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像陶輪一樣翻轉過來--良師雜憶(三)

來源: zhuc 2019-03-05 15:47:4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480 bytes)

有人說過,中國英語教育的長處是語法。當初我和我的同學們都是專業高分考進外國語學院的,subjunctive mood, absolute phrase, dangling element玩得滾瓜爛熟。聽說大二的語法,大三的語言學是兩門魔鬼課程,怎麽都不信。

 

我讀的國際新聞係大一大二還屬於英語係,所以一起跟著上精讀、聽力等小灶課和泛讀等大鍋飯課。大二第一節語法課,我們很好奇是一位什麽樣的老師給我們上魔鬼課,有人開玩笑說“難不成頭長角,腳生蹄,如《神曲》中的撒旦?”

 

在我們的好奇目光中,進來一位滿麵笑容,胖乎乎的中老年教師,怎麽看都是如沐春風啊,和魔鬼沒有半分相似。老師介紹自己叫“張月祥”,就是我們用的教科書《新編英語語法教程》的第二編撰人。我們頓時像看了個“活的熊貓”似的,仔仔細細琢磨他到底有多神通廣大。

 

張老師先不談自己的成就,而是很謙虛地介紹的這本書的主編章振邦教授。章老以教學嚴格,一絲不苟著稱。據說,當年還在用電唱機放《靈格風英語教程 (Linguaphone)》的時代,就要求學生每節課跟讀三百遍。及至文革,造反小將們反攻倒算,逼章教授寫檢討。章教授居然“每臨大事有靜氣”,跟我們的張老師商量:“這個檢討書寫來寫去很枯燥,沒有一點兒文學性。不如我們排練一個快板書吧!”其中就有段檢討是“靈格風要念三百遍,毒害學生罪滔天!”接下來,張老師滿懷感情,帶著惋惜談起了第三編撰人,他們的得意門生強增吉老師。他因為在這本書上注入太多心血,英年早逝,還有太多的才幹沒有來得及發揮。這時,我們都已經肅然起敬,這本國內語法界被奉為經典的教材原來凝結了老中青三代在逆境下的不懈努力。當然,我們看到教程就這麽厚,更好奇《新編英語語法》原書該有多博大精深。

 

我們學習,不是從教科書的第一課學的,而是先學冠詞。張老師問大家英語有幾個冠詞,我們覺得簡直在問三歲小兒,齊聲回答:“三個--a, an, the!” 張老師頓時得意--“非也非也!雖然是三個,但是你們說錯了--a和an是一個冠詞--不定冠詞,the是定冠詞,最後一個是零冠詞。”現在的中學生應該都知道這個常識了,但是我們當時覺得是顛覆性的概念,不由得重新審視自己腦中固有的語法知識。

 

接下來的課堂精彩紛呈。我們在學名詞的時候學到了有的名詞雖然有s,但是應該用作單數;有的又能用作單數,又能用作複數;有的加了s和不加s意思不同。。。如果說這些還挺有趣味的話,等到學拉丁語等外來語的不規則複數時大家就苦著臉死記硬背了。

 

最有顛覆性的是在學習be going to do和will do時,張老師語不驚人死不休:“英語是沒有將來時的!所謂will其實是一個助動詞!而it will rain這句話是錯誤的!”其中道理我就不做仔細解釋了,不過現在想來非常有道理。

 

很多同學形容聽了張老師的語法課,感覺“大地像陶輪一樣翻轉過來”。這句俏皮話是中學世界曆史課本中引用古埃及典籍形容奴隸起義的句子,和阿Q夢中的“同去!同去!”,《論雷峰塔的倒掉》中“腦子裏有些貴恙”一樣是大家開玩笑時愛說的。

 

這門基礎課課由於細節複雜,知識又需要靈活運用,的確考試不容易得高分。我來自無錫,聽力和口語上不如上海、南京、杭州等大城市的同學,尤其是外國語學校出來的佼佼者。但讓我很驕傲的是,張老師的語法課每次考試我都是第一。我在美國考教師執照的English Language Arts Endorsement時,又修了一門更高級的語法課,覺得遊刃有餘,甚至敢於對書本上和老師教的內容提出疑問,老師專門在課堂上狠狠誇了我一番。

 

很多人看到這裏,肯定覺得聽這樣枯燥的語法課一定是如上刑般的折磨。恰恰相反,張老師講課特別妙趣橫生。最有意思的是,他還會用很多肢體語言來表達思想。比如他看到有個同學案頭一本袖珍英文詞典,故作生氣,作勢要把它扔到窗外去。他的意思就是這樣的詞典對於學習英語毫無用處,明明一開學學校就指定要買《朗文英語詞典》或者《牛津英語詞典》,偏偏還有人偷懶,怕翻厚書。還有一次他談到一次到蘇格蘭交流訪問,接受記者采訪,記者把話筒伸到他麵前,就模擬當時的情形,踏前一步,將前排學生的練習本卷起來權充麥克風,頗有老天真的意味。

 

讓人佩服的是,張老師和其他老一輩學者一樣,中西貫通,是語法修辭文學翻譯的多麵手。他津津有味的回顧自己那次接受采訪,對記者如數家珍地談到蘇格蘭文學,如《艾凡赫》,如羅伯特彭斯的詩歌,甚至高聲朗誦一首My Love is A Red Red Rose。接著開玩笑,說他大學時代有個同學鄉音不改,念成”My love is a led led lo(讀歐)se.”這段采訪大概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他多次提起,結果有位調皮的同學在他踏前一步,卷好麥克風時就把他的台詞說出來了。他也不以為忤,一笑了之。

 

我對張老師印象深刻的是他和我一樣喜歡哈代的作品。他說當初大學讀《還鄉》,女主角Eustacia男同學都很挺喜歡,女同學一致討厭入骨,我馬上就想到毛姆的小說Cakes and Ale中影射哈代老婆給他戴綠帽子,但是很多讀者覺得那個角色很可愛。還有一次張老師隨便提起當年一位古文功底好的同學,讀《苔絲》的開頭,看到一句名言:”How the mighty have fallen”馬上用《前赤壁賦》中的句子來意譯:“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我們都覺得這些插曲和花絮特別有趣。我甚至和自己的同班好友,現在的小姑子經常一起琢磨這些“精致的玩笑”。比如我覺得用政治梟雄比喻苔絲古老家族的敗落不夠貼切,我想了一句《桃花扇》裏的一句唱詞“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眼賓客,眼見他樓塌了。”可惜後知後覺,沒能當場跟張老師交流。

 

最後說一次課外的偶遇吧--我和我的那位閨蜜在一個中學上本校夜校的法語課,在上樓梯時看到張老師在吃力地往上爬。我們畢恭畢敬地等在後麵,不敢打擾。他因為有些胖,還有高血壓,爬得很吃力。現在想來,那時候的大學老師真是清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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