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龍:這是我采訪過的最離奇的戰爭故事

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2021-01-13 10:46:1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2283 bytes)

作者:孫春龍
前言:
這是我采訪過的最離奇的一個故事了。為了不劇透,就用這句話作為標題了。
兩年前,經過一位老兄引見,我在昆明見到了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醫生,名叫李建坤,70歲。我前後去了他家三次,因為開始的時候,我也有些不敢相信他的故事。記者出身的我,一次次地追問,最終發現,他的講述無懈可擊。

這個冬日,我終於決定這個故事告訴大家,在空曠的辦公室裏,隻有鍵盤的聲音,如同曆史的回音。

李建坤8歲那年,大概是1957年,有一天,正在洗衣服的媽媽突然抬著望著他,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話:“你長得太像你爸爸了。”
“我爸爸是誰?他在哪裏?”李建坤迫不及待地問,從他懂事起,他一直就想搞明白,別的孩子都有爸爸,而他沒有。
原本溫情說話的媽媽,突然變得有些憤怒,“早死了!”
李建坤繼續追問,媽媽扭頭就走了。
李建坤的媽媽叫李小香,李建坤和媽媽姓,所以他連爸爸姓什麽,也無從得知。
那時,他剛剛有一個養父,叫李天才。養父姓李,他也不用改姓,正合適。養父曾經是一名解放軍軍官,轉業後到了中緬邊境的雲南瀾滄縣工作,在一個小廠裏擔任廠長。
在此之前,媽媽帶著他在昆明一個解放軍高級軍官家裏做保姆,那個軍官的級別很高,出入都是小車,還有警衛。這個軍官對待部下很嚴厲,但是對他們娘倆,和藹可親。
養父對李建坤很好,對媽媽也是百依百順。但養父的脾氣也太好了,媽媽有時候會無理取鬧,養父一點也不生氣。這讓李建坤有些不明白,媽媽之前是紡織廠的女工,後來做保姆,又不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怎麽還這麽傲氣。他能感覺到,在媽媽的內心裏,她覺得養父配不上她。有一次,連李建坤也看不過去了,他悄悄對媽媽說,“人家還是個領導,你還帶著我這個拖油瓶,你憑什麽對人家指手畫腳的。”
媽媽聽了,白了他一眼,“什麽破領導,你懂個屁!”
李建坤樂了,他隱隱覺得,媽媽不是個一般人。
李建坤的童年過得很幸福。
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是經常在深夜的時候,會有一個穿著西裝皮鞋的神秘男子來到家裏。這個陌生男人一來,養父就會小心翼翼看看外麵有沒有人,然後快速關上門,把他迎進裏屋說話。而媽媽見到這個陌生男子,每次都哭哭泣泣。
但李建坤很高興,因為對方每次來,都會帶來好多好吃的。而且這些吃的,可不一般。有成桶的奶油,還有整箱的奶糖,外包裝上印著英文。
這個陌生男人,每次來都會很親切地拍著他的肩膀,告訴他要好好讀書,有什麽喜歡的就盡管說。
等對方一走,養父會把外包裝上的英文抹掉,並且很嚴肅地警告他,“隻能在家吃,出去後絕對不能亂說。”
那個年代,好多人連飯都吃不飽,這些東西,實在是太稀罕了。而且,是常年持續供應。
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了,就好奇地問養父,“這個男人是誰,怎麽會對我們家這麽好。”
“是河對麵牛奶廠的廠長,我平時對他們很關照。”養父有些輕描淡寫地說。
李建坤猜測,這個廠長可能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要不他怎麽會對我這麽好。他想探個究竟,有一天放學後,他冒險遊過河,找到牛奶廠,結果發現,這個廠長一臉漆黑,是一個佤族,根本不是送奶糖的那個陌生男人。
再到後來,這個陌生男子再也沒有出現了,李建坤有些失落,他也不敢問媽媽。那時,媽媽開始變得神神叨叨,後來發展成嚴重的抑鬱症。
不僅是李建坤想知道,當地政府也想搞清楚。在那個瘋狂的年代,個人是不能有秘密的。
有一天,工作組來到家裏,刨根問底地盤問媽媽,而媽媽呢,就坐在地上撒潑,裝瘋賣傻,甚至撿起路邊的一坨牛糞,塞到了嘴裏。
工作組的人搖了搖頭,無奈地離開了。
李建坤無比驚訝地看著媽媽,但媽媽一句話也不說。李建坤感覺到了害怕,他不敢再提奶牛廠的事情了。他知道,在媽媽的內心裏,一定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這個秘密,是和他的親生父親有關。

直到媽媽臨終前,告訴他這個秘密時,李建坤頓時淚流滿麵,媽媽之所以守口如瓶,是因為這可能牽扯到全家人的命運。

媽媽雖然一個字也不說,但還是會時不時地露出一些蛛絲馬跡。
有一次,有人在媽媽麵前炫耀自己坐了飛機,回家後,媽媽一臉不屑地說:“切,坐個飛機有什麽稀罕,我都不知道坐過多少次了。”
李建坤有些不可思議地問媽媽,你坐過飛機?你坐過很多次飛機?
母親知道失言了,不再理他。
還有一次,學校軍訓,李建坤拿回家一副綁腿,但怎麽都打不好。媽媽看到了,三兩下就幫他打好了,動作十分熟練。李建坤詫異地問:“你怎麽會打綁腿?”媽媽悄悄告訴她,她曾當過女兵。李建坤很好奇,但媽媽卻不願多說,還叮囑不能告訴別人。
而到了學校,差點惹出事來,教官看了看李建坤的綁腿,說,“你這個打法,是花式綁腿,是國民黨的打法。”
李建坤嚇出一身冷汗。他由此猜測,他的親生父親,可能是一位國民黨的高級軍官。
其實有一次,李建坤差點見到爸爸了。
那是在1961年,養父出軌。其實這件事情,媽媽早有耳聞,她卻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一點都不在乎。這讓李建坤想不通,媽媽對爸爸,雞毛蒜皮的事都計較,在這個大事上,卻顯得若無其事。
問題是,有人告發了這個事。在那個年代,這算流氓罪,是要坐牢的。 
有一天下午,養父匆匆趕回家中,一臉嚴肅地對李建坤說,“我都安排好了,最近幾天就會有人來接你們出境,去緬甸,是你最親的親人,你要帶著媽媽一起走,以後要好好照顧媽媽。”說完,養父還把自己的手槍、手表拿出來鄭重地交給李建坤,叮囑他收好,到時候一起帶走。
最親的人?李建坤猜測,那一定是爸爸。他也由此判斷,他的爸爸可能就在一江之隔的緬甸。
但事情卻出現了轉機,就在這個關鍵時候,養父以前在部隊時的老首長來邊疆視察,專門讓當地政府安排,要和養父見一麵。當年打仗時,他們都是生死兄弟。見麵後,老首長知道了情況,出麵斡旋,出軌的事最終不了了之。送李建坤去緬甸的事,也就不再提了。
這件事情,成了李建坤一生最大的遺憾,也讓他無比糾結。如果沒有老首長來擺平養父的事,他就可以見到自己的爸爸了。但是,也不能讓養父坐監獄啊。
多年以後,養父臨終前,對李建坤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建坤啊,爸爸對不起你。”
李建坤含著淚說,“爸爸,我不怪你。”李建坤明白,養父一直內疚的,是當年沒有把他們母子送去緬甸,和“最親的人”團聚。但是他理解,養父和他雖然沒有血緣,但對他視如己出,養父和媽媽也沒有生孩子,他是舍不得他們娘倆走的。更何況,而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如果老婆和孩子突然失蹤了,他怎麽和組織交待?
16歲那年,李建坤參加工作,是在中緬邊境的原始森林裏伐木,還是個小隊長。
有一天,來了幾位解放軍,他就張羅給做了一頓飯,吃飯的時候,一個小兵突然看著他說,“這個小李隊長,怎麽長得像我們長官?”旁邊的一位士兵馬上糾正說,“是首長,不是長官。”
解放軍裏,一般把上級領導稱為首長,而在國民黨部隊,是稱作長官。
幾天後,李建坤才知道,他當時碰到的那幾個解放軍,是逃竄境外的國民黨殘匪偽裝成的,來刺探情報。

新中國成立後,有很多國民黨兵逃到了緬甸,在那裏組建了反共救國軍,經常會到邊境搞一些破壞活動,總司令就是李彌。1951年3 月,李彌發動反攻雲南行動,攻勢迅猛,一度占領滄源、耿馬、雙江、瀾滄等邊城。後來解放軍調集了3個師實施反攻,李彌的部隊全線潰退,逃回緬甸。

1952年,這支部隊和緬甸政府軍發生大規模衝突,並且種植、販賣鴉片以彌補軍費。緬甸政府發現,這支殘軍的軍用補給,很多來自美國,遂向聯合國提出抗議。在聯合國的壓力之下,台灣開始從緬甸撤軍,但依然留下部分官兵,謀圖反攻。
到了1960年,中緬聯合勘界作戰,解放軍進入緬甸,將這支殘軍趕到了泰緬邊境的泰北山區。台灣方麵並未死心,除了暗地裏支持外,還在這裏組建了一支2000人的情報部隊,以隱蔽手段進出國境,在雲南邊疆搞暗殺、挑撥、策反等工作。
因為經常在邊境地區工作,李建坤後來也被發展成我方的情報人員,收集這些境外反動勢力,以及邊境毒品的相關情報。
若幹年後,當李建坤終於知道自己的身世,想起當年這個事情,他有些心酸。曆史的捉弄,讓他和親生父親,互為不共戴天的敵人。
到了70年代末,李建坤的身份暴露。起因很簡單,單位的人私底下議論,這個李建坤幹的事不多,怎麽還拿著高工資。單位領導的老婆聽了這些話,回家後就給領導打小報告,領導悄悄給老婆說了李建坤的特殊身份,結果,一下子傳開了。
組織上擔心他的安全,將他調回了老家,雲南曲靖。本來,他是有機會進入政法係統工作的,但李建坤考慮再三,沒有去。在他10歲的時候,媽媽就給他定下一個“三不準”規矩:不準當兵,不準當官,不準入黨。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要訂這樣的規矩,但他還是答應了媽媽。
他最終選擇做了一名治病救人的醫生。在老家,他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媽媽,也慢慢變老了。
回到老家,李建坤一下子想起了兒時的很多事情。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住在火車站附近,有一年家裏失火,把家當全燒了,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母親帶著他到了昆明,在一位解放軍高級軍官家裏做保姆。
李建坤突然有一股衝動,尋找自己的爸爸。他到了火車站,找到旁邊最老的一個房子,問房主阿姨,“還記得當年這裏失火的那家人嗎?”
阿姨看著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這不是當年的小狗嗎?”小狗是李建坤的小名。
李建坤很激動,他告訴阿姨,自己回來,是想找鄰居們打聽下,自己的爸爸到底是誰。
阿姨聽了這話,態度一下子變了,“你應該去問你媽啊!”然後,就不再理他了。
無奈之下,他找到當地的派出所,民警很熱心,替他找來解放前的一位老保長。老保長聽了他的描述,說,“我知道你爸是誰,你爸呢,就住在附近,曾經是國民黨第八軍的一位營長,叫張自雄,後來因為曆史反革命進入監獄,和你媽離婚了。”
李建坤聽了,好激動,怪不得媽媽不告訴他這些情況,原來爸爸是一個曆史反革命。
老保長帶著李建坤到了張營長家,營長已經去世了,他的老婆說,自己的丈夫的確有過一次婚姻,還有過一個孩子。
一切都證實了。李建坤來到張營長的墓地,跪倒在地上,大哭一場。爸爸的墓地,芳草叢生,連一個碑都沒有。李建坤立馬找人,為爸爸立了一塊碑。
幾天後,李建坤專程去了媽媽家,興高采烈地說,“我找到爸爸了!”他手舞足蹈地把找爸爸的過程給媽媽描述了一遍。他甚至寬慰媽媽,文革已經結束了,世道越來越好,不用再擔心了。
媽媽卻顯得很淡定,笑了笑,沒有多說。
作者的話:
我是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在聽李建坤講述這個故事的,李建坤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爸爸。李建坤說,找到爸爸後,他如釋重負。每年清明節,他都會去給爸爸上墳。
但是直覺告訴我,這個故事還隻是剛剛開始。

李建坤做的是中醫,在邊疆工作時,就收集整理了很多少數民族的良方,加上後來的勤奮好學,他的技藝進展很快,治愈無數患者。後來,他舉家搬到昆明,有了一個規模較大的“李建坤中醫館”,賺了不少錢。

李建坤在山中尋找草藥。

2008年,媽媽病重,李建坤隔三差五就回到老家,照顧媽媽。有一次,病重的媽媽突然將李建坤叫到床前,非常嚴肅地說,“媽媽快要走了,有些事情呢,現在可以告訴你了。”
李建坤拉著媽媽的手,聽著媽媽的囑托。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的爸爸是誰嗎?”媽媽望著他說。
李建坤愣住了,“那個張營長不是我爸爸?”
“他其實隻是你的繼父。”媽媽說,“你的爸爸,是李彌。”
“李彌!”這個名字對李建坤來說,太熟悉了,在邊境做情報工作時,這個名字無人不知,境外最大的反共勢力頭目,被傳得像一個惡魔,心狠手辣,無惡不做。
媽媽說,“他曾經做過國民黨部隊的軍長,大陸解放後,逃跑到了緬甸,那時候兵荒馬亂,沒有辦法帶我們走,就把我們托付給了他的部下,就是這位張營長。”

李建坤有些不可思議。

媽媽繼續說,“這個張營長後來進了監獄,在進監獄前,他又把我們娘倆托付給了另一位姚營長,叫姚懷州,在火車站當搬運工,也是李彌的部下。但不久後,這位姚營長也因為舊軍人的身份進了監獄,後來死在了監獄裏。”
“你3歲那年,我們家裏失火,房子被燒了,我抱著你從大火裏逃出來,住的地方也沒有了,就到昆明給別人做了保姆。”媽媽說。
“我記得,你是在一個解放軍高級軍官家裏做保姆,你既然李彌的老婆,他們怎麽可能收留你呢?”李建坤發問。
“那個解放軍軍官,是你爸爸在黃埔軍校的同學。”媽媽說,“他念及同學情誼,為了保護我們娘倆,讓我們娘倆吃住都在他們家,而且讓我改了名字。”
李建坤才知道,媽媽原名趙雲仙,1952年從老家曲靖來到昆明後,改名李小香。媽媽解釋說,“這樣,別人就會誤以你是和我姓,其實,你一直是李家的人。”
李建坤能感覺到,在媽媽內心裏,一直深愛著爸爸,即使他舍下了他們娘倆,即使他成為這個政權的“敵人”,即使他們再也沒有聯係。
但媽媽告誡他,不要去找爸爸。李建坤知道,爸爸的絕情,讓媽媽一生無法釋懷。
一個月後,媽媽在家中平靜離世。那年,李建坤59歲。
料理完媽媽的後事,李建坤開始真正了解自己的爸爸。
從曆史資料中,李建坤發現,在抗戰的時候,爸爸是一位名將,尤其是在鬆山戰役時,一戰成名,成為第八軍軍長;內戰時,則一敗塗地,在淮海戰役中全軍覆沒,自己帶著幾個隨從逃到青島;而在大陸解放後,逃往緬甸,組建反共救國軍,試圖反攻大陸。1973年,在台灣去世。
在這個過程中,李建坤還有一個驚奇的發現,他的養父,也曾經是一名國民黨軍官,後來投誠起義,加入解放軍。
也就是說,他的三任繼父,在接力替他們的長官,照顧長官的妻兒。怪不得,他的養父在媽媽麵前,唯唯諾諾。
李建坤也終於明白了,他的養父出軌的事,媽媽為什麽一點都沒生氣,養父和媽媽,也沒有生孩子,原來,他們隻有夫妻之名,而無夫妻之實。
過去曾經發生的那些令他奇怪的事情,一點一點找到了答案。
小時候經常給他們送奶油和糖果吃的人,可能也是爸爸的部下。那時,這支殘軍,駐紮在中緬邊境的緬甸一側,試圖反攻大陸。那些有英文標識的奶油和糖果,都是美國的援助。
李建坤還想到一件事,在90年代的一天,他去廣州出差,拜訪一位老中醫,出電梯的時候,等在電梯口的老中醫看到他,突然一下子挺直了身板,畢恭畢敬,然後盯著他看了半天。問他,“你姓什麽?”
“我姓李啊。”李建坤有些不知所措地回答。
老中醫又驚訝地大叫一聲,然後不停地說,“太像了,太像了。”李建坤很奇怪地問,“像什麽啊?”對方告訴他,自己曾是國民黨第八軍的軍醫,他長得特別像他當年的軍長李彌。
找了大半輩子的爹,竟然是李彌,這讓李建坤都有些不可思議,也有人風言風語,說這麽多年,號稱是李彌孩子的,至少有一打,你這是不是又編了一個故事,想撈什麽好處啊。
這讓李建坤有些惱火,他有自己的診所,賺了不少錢,用得著認一個死了的爹來撈好處嗎?況且,這是他媽媽臨死之前說的話,怎麽可能會騙他呢!
但是,怎麽證明我爹是我爹呢?李建坤托人從台灣買來一本《李彌自傳》,看了半天,結果發現,一個字也沒有提到他們娘倆。李建坤心生憤怒,這個讓媽媽一生無法忘記,又不能原諒的男人,竟然如此絕情。
不過,和爸爸相關的曆史,隨著媒體的報道,越來越多地被公眾熟知。李建坤得知,爸爸曾經指揮了著名的鬆山戰役,這是一場發生於1944年的反攻戰役,橫亙於滇緬公路上的鬆山,被軍事家稱為是滇緬路上的“直布羅陀”。盤踞其上的日本精銳部隊,用了一年的時間修建了極為複雜的永久性工事,牢牢控製著怒江戰場的主動權。
在久攻不下的情況下,蔣介石下了一道死命令,限第8軍在“九一八”國恥日前必須拿下鬆山,否則正副軍長均按軍法從事。身為副軍長的李彌,抓了頂鋼盔往頭上一扣,親自帶領特務營衝上鬆山主峰陣地,一連激戰數日,身上兩處負傷。
在最後關頭,李彌聽從部下建議,在山下挖了一條坑道,直達日軍碉堡底下,埋上炸藥,將整個山頂掀翻。李彌由此,一戰成名。
時代不一樣了,曆史的進步,讓李建坤心生念想,去找爸爸。
2015年初,他給台北市民政局寫去信,沒想到一個多月後,真的收到了回信。回信說,李彌安葬在台北市陽明山第一公墓。當年5月,李建坤抵達台北。下了飛機,直奔墓地。
站在墓前,他好委屈啊,想到媽媽一生的磨難,他開始大罵,“你他媽的真不是個東西,打敗仗時,你放下自己的士兵不管,隻顧自己逃命,而對家庭,你不管老婆孩子,還算是個男人嗎?”
一邊罵,一邊哭。罵完了,雙腿一軟,撲通,還是給跪下了,掏出帶來的茅台酒和上好的普洱茶,給爸爸倒上。
作者的話:
聽完這個故事,我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采訪過很多尋找爸爸的故事,但沒有那一個,能有這般離奇,又有如此豐沛的細節。但是故事,還沒有結束,更離奇的事情,發生在後麵。
從台灣回來後,李建坤去了雲南盈江,李彌的老家。在當地人的指引下,他敲開李家後人的大門,說明自己的身世,告訴對方,自己回來是想認親。
對方一臉狐疑地看著他說,“不可能,沒有這回事。”對方還有些嘲弄地說,這麽多年,有很多人都冒充說是李彌的孩子。雙方不歡而散。
這讓李建坤又開始懷疑,自己難道不是李彌的兒子?母親怎麽可能會騙他呢?
兩個月後,到了中元節,李建坤再次前往台灣。雲南人習慣在中元節的時候,給祖先上墳,時間是在農曆的7月中旬。但這次去,一是給爸爸燒紙錢,二是找爸爸的舊部,核實情況。
在此之前,台北市政府社會局的工作人員丁淑芬,已經和他有書信往來。幫他找到了爸爸的一個部下,如今已是台灣海軍退役少將的宋炯。
到了台灣,宋炯一見他,就說,“長得太像了!”
“你的媽媽是李彌的小老婆,有孩子,這個事情,李彌將軍生前曾經給我說過。”宋炯說,“當時的時局太亂,李彌將軍隻把龍太太帶到了台灣,龍太太是湖北人。”
“湖北人!”這讓李建坤又想到一件事,他工作後,別人給介紹了一個對象,是湖北人,他覺得很滿意,回家告訴母親後,母親堅決反對,說湖北人不好相處。他當時還很奇怪,原來梗在這裏。
真相越來越明確,但李建坤心裏還有一個疙瘩,他問宋炯,“他承認在大陸有老婆孩子,為什麽他所有的回憶文章裏,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
對方反問,“如果他暴露了你們的身份,在那個年代,你們會是什麽下場?”
李建坤愣住了,他終於明白,父親的隻字不提,母親的守口如瓶,都是害怕給他們帶來殺身之禍。
這次去呢,接待他的丁淑芬女士,還告訴他一件事,前幾年,大陸還有一位女士,說她是李彌的女兒,還在報紙上登報,尋找知情人,這位女士姓安。
李建坤對此並沒有在意。他想,我還沒有證明我爹是我爹呢,那管得了這事。
十一
從台灣回來,李建坤最大的心願,就是獲得李彌家人的認可。他無數次地前往雲南盈江,每次去,都要把車的後備廂塞滿,帶一大堆的禮物。他甚至還給當地捐了上百萬元,用於修路建學校。
這李家人慢慢發現,這不像個騙子。在交談過程中,李建坤無意中說出,媽媽之前是昆明紡織廠的女工。這個細節讓李家後人一下子放心了,說,李彌當年的確實有一個小老婆,是這個紡織廠的,而且這個紡織廠,就是李彌家的。
李家人,開始接納了李建坤。他們說,李彌和在老家的原配妻子,有一個女兒李欣娥,前幾年才去世,去世前曾說,李彌生前曾通過一些渠道捎話給她,她在瀾滄還有一個弟弟。
在越聊越細的時候,對方告訴他,他們曾聽李彌說過,當時和這個小老婆生過兩個孩子,老大是一個女兒,在淮海戰役失敗後,李彌逃到青島,把女兒托付給了一位警衛員,留在了山東,這位警衛員姓安。
“姓安?”李建坤突然想起來,那位認為自己是李彌女兒的安女士,他隱隱約約覺得,那是他的姐姐。
李建坤迅速聯係上台灣的丁淑芬,對方給了他安女士尋親時的網絡報道,上麵有安女士的照片。李建坤看了,太像自己的媽媽了。他告訴丁女士,希望盡快聯係上安女士。
沒幾天後,李建坤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一位女士,對方問,“喂,是李建坤嗎?”
李建坤也問,“是大姐吧!”
這句問候,讓對方在電話裏失聲痛哭。
這已是2018年4月,時年,李建坤已經70歲了。
十二
姐姐叫安素珍。

2018年4月,姐姐接到台灣丁淑芬女士來信,告訴她,有一個叫李建坤的雲南人,也曾前往李彌的墓地祭拜,說是李彌的兒子,“看了你的照片,說很像他的媽媽。”丁淑芬說。

這封信,讓安素珍心中不是滋味,對爸爸的恨更深了:他究竟有多少個女人,多少個孩子?如果不是因為他,我的一生,怎麽會有這麽多的痛苦。
安素珍出生於1947年,後來全家搬到北京。5歲時,妹妹出生了,之前對她有求必應的母親,突然變了臉,經常沒有任何理由地讓她罰跪,有好吃、好穿、好玩的,也都隻給妹妹。甚至每次看她的眼神,滿滿都是嫌棄。
上小學時,有一次學校裏組織看電影《洪湖赤衛隊》,母親不讓安素珍去。老師知道了,掏錢給她買了票。沒有想到,這件事情讓母親知道後,她竟然拿起身邊的板凳就扔到安素珍身上,還拽著她的頭發往牆上撞。
這事兒後來被街道辦主任知道了,上門幹預。母親強硬地說:“我的孩子我該打就打,你管得著嗎?”後來,安素珍再挨打,也沒人敢管了。
而每次母親打罵她時,她的父親總是躲到一邊,假裝沒有看見。安素珍受了委屈找他告狀,他也總是低著頭一語不發。

這樣的遭遇讓安素珍從小就噩夢不斷,夢裏都是母親惡狠狠打罵她的樣子。她常常躲在角落裏無助地哭,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她在母親麵前努力表現,拚命討好,可一切都無濟於事。

安素珍和父親。

父親的工資每月都交給母親,有時偷偷攢下一點錢,會趁母親不在時,帶著安素珍出去買好吃的。吃完總叮囑我:“千萬不能告訴你媽。”
慢慢地安素珍知道,父親在這個家裏是沒有地位和話語權的。
十三
12歲時,安素珍跟隨家人到東北舅舅家小住,舅舅的女兒有一天突然神秘地對她說:“你的媽媽不是你親媽。”
安素珍去問母親,母親聽了大發雷霆說:“既然我不是你媽,那你去找你親生的!”從此,安素珍再也不敢提這個話題。在淚水和恐懼中,安素珍度過了灰色的童年和青春期。
21歲那年,安素珍閃婚。她迫切地想要逃離這個冷冰冰的家。結婚後,雖然母親不再打她了,但她依然還會做噩夢。一年後,丈夫調到湖北工作,她毫不猶豫地跟著他去了湖北。這一去,就是多年。
1973年時,發生了一件蹊蹺的事。不知為什麽,很長一段時間,安素珍總是做同一個夢,在夢裏,她走很遠的路去找父親,最後走進一個軍人家,有人告訴我,那就是你父親,但她一看,卻是一張陌生的臉。每次做這個夢,她都會哭喊著“爸爸”醒來,家人一度以為她中邪了。
有一回坐火車,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仔細端詳了安素珍許久,突然對她說:“你家裏有人做大官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安素珍聽了直苦笑,他那懦弱無能的父親,不過是街道辦小廠的工人,哪可能呢。
不久後,孩子出生了,因為工作太忙,安素珍將女兒送回北京,交給母親幫帶。等她後來回家探親時,女兒哭著對她說,“姥姥偏心,有好吃的隻給妹妹,還經常罵我。”
安素珍聽了,特別難過,小時候的事兒一下湧上心頭。她找到母親,準備好好溝通一下。誰知說著說著,母親又罵開了,多年的委屈讓她再也忍不住,激動地大聲問她:“你這到底是為什麽呀,這麽多年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到底錯哪了?”
母親鐵青著臉,一語不發。躺在床上的父親說:“爸知道,爸知道。”
安素珍哭著衝出家門,60多歲的父親在後麵氣喘籲籲地追,追了好遠的路,追上後,父親卻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流淚。
十四
1987年,安素珍從湖北回北京,突然發現家裏人都不見了,鄰居告訴她,他們搬走了。安素珍愕然:搬走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輾轉找到親戚打聽,終於找到了父母家的新住址,母親見了她,一臉不悅地說:“今天我就把話給你挑明了吧,你不是我親生的,你的父親是國民黨的一個軍長,南方人,生你時都四十好幾了,早年我生養不了孩子,才把你要來養。”
母親的話,猶如一盆冰水,讓安素珍從頭涼到腳,那麽多年雖然心中也有過很多次懷疑,但這話真的從母親口中說出來,她還是很難接受。
母親告訴她,“你的父親是在青島寧波路1號把你送給我們的,你那時全身長滿瘡,還是我們帶你去打針醫好的。”
這一年,安素珍已經40歲了。不惑之年,這張紙,終於被無情地戳破了。
10年後,養父去世。安素珍和養母、妹妹基本上斷了聯係。
直到2009年的一天,她做夢夢見養父,養父告訴她:去看看你妹妹吧。這個奇怪的夢,讓安素珍再一次回到了北京。年邁的養母,已經住進了敬老院,連說話也沒有力氣。
不管怎麽樣,那畢竟是把自己養大的人。安素珍找到妹妹,想和妹妹商量照顧養母的事,妹妹卻告訴她一件事,“你的親生父親,是李彌,我從小就知道,但是姥爺給全家人定了死規矩,不能對外說,也不準告訴你。”
安素珍愣住了,這是她第一次知道親生父親的名字。他是誰,長什麽樣?
想起養母曾說他是國民黨的一個軍長,回到家後,安素珍立即打開電腦,在搜素引擎裏輸入這個名字,很快,電腦中跳出“國民黨軍陸軍中將、第八軍軍長”的字眼,一張陌生的臉印入眼簾。

當時,桌子玻璃板下剛好壓著安素珍的照片兒,她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那張陌生的臉,發現真的很像。

 

這一年,安素珍62歲了,第一次知道了親生父親的模樣。
當她看到父親於1973年在台灣去世的信息中,突然想起那年她反複做過的那個夢:這是冥冥之中的心電感應嗎?
整整一個晚上,安素珍就那樣坐在電腦前不停的搜索,直到累得癱在椅子上,心裏有無數個問號:既生下我,為何又要把我送給別人?還有我的母親,她又在哪?
她決定,尋找答案。
十五

安素珍求助於媒體,當了解到台灣人可以看到廈門的報紙後,她設法聯係上了廈門商報,並在記者的幫助下,刊登了尋父啟事。

2009年4月27日,廈門商報的B5版刊登了標題為“一女士自稱國軍李彌女兒”的文章後,台灣的一位金先生聯係她,幫她找到了《李彌自傳》。和李建坤一樣,安素珍也失望地發現,這本自傳裏,一個字都沒有提到她。
安素珍曾從養母口中得知,她是1948年在山東青島被送給安家撫養的,她把這個細節告訴了廈門商報的記者。後續的報道出來後,濰坊的一個市民宋先生證實說,他老伴的姑媽曾經與李彌的姨太太一起,從濰縣(現濰坊市)撤往青島,當時這位姨太太懷裏抱著一個嬰兒。老伴的姑父黃先生是李彌部的軍需官,追隨李彌多年,後來全家都去了台灣,如今,姑媽、姑父都已經不在世了。
唯一的線索,卻因為當事人已經去世,無從查證。安素珍漸漸放下了尋親的事。她做夢也沒想到,9年後,一封來自台灣的信,讓她已如止水的心再起波瀾。

2018年清明那天,安素珍收到了一封署名丁淑芬的信。丁女士在信中說,她在台北市政府社會局下屬單位工作,曾經看到她登報尋父,三年前,她認識了尋找生父李彌的昆明中醫李建坤,“你們可能有血緣關係,可以聯係看看。”

按照丁女士提供的電話號碼,安素珍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給李建坤打去電話,電話很快接通,她問,“喂,是李建坤嗎?”
沒想到,對方沒有回答,反問她,“是大姐吧!”
一句發自肺腑的大姐,讓安素珍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淚水。

放下電話,安素珍就收拾行李,奔赴雲南昆明。在車站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素未謀麵的姐姐和弟弟,一眼就認出了對方。這兩個同父同母的姐弟,終於相見,姐姐71歲,弟弟69歲。

曆史對於他們,是殘酷的,也是幸運的。這場黨派之間的戰爭,讓太多的血脈天各一方,或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過。
十六
姐姐和弟弟一起,慢慢拚湊起了這個家庭的曆史。
他們的爸爸李彌出生於1902年,黃埔軍校第四期畢業。一生戎馬,打滿了整個抗戰。
在遇到他們的媽媽之前,李彌有過三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在老家盈江,後來離婚,育有一女;第二任妻子死於日軍的轟炸,留下一個兒子;第三任妻子名叫龍慧娛,沒有生養孩子,最後陪著他去了台灣。
媽媽比爸爸小26歲,他們在昆明相識。
1947年,安素珍在山東出生。不久後,李彌部隊南調,參加淮海戰役,最終全軍覆沒,李彌化妝成農民,逃往青島。在青島,將女兒送給自己姓安的警衛撫養。
安素珍這才知道,她的養父,原來是李彌的警衛。
到了1949年,李建坤出生,李彌奉命回到雲南之際,將妻兒安頓到雲南曲靖。不久後,雲南解放,李彌逃往香港,隨後前往緬甸,聚攏殘部,試圖反攻,並於之後撤往台灣,1973年病逝。
“當時兵荒馬亂,他自身難保,不可能帶著你走的。”李建坤寬慰姐姐。姐姐反問,“那爸爸為什麽沒有帶著你和媽媽去台灣呢?”
李建坤了無法得知。亂世之下,即使是萬人之上的將軍,又能怎麽樣呢!

李建坤找到媽媽年輕時的照片,送給姐姐。那是姐姐第一次看到媽媽,長長的辮子,和她年輕時一模一樣。

李建坤無從得知的另外一件事情是,為什麽媽媽在世時,從來沒有告訴他,他還有一個姐姐。安素珍為此也有些失落,難道媽媽也忘記她了嗎?
直到他們來到媽媽的墓前,李建坤對著媽媽的墓碑說,“媽媽,我把姐姐找回來了,這個家,終於團聚了。”
看到墓碑上的名字,姐姐說,“你知道媽媽為什麽叫李小香嗎?”李建坤解釋說,媽媽原名趙雲仙,後來改名李小香。
姐姐滿眼淚水地對李建坤說,“小香,那是我的小名。”
(全文完)
後記:
在采訪完這個故事後,我迅速聯係了居住在泰國清邁的李祖耀先生,他是李彌將軍的侄孫,是李彌家族在海外的主要主事人。李先生迅速飛至昆明,經過多方印證,認可李建坤先生和安素珍女士,是李彌將軍失散多年的兒女。
此文與謝瑩女士聯合采寫,特別致謝。
即使一個將軍,因為戰爭也妻離子散,何況平民百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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