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恁他爸被抓了”

“小恁他爸被抓了”，這消息一下就在院子裏傳開了。說是那天院子裏開來一輛吉普車，開到B區前麵大路盡頭停下，車裏出來三個“公檢法”，沿小路走到A區小恁家門前，“砰砰砰”地敲打門，“開門！”一邊大聲凶狠地命令道。“啥恁（人）啊？”裏麵小恁媽邊問邊開門，三個公檢法不理睬那女人，一擁而入，片刻之後就簇擁推搡著用繩子捆了的小恁爸出來，穿過堵在門口看熱鬧的孩子群走回吉普車那裏，將小恁爸腦袋一按推進車裏，三個“公檢法”隨之鑽入車中，吉普車“轟”地一發動，一溜煙開走了。
 第二天就傳來消息說，小恁爸是放毒犯，他在單位裏的熱水瓶中下毒，搞階級報複，是現行反革命。鄰居大人們議論紛紛，說，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看著挺老實一個人，想不到竟然會下毒啊！我那時大概小學三四年級，之前在小人書裏常看到階級敵人不甘心失敗命運，伺機搞各種破壞活動的故事，比如到鐵路上置放一塊大石頭或者一根枕木企圖使得列車出軌，或者去橋下埋藏炸藥（不知哪裏搞來的炸藥？）或者幹脆鋸斷橋樁，自然也有直接殺人放火投毒之類的，想不到如今小人書裏的事情竟然真的出現在現實生活裏，而且就在身旁，吃驚震撼刺激，心情可想而知。但與小人書裏畫的那些不是凶形惡相就是賊眉鼠眼的階級敵人不同，小恁爸相貌挺正常，並不那麽賊眉鼠眼或凶形惡相的。事實上我原本對於小恁爸印象挺好，他為了保護兒子小恁，曾經教訓過欺負小恁的大孩子。
 小恁似乎是小名，大號叫啥不知道。那孩子當時六七歲（大概比我小三四歲），眼睛一大一小，說話有點結巴，害羞靦腆，沒有朋友。他媽是鄉下人，講帶南通還不知道哪裏口音的上海話，叫他“小恁”，我便知道那孩子叫小恁。我們一幫孩子玩耍，小恁常在邊上看，眼神很想加入，但沒人搭理他。他媽叫他“小恁回來”，他不幹，說“還要白相一歇歇”，可是有孩子欺負他，小恁哭了，邊哭邊用手背擦眼淚，他媽跑出來，背上背著很小的小恁妹妹，去拉小恁的手，將其拖回家，邊走邊怪他“喊你回來回來，不聽閑話嘛”，又回頭瞪視欺負小恁的孩子說，欺負小小人，噶壞的小人！那孩子學小恁媽口氣說話“欺負小小人，噶壞的小人！”，還學小恁媽外八字走路樣子，引得其他孩子開心大笑，小恁媽翻白眼，十分生氣。
 
 我跟小恁有過一次交往。他家後麵有一顆柳樹，細長柳條垂得頗低，那樹上夏天有不少知了（夏蟬），白日裏不停鳴叫“知了，知了”，有時叫聲拖得長，含含糊糊聽著像“日——了，日——了”。我拿彈弓去那柳樹下打“日——了”，小恁有次跑出家來立在我身後看，知了很愚蠢遲鈍，任憑彈弓射出的泥彈窸窸窣窣穿過柳條在其身旁“炮火連天”，也不知道轉移藏身之所，飛到其它樹上去，結果就被我接二連三射落好幾隻。每當那些“日——了”被射中，拍打著透明翅膀一頭栽下地來，小恁就發出喜悅驚歎，跑去拾起打蒙或打殘的知了來交給我，我說我不要，送給你了，他便十分開心，眼裏顯出崇拜神經，讓我也十分得意。他爸那次後來也出來了，還與我說了幾句話，說的什麽我已不記得了，但顯然很友好，他大概高興我對他兒子的友善和“慷慨大方”吧。
 小恁爸後來有一次帶著小恁去找院子裏一大孩子，那孩子又欺負了小恁，搶了他的零食，還打了他。小恁爸很凶地警告那孩子，如果以後再有類似事情發生，他就要揍那孩子。那孩子顯然被鎮住了，盡管還裝出強頭倔腦不買賬的樣子，但臉色都嚇白了。之後許久沒人再欺負小恁，但小恁還是一個人玩，沒有朋友。
 小恁爸變成現行反革命被抓走後，就不怎麽看到小恁出來玩了。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媽帶著他們兄妹搬走了，不知是去了鄉下還是哪裏。過了一陣之後，小恁爸聽說被判了刑，判多少年我已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