和現代香蕉不太一樣。大約公元650年,人們在非洲大麵積種植兩種野蕉的雜交品種,隻有果肉而沒有種子,更像我們今天吃的香蕉。

我去溫哥華本地的越南人開設的小超市購物時,意外地發現了用美人蕉澱粉製成的mi?n dong(粉絲),看來越南人把南美土著的主食給發揚光大了。酷愛粉絲的我在溫哥華吃遍了各種不同材質的粉絲,除了中國的海鮮粉絲煲,還有用土豆澱粉製成的日本harusame(春雨)涼拌粉絲,有炒韓國紅薯粉絲,有泰國涼拌辣味粉絲等。這些粉絲或細長,或扁平,有的厚實,有的邊緣圓潤。隻需一到五分鍾就能煮熟,煮熟後像玻璃紙一樣透明,故而得名“玻璃麵”(glass noodle),自身無味,卻特別能吸收味道。可以把它們泡在雞湯、醬油和糖調成的美味醬汁中,或者與當季蔬菜、牛肉、豬肉或海鮮等熱炒,或者煮湯,豐儉隨意。心情好時,吃到肚子鼓鼓的,滿足得不行;想著心事時,淺嚐幾口,便無法下咽;有時太忙了,吃一半倒一半。在外應酬多了,會不由感歎:山珍海味遠不如一碗粉絲讓胃滿足。

我買了一小袋美人蕉mi?n dong,放進家中的食品櫃裏,在家趕工時偶爾開小差,想著待會兒用美人蕉粉絲做哪一款哪一種口味的美食,頓時饞的口齒生津,全身洋溢著幸福感。

第二篇:不是芭蕉惹的禍

最近讀了日本著名作家連城三紀彥的花葬係列推理小說,其中的一個短故事《白蓮寺》的開篇吸引了我。

話說男主人公的母親四歲時,正在春光下的田間小徑走著。其中一個體格健碩的農婦看到了她,“突然伸直了下彎的腰身,直挺挺地在田裏站住了。接著,手裏的鋤頭掉落,硬挺著身子,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小徑上小小的人影,然後邁起了大歩。女人就那樣走到田盡頭的一棵巨大的櫻木下,把腳踏進那兒的一口水塘裏。人都泡在水裏,還是沒有停步,中了邪一般地走向深處。當眾人目瞪口呆地趕到水塘邊時,一切都結束了。遲開的櫻花正在春日裏綻放著,漾著花影的水麵上,留下幾道靜靜的波紋,女人再不回來了。”

誰也無法解釋這個之前沒有任何自殺傾向的農婦為何突然做出了這樣的舉動。因為水邊的那棵櫻花樹,小女孩從此記住了這個神秘的悲情事件,也就是說,櫻花盛開在她的創傷記憶裏,並貫穿了她的一生。

整個短篇寫的無比精彩,讀罷掩卷沉思,好像也有一株樹生長在我的創傷記憶裏的。

確切地說,那不是樹,而是如小樹一般筆挺的草本植物 — 芭蕉,就立在離我家後門隻有幾米遠的荒地上,是媽媽親手種的。

那時我才四歲,和父母一起住在省重工業設計大院的職工宿舍四號樓的最西頭。這是一座典型的蘇式筒子樓,家家戶戶沒有獨立的廚房和衛生間,而是在離宿舍樓西端三四米的荒地上縱向建了一長排的簡易平層建築,隔出一間間小廚房給四號樓的住戶用。宿舍樓後還有另一片荒地,為了改善生活,職工們在地裏種瓜種菜,搭雞窩養雞。

那株芭蕉樹就在我家的雞窩旁邊,約三四米高,樹幹筆直粗壯,每一片垂下的葉子都像鐵扇公主的大扇子。芭蕉花盛開時,像倒掛的紫色蓮花。一串串蕉子還是青綠色時,媽媽便讓鄰居家的大孩子在長長的竹竿頂端綁了鐮刀,從高處將蕉子串割下來。她把蕉子放進米缸裏催熟,自己舍不得吃,全給我吃了。

我是搞得清芭蕉與香蕉的區別的。首先,福州的氣候不適合種植香蕉樹,福建最著名的香蕉產地在閩南的漳州,那裏的氣候更加炎熱。爸爸坐火車出差時,途經漳州附近的郭坑站,總要跑到站台上買來二三十斤的生香蕉,裝在尼龍網兜裏,一路風塵仆仆帶回福州家中。其次,這兩種果實的形狀與口感略有不同。香蕉又長又彎,形似月牙,芭蕉又短又胖,香蕉的味道比芭蕉香甜可口多了。

 

(上圖:芭蕉,下圖:香蕉)

我五歲那年的春天,家中發生了大不幸,我曾在之前的多篇文章中提到這個變故。爸爸打算陪媽媽去上海動手術拿掉惡性腫瘤,臨行前將我安置在南台的大姨婆家。幾天後,我在鄉下務農的兩個舅舅坐火車來到福州,把我帶到了閩中山區與外公一家一起生活。幾個月後,動完大手術的媽媽拖著病軀來到了鄉下,在那裏呆了一個月後,便把我帶回了福州。

我們回到了四號樓,平時我獨自睡在隔壁間的小床上,爸爸出差時,我便和媽媽一起在主臥室的大床上睡。

轉眼到了秋天,家中換上了四斤棉被。一天爸爸出差回來了,我撒嬌不肯回自己的小床,而是鑽進了他們的被窩,做他們的“夾心”餅幹。

我睡覺時有個壞習慣,總是把小小的身子蜷縮在被窩裏,用被子蒙著頭呼呼大睡,媽媽常常擔心我會窒息而死。那晚擠在父母中間,一開始我的頭還是露在被子外的,睡著睡著,就不自覺整個人鑽進了被窩裏,有點像泥鰍鑽進豆腐,藏頭不露尾的。不得不說,三個人擠在一床被子裏實在太悶了,夜半三更我被熱醒了,又有點尿急,於是將頭重新伸出被子外,又伸出裸露了半截的右胳膊,搭在背麵上涼快。

我睜大眼,腦袋左右搖晃看看躺在身邊的父母。夜太黑,我的雙眼一時間適應不了如此黑噓噓的環境,什麽也看不清,隻聽到父母輕微的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我被他們夾著無法動彈,隻憑著從他們身上傳遞過來的體溫感覺他們的存在。

我想起身小便,可又覺得自己能夠憋一憋的,等天亮了再去也不遲。這樣想著,一直睜著雙眼睡不著,除了父母的呼嚕聲,四周一切都靜悄悄的。大約過了一兩分鍾,我看見掛在床邊的白色紗布蚊帳忽然被“人”從外麵掀開了,接著,一個黑乎乎的“腦袋”冒了進來,“腦袋”下麵似乎有一個極其瘦削的“身子”,外麵罩著那個年代常見的普通男式白色汗衫。“人臉”模糊不清的,似乎沒有五官。那張“人臉”瞅見了我, “肩膀”晃動了一下,似乎嚇了一跳。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隻黑乎乎的“手”伸進來,朝著我的裸露半截的右胳膊拍了過來,看樣子似乎擊中了我,又似乎失之毫厘,因為我的胳膊上沒有任何被觸碰到的感覺。我本能地將右胳膊往後一縮,說時遲那時快,那隻黑“手”和那個“腦袋”迅速縮了回去,蚊帳被重新拉回了原狀,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這一切都如此迅忽,詭異得讓我心慌,以為遇到了鬼,嚇得發不出聲,趕緊閉上眼裝睡。過了好一會兒,我偷偷將右眼睜開一條縫,發現父母依舊睡得香沉,黑暗貪婪地將一切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透著些許魔幻氣息。我就這樣似睡非睡著,一直熬到了天亮。

盡管幼兒園老師多次教育我們這幫小孩子,這世上沒有鬼,我卻堅信自己遇到了鬼。那鬼生前肯定是一個身材短小的鄉下中年男子,瘦臉,皮膚黝黑,悄無聲息就進了屋子,全身上下沒有一點點人氣。 我怕鬼,但是更怕闖入屋內的活生生的賊,因為鬼沒有能力傷人,但持有作案工具的賊“惡向膽邊生”時會要了你的命的。

第二天吃午飯時,我小心翼翼地對爸爸說:“昨晚,我見到了鬼……”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的心性極強、素來篤信科學的爸爸臉色一沉,厲聲喝道:“哪有鬼?小孩子不許亂講!”我嚇得將後麵想說的話咽回去了。

如果昨晚見到的不是鬼而是賊,那麽家裏為什麽沒有丟東西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爸爸又去出差了。媽媽請兩個鄰居幫忙,用斧頭將後門的那棵長得鬱鬱蔥蔥的芭蕉樹砍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天媽媽和我聊往事。她說,她懷孕時在屋後的荒地上種了一株芭蕉和一株葡萄藤,那是刻意為即將來到世上的小生命種的果樹,幾年後,她讓人把果樹全部砍掉了。

我一點兒也不記得那株葡萄藤,卻對芭蕉樹印象尤深。它的樹身如此卓然不群,仿如一位風情萬種的女子在起舞,讓幼時的我如癡如醉。

我問母親,好好的果樹為何要砍掉呢?

母親答:“我聽人說,葡萄藤和芭蕉樹招野鬼,不能隨便種在家裏。果然,家裏的風水越來越差,我生下你後,身子弱的隻剩半條命。兩年後我懷第二胎,懷孕四個月,就被確診為癌症。好容易堅持把妹妹生下來,才動手術割掉腫瘤,幾年後又被懷疑癌症複發,福州各大醫院束手無策,隻能去上海求醫…… 揀回一條命後,我思前想後,覺得不對頭,趕緊叫人把葡萄藤和芭蕉樹砍了。”

有點迷信的母親提到芭蕉樹招野鬼,觸動了我的心思,我順著她的話說:“我小時候真的見到一個鬼,他好像是飄著走路的,來去全無聲響,香港的鬼片就是這麽拍的…… 孩子的心是純真的,眼睛是不會騙人的,我不是在做夢,見到的絕不是幻象。”

我們母女倆討論了半天,說不出所以然。

從此每每見到芭蕉樹,總會聯想起小時候的“撞鬼”經曆。我沒有李清照的傲然才情,窗前種芭蕉,陰滿中庭,便能寫出“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清”,但我靠著自己的努力,漸漸克服了因遭遇家庭變故而造成的自卑怯弱的性格。小時候習慣蒙頭睡,大概是潛意識裏認為封閉在狹小的空間才有安全感吧。如今我的身邊已有一副寬闊的肩膀相伴,我與他風雨兼程二十餘載,夜裏常常做甜蜜的美夢,曾經的傷痛漸漸離我遠去了。

疫情期間有大把閑暇讀書和寫作,我以家族百年滄桑為藍本構思長篇小說,寫到外公的某位好友 – 民國時期的神探陳學友時,我和老公重新翻閱了以他為原型的小說《曇花夢》以作借鑒。這部書裏有不少奇案,裏麵的情節匪夷所思,包括了不少民國時期的做賊伎倆。老公是福州鐵路局的職工子弟,他告訴我,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福州火車站附近流竄著不少飛賊,八成都是解放後蟄伏在鄉間的有點武術功底的江湖盜賊和他們的徒子徒孫。他們平時腿綁鉛墜,躍上跳下拚命練習,愈躍愈高,還苦練臂力。他們出來作案時,把鉛墜解除,就能身輕如燕,彈跑如飛。他們事先觀察好地形,入戶盜竊時,會帶著繩索和鐵鉤等輔助工具,把工具藏在樹上或屋頂上,而後借助這些工具飛簷走壁。作案過程中有時會使用土法做的迷香,萬一被人撞見,他們靠著平時練就的敏捷身手,抓著繩索,嗖的一下,躍出了屋子,一轉眼就逃出戶外。這些人還擅長化妝,不會讓人輕易認出他們的真實模樣…..

我靈機一動,將五歲時的“撞鬼”經過向老公細說一遍。老公笑答:“你們家八成遭遇江湖飛賊了。他事先來大院踩點好幾次,注意到你們家在一樓平層的最西頭,作案後容易逃脫。而且男主人經常出差,大部分時間隻有手無縛雞之力的母女兩人留守,好下手,於是鎖定了你們家。那人很可能是撬了你們家的木窗入屋的,那時福州人的防盜意識沒那麽強,睡覺時窗子都是開了一條縫讓空氣對流。他的輕功不錯,來去敏捷無聲。他還會用迷香,打算把你們一家都迷昏後才動手偷盜。他在房內點了一陣迷香,過了一會兒,估計迷香起作用了,才迅速扯開蚊帳確認一下。你的父母都被迷昏了,鼾聲四起,一個晚上都沒醒來。隻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萬萬估不到,五歲的你睡覺時是整個頭埋在被窩裏的,四斤棉被阻隔了散發過來的迷香,你什麽也沒聞到。待迷香燒完了,你才伸出頭來。賊拉開蚊帳,發現這家的小女孩竟然沒有被迷暈,一雙大眼直盯著他,以為遇到了奇人,著實嚇得不輕。他怕小女孩會大聲驚叫吵醒了鄰居,於是伸手過來想捂住她的嘴。沒想到小女孩並沒有叫,而是以為那個“鬼”要拍她的手,他趁著小女孩縮手的機會,趕緊逃了。他估計第二天小女孩早將此事告訴了大人,說不定鄰居間已經張揚開了,大夥兒都有了防備,於是再也不來了,流竄到別處作案了!”

我聽後大為釋然 — 原來此事無關風水,不是芭蕉惹的禍。

放下了心結,如今對著芭蕉,我也能開口念:“芭蕉葉葉為多情,一葉才舒一葉生。自是相思抽不盡,卻教風雨怨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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