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晚年口述 - 火車上的對話

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2021-01-14 13:24:2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4322 bytes)

沈從文/口述
王亞蓉/整理

  一九八二年冬,湖北省江陵發掘馬山一號楚墓。受荊州博物館的委托,我回京接沈從文先生鑒賞出土的極品絲綢。這篇文字便是我陪沈老先生由京南下時,一路在火車上談話的片斷,談他在幹校的生活,談三十年代的文藝界……對風雨歲月,盡付車輪隆隆中;加之楚墓發掘成功,應是淒楚人事竟也處之淡然。但爾後到了荊州,耄耋老人卻在那批無價的戰國瑰寶麵前下跪了。這是老人家人生中僅有的一次跪下,跪倒在他為之付出畢生精力研究的絲綢邊,傾倒在眾人和他讚不絕口的文化遺產旁。

Image

沈從文

  :您住的地方後來又搬了,隔區政府一裏路。

  :每天吃飯拿著碗到區政府去,自己拿飯了,但是吃得好了。我們有兩個同事,工人帶著家眷就在我隔壁住,後來都死了。其中有一個黨員跟我好,叫張藍輝,我們一起共過患難,後來關係非常好。

  :一個人就住在學校的一個大教室裏,多空啊!

  :是啊,空的什麽都沒,就是看著窗子上有幾個大蜘蛛慢慢地長大了。這麵窗子還可以每天看見一隻大母羊,每天早晨還可以看見牛,那個大牛、小牛都莊嚴極了,那個地方的牛都大極了,是花牛,美極了,一步一步帶著小牛吃飯去。間或還能看見一些小女孩子梳著兩個小辮辮,抬磚頭揀樹葉子。

  :您說的那個小母羊!

  :小母羊一叫,小羊就站在它母親的肚子下,小羊很乖很老實。其他什麽都沒有,思維是空的。

  :就這些小動物小生物和您作伴。

  :有蛇我也不敢過去,馬路對麵就是一個荒墳,有很多蛇子,嘎嘎嘎的日夜叫,我懂得這個是兩米以上的黃口蛇,它們經常到對麵的山溝裏去吃水。蛇一看見我就停止不動了。小小的蛇。

  :那您在那裏住了多久?

  :住了一年多,有一次病倒了,血壓高到250/150。痛啊,痛得要命!這個地方不行了,吃海帶大概沒有消化,腸梗結,消化不良了,又沒有藥,別的藥都有,就是沒有食母生這類的。就臨時打電報好幾回,請張兆和先生來。張先生那裏麻煩得很,她要走二十五裏路再搭汽車過來。這個汽車一天就隻有一班,她居然趕到了。一看不行了,太傷悲了,血壓高到這個樣子,當地醫生不開藥了,知道我病重了,正好指揮部的空車路過,張先生到緊張時能幹極了,攔了車說我病重,請他們帶走搭車。就把我帶上車子,到醫院又沒有地方,過年了不收又不行,就收下住到廊子下。張先生陪我,一個小床上住兩個人。那時是春寒二月,冷得很,住了十幾天,倒有趣味。認識了一個人是個老幹部,他是從東北打仗一直打到海南島,後來退回來,到了這裏,一個命令都留下不能回去了。他是個縣級幹部,文化大革命時,要用他做頭頭,他不幹。他因為心髒不好,所有的湖北好醫院他都住過,縣級幹部嘛,待遇好一些,可都沒有對這個心髒解決得了。他很歡喜看書,看了很多書,比張先生看書還要多,我問他你怎麽看那麽多的書?他說:我們退休的人,軍隊的傳統印的好多書都看。和我們非常講得來。他看我一天都離不開書,勸我:你心髒到了這個程度你還幹嘛呢?有一天送來很多蘇聯畫報給我看。他一天沒有事情做,到處送畫報給人看。
  那個地方危險得很,有一種出血病。有一種小蚊子,當樹上有小知了的時候,每年這個季節,要把身上的血整個都換光才可以。我們那裏就住了兩個這種病人,我就住在裏麵。死了一個,一個年輕的住了四十天治好了。那個醫院啊,講到茅房想不到的那麽髒,人家不讓我去,我可不行,在床上這不習慣,我還是要去。那裏都是家庭式的住院,因為醫院吃得好,那個地方病了就要吃肉。有肉吃,有新鮮魚。我住了四十天,還幫我報銷了,其實也沒幾個錢,幾十塊錢。

  :在幹校那麽艱苦的情況下,您大部分研究專題都是從那裏出來的。那個時候搞專題……您也沒帶資料什麽的。

  :我那時做了好多詩,下個月就要發表了。還有那時他們回去一個人。四月那裏雨大得不行,房子都漲滿了水。我先是用兩塊塑料布吊到帳子上,後來塑料布上,用那麽大的盆倒下十盆水。我爬上去淘水,如果下不來就完了。幸虧他們發現了,一個文工團的說:“這怎麽行啊!”趕快搬凳子幫我下來了,倒了水。我的房子裏的水倒出了四十挑。

  :哎呀,成小湖了。

  :水就這麽流啊,風就這麽吹,擋不住啊。跟外麵一個樣,我在屋裏就打個傘,很好玩啊!一點不感到難過。看著窗子上的蜘蛛越長越大,那時給永玉寫了好多長信。後來史樹青還送我給他的一封長信,談館裏“改陳”的複印件。飯吃不成了,雨大,出不去,是很難受的事,但本地管夥食的人是個退伍軍人,麻臉的,對我好極了。“老沈,你來拿哦!菜都好了。”肉啊,一個月兩斤肉,特別供應的兩斤肉,還有兩斤鴨蛋。說你要不夠,隻管來呀,我給你配。那個地方出雞肉出鴨蛋,我吃不了那麽多,張先生平時是不吃鴨蛋的,覺得粗,她到這兒來覺得這鴨蛋那麽新鮮。還有故宮的好多人,到我這裏大吃了幾頓,幫他們做紅燒肉可好啦!

  :我和王?就記得您的紅燒豬腳。

  :那時是張先生做的啊!當時是她陪了我一段,她要走前的那個夏天過得可苦了,到了下午一點兒風也沒有。一到沒有風,蚊子就勇敢極了,即刻就叮你,它不像北方蚊子尋尋覓覓的探索探索。這兒蚊子勇敢極了,即刻就叮,即刻就腫了,專門叮腳。那時蛇啊,常常在公路上被汽車碾斷,常常聽蛇叫,倒很有趣味。
  看那紅衛星遊遊蕩蕩到天空中唱歌歌去,也看到好多衛星燒掉了。我還做了一首紅衛星上天的詩,做得蠻好的。後來夏天又宣布七一年我們回去啦!先是張先生到丹江。丹江隔得好遠呀!一個靠在湖南邊境上,一個在陝西邊境上。丹江是在漢水上遊,這麽一個長路線。還到中轉站等了一個多月。當然那時他們是考慮讓我回去,不然不會等這麽久,總的丹江就是一個“重點”。張先生先去,她勞動得好,當班長,但是要團結她們啊,那些女人啊,一天總是“老沈你好點嗎?頭疼好了嗎?不要去勞動了吧。”就是這樣,一天做筆記,幫人做筆記。那時我們有一個房子,兩個人住,簡直是大王了。但那絕對是個山溝溝,你要死啦,誰也不管你。是個開石頭的地方,荒涼得不能再想,四周石頭一翻就是蠍子。樹林子裏住著幾十家,一百多人,還有全國幾個阿拉伯文的專家——翻譯《天方夜譚》的,就在那燒水。燒水可苦了,煤炭不好。我倒還好,不讓我勞動,一天掛個拐棍到處跑,走路腳發腫。到丹江市百貨商場買點東西,罐頭賤,便宜極了。買鯪魚罐頭,一塊四毛錢。鴨子罐頭一塊七毛錢,貴死了,一頓就吃光了。根本就沒想回來。人家有聰明的有辦法,我們也沒門路。馮雪峰啊,跟張先生他們一起栽橘子,那哪栽得活呀!那地方都是大石頭。丹江市很大。六三年我到那兒參觀水庫合龍,幾十萬人非常地壯觀。
  誰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誰也不知道。當時聽傳達,武漢空軍第五師長劉某就想坐第一把交椅,主席來的時候從他那裏接待。他對曾思玉、張體學說,你們兩個老了,不要管這些雜事了,讓我來。他把所有空軍的職員都調到武漢整個布置,另外他到上海招了三十個服務員,挑美女,他一個個享受完了,他告訴她們將來你們就是某某夫人。這個人呀水平之低就像國民黨時代的連長,連長都趕不上,像那時的排長。就是那個姓劉的,整個指揮武漢打砸搶的那位,水平之低到什麽程度呢?整天讓那個服務員,幫他打把傘釣魚。服務員把煙點燃,自己吃一口,然後喂到他嘴裏。水平低得不可想象。他到恩施,坐兩架飛機去。別人以為西哈努克呢,夾道歡迎,一看是他,大掃興。水平之低不能設想,沒有教養。他把這些女人都安排在東湖招待所,都指定任務,探聽主席都說什麽話。他一共印了三十幾張主席的來往路線圖。黃永勝一來就和他談話,四五個鍾頭。黃永勝是我們住的那個雙溪人,所以我剛一到雙溪就聽到小孩子們互相罵。什麽你家是老財主、老地主,我家裏有航空兵、坦克兵什麽什麽,還以為他們在說笑話,後來知道真是這樣。黃把他家鄉的地方武裝,把所有的他同鄉的這些,能夠參軍的都參軍了,但是有些人不爭氣,十幾歲就結婚了,又舍不得家,有的又跑回來了。我親自看見一個長得蠻俊的,已經結婚了,回來了,說舍不得家裏的那個床,在外頭睡得不舒服,太有趣味啦!這些人回來一天沒有事情做,一天到郵局聊天,我在郵局看報,就問他們:到外麵去很有前途為什麽又回來?他們說舍不得家,外麵沒有什麽好的,飯也吃不慣。

  :通知您回來,是怎麽通知的?

  :突然通知你可以回去啦,我還離不開那裏了,和房東太好了。那個房子有多大?剛剛一方丈,在雙溪大水電區。美啊!門前有幾十畝荷花,好美呀!我愛人不回去,我一個人回去,張先生送我回來的,腳腫得!叫我到武當山去,每天有汽車去,我都去不了,走不了。最有趣味的是走雙溪回來,迷路了,還有五裏路,後來別人說你看到火葬場就沒有錯了,果然看到火葬場,到了堤壩一轉彎就到了。我們經常看見火葬場,每個人都預備會死在那裏。
  《參考消息》都不準看。有個北大的學生,黨員,在我們館裏的,也下來了。他對我很好,上麵有交代:哪個哪個有什麽問題,我沒有政治問題。忽然他回北京了,寄給我一本《人民中國》,封麵是林彪,他給打個大叉叉,告訴我:老沈,他不行了。他們黨員先知道。最有趣的還有當時有個女職員能夠殺豬,大家都很崇拜。張先生也勞動,賣點飯什麽的,她人緣好極了。

  :那時您在幹校考慮那些專題,您還寫出來了,都是默想的?

  :都寫出來啦,腦子奇怪得很,記那麽多東西,就拿瓷器來說,那個瓷器什麽樣,那個關係怎麽樣,以後沒法學的,你學習,但沒摸過那麽多還是不行的。我到美國談了,大家都笑了,有的我不知道見過多少。
  當時在丹江的人可慘了,後來許多都出國了。鄭振鐸那個兒子,三十多歲出國了。

  :您說鄭振鐸的那個兒子,是不是鄭婕她爸爸?

  :他就是這個兒子,是他朋友的一個兒子。

  :是抱養的?

  :不是。上海人講是小房子的,就是非正式的姨太太,兒子、女兒都是她的。他的太太不能生孩子,是正式結婚的。
  生命這個東西,那個時候已經宣布藥都不敢下了,我也不在乎,一點兒都沒感到悲哀,因為經曆得太多了,那也沒辦法,要死嘛就死吧!而且我相信沒死也不會死。不讓我下床我說不行。怕摔倒茅房。頭一天我到雙溪,住在那個宿舍裏,去解手好滑——那個茅坑子——把一隻自來水筆和電筒掉下去了,他們又幫我撈上來。茅坑太大了,下去一解手就凍結。笑話得很,要是記錄下來是有趣味得很。

  :這也等於一個史料似的,應該記下來。

  :那裏隻隔幾裏路有一個小鎮子叫甘棠閣,要通過樹林。有兩條蛇都有兩丈多長。他們看見了,叫解放軍打死了一條,另一條就不許打了,鑽到樹眼裏頭。我每次通過那裏都心驚膽戰的。那小山坡上全是樹,那個小鎮小得很,就是三十幾家人。有三四家賣點油條,有魚、點心啊。甘棠閣就是詩經上說的。
  你看這樣子讓我來,回來像做夢啊!王主任把著不讓我把床擺到屋子裏。而且我臨走時,我的家具不讓我拿。送朝慧都不行,壞死啦。

  :有人說借文化大革命撈稻草,就是這些人!

  :唉!對了。還有楊文和,是我挺熟的,我住進去就認識了,又是黨員。我坐在院子裏講話,我是很開心,我又沒有什麽包袱。我又不是什麽政治上的問題,生活上也沒有毛病,他指著我:混蛋!你還出來講話。我有什麽不能講話的,我同李大媽他們講話有什麽不可以的。王主任那個壞,沒有知識,本來他是革委會的,後來把他刷掉了,現在又畫畫了。還做什麽博物館研究啦!最有趣味的是王?同他的一次說話,絕妙!他莫名其妙,聽我講王?是誌願軍。王?和他說了一次話,他說:我東北有多少多少戰友,又是某某、某某,你要來我這裏吃飯啊!不來我可要生氣啦!啊,什麽什麽,給王?一個最滑稽的印象。將來寫一本小說,就寫這段最有意思了。後來小龍來了,同他商量他不理。後來他又賣好,說什麽你回來全是我力爭的。可李大媽說:他講你們是要死在外麵不大容易回來的,因為王主任是革委會的。李大媽的兒子病了,發瘋了,罵他,他一句也不敢說。那孩子說:我知道你害了什麽人、什麽人,卡著什麽什麽,你以為我們都不知道?病了後什麽都講出來了。他一句話都不敢說。這些都是小人。你看他們掛著幾十年的黨員,他們都不如原來那個老的張文教好。張文教他同我太好了,最早他還是大學讀書的。他說,老沈我把你介紹入黨,你有條件,你政治上沒問題,這是上頭有過交代的。李維漢正式請我們客,請了三桌客,是統戰部選了二十幾個人,五二、五三年,說黨需要你們,你們有條件;看中了你們,要做工作。還有周培源、馮至。說:你不加入,加入九三學社也好。我們說都看不上許某某,說空話。後來主要就是周某某。你不知道在什麽地方。上麵爭得那麽厲害,普通人怎麽辦?

  :我也覺得做工作……您要做工作吧,不是那種做政治工作的,真是做一個好公民,對國家盡職。

  :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我看有些事不公平,而且我覺得演劇的這些文化部門做了多少兼職,什麽理事長,某某長……說明文化部門沒有人啊!比如說什麽處,什麽協會,筆會,兼一個,兼一二十個的有的是。能幹的不可能憑空生成,不可能,總要有一個過程的。有些人還看不出來,從延安跑到南京,告、爭得厲害……內部勾心鬥角,我也可以參加,不參加也沒什麽,參加就出不來了,不過唯一的就是少了機會讓人家伺候我。你像冰心他們在國民黨時代是宋美齡的顧問,正是大罵孔祥熙專機帶狗的時候,她也是宋美齡的專機把她送去的。他們是利用她和美國司徒雷登的關係,她是燕京的……我幫過她弟弟的忙。因那時他剛寫文章,找不到出路,我幫他出版了。他弟弟很快就當海軍船長了。他弟弟也苦,反右以來就變成了反革命。他是英國回來的,後來開汽車開了二十年。最近才給恢複,到蘭州大學教書。兒女都大了,開汽車二十年。我最怕攪到裏麵。馮至原來也是國民黨員,他的愛人還是國大代表。張先生都看不起這些,我要是熱心這個,不知做國民黨中央委員做多久了。我那些朋友都是中央委員,什麽原因呢?我看到北京大革命前搞黨爭啊,坐椅爭啊,為了這個,爭得不可開交。

  :外界問沈先生和丁玲是不是以前有什麽戀愛類的關係,有什麽對不起她的地方,導致現在這麽恨沈先生?

  :沒有,沒有。幸好沒有這種關係。主要是因為講她和馮達的問題。最先借口,她和胡閎中說,她被捕了,沒有人救她。這完全是借口啦!唯一的辦法我敢說話。說得厲害極了。

  :您不是還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嗎?

  :是的。丁玲被捕了。

  :所以我跟別人說沒這回事。大家說:沈先生在這一點上,就是為了學術界也應該說清楚了。應該自己講講話。

  :後來耶魯學者說:總是他們兩人吵架,沈勸解又勸解,不然胡也頻早跑掉了。

  :她跟胡也頻時,不也跟馮雪峰嗎?

  :是的,她可以說亂得很,長得又不好……跟蕭乾也有來往,蕭乾不理,主要是讓人給她捧場,講清楚的。她當文藝處長,當文聯副主席,得斯大林獎金……她知道,懂,最先需要“團人”,她是白區來的嘛。

  :她可能是因為她現在認為不光彩的事,您知道得太多。

  :唉!特別是後頭那個馬寧手中的誓言。

  :不是她生馮達那個孩子時,您還去看過嗎?

  :是啊!我始終是充滿好意的。唉!很多人知道,齊光比我知道的還多。

  :是呀!齊光說,那時她在延安使勁追彭德懷。

  :彭說我不願意看她。沒辦法,老太婆啦!那時她剛剛放出來,認識劉祖春還是在我家裏,那是沒抗戰之前呢!一放出來,就跑到我家來了,也許又是策略了。

  :她從南京監獄一出來,就住您家,住多久啊?

  :沒多久。那時我家很窄,我妹妹、大姨全住我家。照顧她吃飯和錢。一得勢就忘記了。後來一次文聯開會以後,馬寧那份東西,我送她兩次,她全否認,說不是我的,假的。我沒有心啊!我也不是成心,主要就是問她還要不要。

  :她主要講的誓言,就是她要被捕她就死?

  :她沒講死,隻是說我決心死。結果不但不死,活得還好。

  :結果不但沒死,還給人家生了一個小孩。您送她回湖南的照片不應該給她。

  :我家現在還有幾張呢。送她回去我們在山上照的,有淩叔華,陳源,都是魯迅罵的。我,丁玲,胡也頻和丁玲的兒子,是在武昌城上,我們送走孩子就輕鬆了,看武昌啊!我在武漢大學教書,把他們招待得很好。丁被捕後她寫信給吳稚暉——是她的舅舅。吳不管。他是國民黨的右派。隻有我傻頭傻腦幫她找了蔡元培,蔡元培也不管。當時都怕啊!後來是汪精衛那邊的一個中央委員把她保出來的。她那時不是黨員。

  :她寫的那個《沙菲女士日記》,那書我是沒看過,那是誰說啊,她就寫的她自己。

  :那時的女作家,隻有我懂這個問題。冰心過時啦,淩叔華沒什麽才氣,還有幾個是教書的不見特色。有一個最見特色的叫謝冰瑩,她參加大革命寫了一本《女兵日記》。曆來對女作家就寬容,到現在還是寬容的。鄭振鐸出國以後,葉紹鈞變了政策,慢慢沒有舊的作家了。我的文章和她的同時打了進去,我的文章即刻就受批評,人家講寫野了,那時還是談性的社會,什麽都說,我還是挺嚴肅地寫,嚴肅的還受歡迎,寫《柏子與丈夫》。

  :我聽別人講她寫的東西和她本人一樣,隻是放蕩。

  :她整天打牌。她寫的文章胡也頻怎樣子前進,和馮雪峰純粹是精神上的友誼,那和馮達又是怎麽一回事呀!就不提啦。我知道馮達是被史沫特萊開除了,犯規了。

  :您在《記丁玲》裏還沒有涉及馮達的事情吧?

  :寫了,第二本寫了。

  :這一點就是她的傷啊!所以她不高興。

  :主要是這一點上防護,當時黨的結論也沒有講她說是叛徒。隻說她動搖過,她也沒什麽作用。

  :就是現在她有什麽作用呢?

  :也沒有。沒有人啊,什麽斯大林獎金,那個完全是政治上的。就是捧場,就是造神的運動,變相造個新神,隻是個象征的。魯迅那時直罵啊,最吵得厲害是“創造社”,爭啊,爭得很厲害!你看魯迅日記,他最看不起茅盾,因為茅盾寫電影小說。那時談美呀,講美嗎?我一個人講美啦,論到我頭上來了,我也不能講美啦。大家都包涵些也沒多大問題,如果我們把這些看得太密切,是個悲劇。那時我雖然受壓迫……論公平還是讀者公平。但現在大學裏還是控製得很緊,在國文係我是受批評的。像淩宇他要不是研究我,早留在北大了,把他看得很高。

  :淩宇主要是不是牽扯他愛人的問題?

  :也不光是,裏麵有兩個人都不通過他,一個是王瑤,一個是李德生。李德生是我一手帶起來的。

  :李德生那時候不是還去過小羊宜賓嗎?

  :去過,是另外一個問題去過,但某種立場他還是有的。現在王瑤又變了,是上頭指的吧。

  :有些讓人看了可笑,變色龍似的,一會兒這麽變一會兒那麽變。

  :是呀!我也不要他們,最好是把我從那個革命作家辭典中去了,是對我最好的寬容。值不當的。沒有道理呀!現在批評我某個時期有過動搖,我又不是同國民黨動搖,我從來不管國民黨。那時不管左的、右的,我都始終沒有管。我連口頭都不表示。跟得不緊,就這點毛病。我從來不跟他們爭就是了。

  本文選自《沈從文晚年口述》(增訂版),王亞蓉/編著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加跟帖:

  • 標題:
  • 內容(可選項): [所見即所得|預覽模式] [HTML源代碼] [如何上傳圖片] [怎樣發視頻] [如何貼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