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 中國最有爭議的情色寶典,她找到了最雅的讀法

來源: jianadaren 2019-07-02 19:44:4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54235 bytes)

中國最有爭議的情色寶典,她找到了最雅的讀法

學者揚之水,五十年代生人,隻有初中文憑,

像很多同齡人一樣,下過鄉,

回城後開過貨車,站過櫃台,

卻成了新一代名物學研究的開創者。

她的學問被稱為“絕學”,

遍涉茶事、酒事、香事、佛事、家具,

她尤其致力於中國古代金銀器研究,

過手的中國古代金器,數以千計。

 

 

她笑稱自己從小就是“戀物癖”,

對“物”一直有強烈的窺看興趣:

“床前明月光”的“床”,到底長什麽樣子?

玉壺春瓶,何時用來插花,何時用來倒酒?

古代女子頭上的釵、簪、挑心、分心、滿冠,

都是什麽?流行哪些紋樣?怎麽插戴?

 

 

麻姑獻壽金挑心

 

孔雀牡丹金分心

 

 

 

文殊滿池嬌金滿冠

 

蝶趕花金梳背

 

她文字典麗,細膩鉤沉,

生動還原出一幅又一幅古人生活圖景,

董橋說她“筆下一字一句枝拂繡領,步動瑤瑛”。

 

 

她的新作《物色:金瓶梅讀“物”記》

從幾十萬字資料中提煉出十篇小文,

一物一色,以物述色,

重新解讀了這本最富爭議的情色經典。

“其實,最早就是《金瓶梅》

引我走進名物研究的大門,

曾經有過的計劃

是編撰一部《金瓶梅名物辭典》。”

自述   揚之水    編輯   石鳴

 

 

從站櫃台的售貨員到名滿京城的大學者,揚之水的成名之路可謂傳奇。而她的粉絲之多,常常引人奇怪,因為她的研究的名物學不說艱深,至少也是相當專門,具有一定的進入門檻。

她算是大器晚成。四十一歲才踏上名物研究之路,最有名的那些研究著作都是四十五歲以後寫出來的。然而幾乎每出一本,都引得學界注目,成為該領域的必讀書目。

“其實我的名物學研究路徑,是沈從文先生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就提出來的——應該做《詩經》《楚辭》《紅樓夢》名物研究。提出來以後,一直沒有人係統去做,我是第一個響應者和實踐者。”

 

 

二零一零年,揚之水的《奢華之色》第一卷出版,在國家圖書館舉行了一個座談會。參會的都是中國社科院、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中央美術學院等機構的專業人員。

大家對這部書和揚之水個人評價都非常高,“揚之水開創了名物學研究的一條新路,名物學今天能夠那麽受重視,變成大家喜歡的一種顯學,可以說是自揚之水始。”

她完全是自學成才。錯過了上大學的機會,她把錢鍾書的《管錐編》當成課本來看。有限的工資幾乎都投入了無限的買書事業,一邊看書,一邊寫文章、投稿。

 

 

銀鍍金鑲玉蟲項鏈,揚之水唯一的一件首飾

轉折點是她進《讀書》雜誌當編輯。《讀書》主編沈昌文回憶招她入社的過程:“一九八六年某天有位朋友欲介紹一位女士加入編輯部。她過去為《讀書》投過稿,不算陌生。一看簡曆,頗不簡單。這‘不簡單’,按今天理解,必定是在海外某某名校上過學等等。幾十年前,這位揚之水小姐的‘不簡單’卻是,讀過初中、插過隊、做過售貨員、開過卡車等等。“

”卡車司機居然對文字工作感興趣,而且確實在《讀書》發表過文章,令人驚訝。大家覺得合適,於是錄用。”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五日,揚之水正式到三聯書店《讀書》編輯部上班,負責外國文學、音樂、建築等方麵的組稿,自此在《讀書》一呆就是十年。

 

 

揚之水在《讀書》任職期間的日記結集出版為三卷

這十年是她的“修煉”。沈昌文給她的最重要的一個任務,就是聯係作者約稿。

於是,她與大量的文化名人來往:啟功、錢鍾書、楊絳、王世襄、丁聰、範用、張中行、金克木、徐梵澄、趙蘿蕤、馮亦代、鍾叔河、穀林……

她也十分有心,在大師麵前勤學好問,十年裏筆耕不輟,手不釋卷。

 

 

王世襄與揚之水

一九九六年,她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後任研究員,成為了社科院最有名的兩位女學霸之一。

她常年淩晨三點半起床,近年來因為年歲增長,改為四點。起來以後先打坐,日出之時練四十分鍾字,這就是她一天之中唯一的放鬆和娛樂。吃飯睡覺之外,其他的時間全部投入到研究之中,晚上雷打不動地九點半上床休息。

和她同單位的趙園曾經感歎說,“揚之水所從事的研究,幾近‘絕學’,能從事有關研究者,已成稀有人才。我和她同在一個研究機構,所見她的專注刻苦,同行中罕有其比。那是一種已近乎失傳的治學精神。”

 

 

 

揚之水的書法,每天練字四十分鍾是她唯一的娛樂

她研究所使用的文字材料主要來自中國古典文學,她也力圖讓自己的寫作語言具有一種端莊和細膩的古典之美。“好像隨機拍攝的平凡的生活特寫,但鏡頭又總是落在這個文明恬靜從容的瞬間。讀來仿佛走進一間文人的書房,主人剛離開。”

“想到這種雅致的場景在古今的幹戈不息中總是那麽短暫,就覺得她精心描述的是一種蘊於物中的理想,是這個文明一直懷想的生活。因為美,所以近乎靜止。”

然而她本人卻永遠不事打扮,素麵朝天,不講究飲食,在她身上找不見任何享樂主義的痕跡。她對此不以為意:“我去熱愛古代的生活了,就沒有時間來熱愛現代的生活了。”

 

揚之水

二零零八年,《讀書》雜誌舉辦三十周年紀念活動,別人都推薦三十本書,我推薦了三本書:《管錐編》《知堂書話》《金瓶梅詞話》。

對我而言,《管錐編》是思維方式的改變,怎麽讀書?怎麽做學問?周作人是文體的改變,怎麽寫文章?《金瓶梅詞話》是日常生活史的細節索引,它帶我走入名物研究,直到今天。

最初的興趣,產生於我在民間文藝研究會資料室工作的時候。當時所見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線裝本《金瓶梅詞話》,售價四十塊錢,規定必須要有局級以上的幹部證明才能購買。

 

 

崇禎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當時的民間文藝研究會主席是賈芝,有資格購買,因此資料室用他的證明買了一部。但是不允許借閱,而是長期鎖在保險櫃裏。保險櫃的鑰匙由我保管,雖是近水樓台,但我也很守規矩,從來沒看過,就一直鎖在那兒。

直到一九八五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戴鴻森校點的《金瓶梅詞話》(刪去穢語的“潔本”),方才一睹為快。

由此發現這是一個資料的寶庫。比如服飾啊,用具啊,光是裏麵那些東西的名字就特別好看,吸引人一探究竟。

 

 

明 仇英 清明上河圖(局部)

描繪了明中期蘇州城繁榮的景象

一九九五年受《萬曆十五年》的啟發,計劃寫一本“崇禎十六年”,便是明代將亡之際的社會百態和曆史風雲,想以更多的細節作為支撐。

然而入手的時候才發現,關於生活史的細節掌握太少,而欲從生活史入手,最好的讀物當然是《金瓶梅詞話》。

 

 

明 金鑲無色藍寶帽頂

 

 

明 方如春製東山報捷圖黑漆描金竹絲盒

 

明 珠子箍

再一翻開細讀,發現《金瓶梅》裏頭好多東西,不知道說的是什麽,尤其是那些事關具體生活場景的服飾、首飾、用具。我就開始想辦法把這些問題搞清楚。

當時我已經認識了王世襄先生,常常向他請教一些服飾方麵的問題。王世襄先生說:“我給你推薦一個最好的老師。”

一九九五年,他介紹我認識了孫機先生,也是我至今的老師。

 

 

 以“物色”勾連“情色” 

《物色》這本書一共寫了《金瓶梅》裏的十樣東西,加一個西門慶的書房。這十樣東西,有首飾,有鞋子,有汗巾,有酒器,有漆盒兒,還有一張螺鈿床。

《金瓶梅》寫“物”一個最大的特色,就是這些“物”都具有敘事功能。比如簡簡單單一頂?髻(明代女子戴在發髻上麵的發罩),第二回潘金蓮初見西門慶時,“頭上戴著黑油油頭發?髻,口麵上緝著皮金”。

等到第十一回,潘金蓮如願嫁入西門慶家變為他的第五房妾後,“家常都帶著銀絲?髻,露著四鬢,耳邊青寶石墜子。”

 

 

明 銀絲?髻

和武大一起生活時,比較貧窮,潘金蓮隻能戴比較廉價的用頭發做的?髻。嫁給西門慶後,潘金蓮吃穿用度自然與先前不同,?髻也升級變成銀絲的了。

《金瓶梅》裏麵最有錢的李瓶兒,其身價也能在這一頂?髻上看得分明。第二十回李瓶兒嫁給西門慶做第六房,次日點數她帶過來的細軟嫁妝,“又拿出一頂金絲?髻,重九兩”。

對比一下,西門慶已經娶了五房娘子,人人?髻都是銀的,沒有一個戴得起金絲?髻。

 

 

明 金五梁冠

很多物事在《金瓶梅》裏都是草蛇灰線,這一回裏看到這件東西,隔上幾回又看到了,而且在不同的情景中承擔了不同的敘事。

比如一張螺鈿床。《金瓶梅》裏床事很多,對床本身的描寫也是前後文呼應,成為一條從頭貫穿到尾的線索。

 

 

明 黃花梨拔步床

最早出現的是孟玉樓的床。第七回媒婆勸說西門慶娶孟玉樓,說玉樓“手裏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孟玉樓嫁給了西門慶,這兩張床當然也就一起進了西門家。

緊接著第八回,西門慶的女兒西門大姐要出嫁,來不及造一張新床,西門慶“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

 

 

明 黃花梨月洞式門罩架子床

潘金蓮家境貧寒,沒有什麽嫁妝,嫁進來之後,是西門慶花錢給她置辦的新床,“十六兩銀子買了一張黑漆歡門描金床”(第九回)。還給她買了兩個丫頭,一個花了六兩銀子,一個五兩。

然而,這張“黑漆歡門描金床”沒過多久就被潘金蓮換掉了。原因是李瓶兒嫁進來後睡的是“一張螺甸廠廳床”,潘金蓮“爭強不伏弱”,也讓西門慶給她買了一張“螺甸有欄杆的床”。

 

 

明末清初 黑漆螺鈿花蝶紋架子床

這張床價值不菲,花了銀子六十兩,“兩邊槅扇都是螺甸攢造,安在床內,樓台殿閣,花草翎毛。裏麵三塊梳背,都是鬆竹梅歲寒三友。掛著紫紗帳幔,錦帶銀鉤,兩邊香球吊掛。”

西門慶死後,家境敗落。孟玉樓改嫁,潘金蓮的螺鈿床作了玉樓的嫁妝。孟玉樓陪給西門大姐的那張南京拔步床,大姐死後又被運回西門家,因為缺錢被變賣,隻賣了八兩銀子。李瓶兒早死,她的螺鈿床也被變賣,本來值六十多兩銀子,“止賣了三十五兩銀子”。

三個女人的三張床,在這裏一一交代結局,正是撩起微瀾的一筆。

 

 

《金瓶梅》插圖

潘金蓮和丫鬟在吳月娘房中戲弄李瓶兒

《金瓶梅》的寫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金瓶梅》裏描寫物件,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寫實。我看過很多明代的器物,不少都能和《金瓶梅》裏麵的描寫一一對應起來。

比如潘金蓮穿的“一尺寬海馬潮雲羊金沿邊挑線裙子”,西門慶穿的“五彩灑線猱頭獅子補子員領”,考古發現的明代實物都可以和它對應。

《金瓶梅》裏大量寫到了酒事,西門慶在世七十九回,其中七十七回都不離酒。出現在小說裏的銀素、金壺、團靶勾頭雞脖壺、銀高腳菊花鍾、小金菊花杯、大金桃杯、金台盤、銀台盤等等,都有明代出土文物可以參看。

 

 

明 金鑲寶飛魚紋執壺

 

 

明 金爵杯

明代其他小說都沒有寫成金瓶梅這樣的。《西遊記》《水滸傳》雖然也涉及很多名物,但都不是為了表現生活的瑣碎,並不著力寫生活中的那些瓶瓶罐罐。

還有一些小說以某器某物來設置關目,比如《二刻拍案驚奇》裏麵的《權學士權認遠鄉姑白孺人白嫁親生女》,《喻世明言》裏的《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等。

但這些小說,是用鈿盒、珍珠衫等物件來設置情節的巧合之處,對物件本身的描寫非常模糊。看似實寫,實則虛設,隻不過是為了展開情節而加進去的。這些物件可以說並非生活中實際使用的器具,而是帶有道具的意味。

 

 

明 月下撫琴圖黑漆螺鈿盒

《金瓶梅》寫“物”,是物的日常化,是化在日常生活的瑣碎中,化在人物的心性中,並沒有突出其巧其奇,而是展現居家過日子的日常。

比如第二十二回,寫西門慶家的一頓早餐:“兩個小廝放桌兒,拿粥來吃,就是四個鹹食,十樣小菜兒,四碗燉爛,一碗蹄子,一碗鴿子雛兒,一碗春不老蒸乳餅,一碗餛飩雞兒,銀廂甌兒粳米投著各樣榛鬆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兒。西門慶陪應伯爵、陳敬濟吃了,就拿小銀鍾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

 

 

明 金鑲寶桃杯

第五十一回,寫潘金蓮托人買手帕,交待“要一方玉色綾鎖子地兒銷金的,另一方要嬌滴滴紫葡萄顏色四川綾汗巾兒:上銷金,間點翠,十樣錦,同心結,方勝地兒,一個方勝兒裏麵一對兒喜相逢,兩邊欄子兒都是纓絡出珠碎八寶兒。”

雖是特別為了顯露潘金蓮的口齒伶俐,但所舉物事卻不是虛寫。

明代小說,再沒有哪一部能夠像《金瓶梅》這樣,寫物寫得這麽親切,並且充分發揮物的敘事功能,還能體現出人物性格。

之後的《醒世姻緣傳》,也多有”物“的描寫,但似乎缺少前後呼應的整體構思。

 

 

清代《金瓶梅》插圖

《金瓶梅》影響《紅樓夢》,超越《紅樓夢》

張愛玲曾經在名物的層麵把《紅樓夢》和《金瓶梅》相提並論:“就因為對一切都懷疑,中國文學裏彌漫著大的悲哀。隻有在物質的細節上,它得到歡悅——因此《金瓶梅》《紅樓夢》仔仔細細開出整桌的菜單,毫無倦意,不為什麽,就因為喜歡——細節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

其實,《紅樓夢》描寫大家族的生活,很多地方都借鑒了《金瓶梅》的成就。張愛玲自己的小說,也多有來自《金瓶梅》的影響。

 

明 金台盞一副

 

明 銀盤盞一副

我們看《金瓶梅》裏寫喝茶,第七回:“隻見小丫鬟拏了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銀鑲雕漆茶鍾,銀杏葉茶匙。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遞與西門慶。”

第十五回:“少頃,頂老彩漆方盤,拿七盞來,雪綻盤盞兒,銀杏葉茶匙,梅桂潑鹵瓜仁泡茶,甚是馨香美味,桂卿、桂姐,每人遞了一盞,陪著吃畢茶,接下茶托去。”

 

明 金杏葉茶匙

這裏都是“銀杏葉茶匙”,後文還寫到了“金杏葉茶匙”,客人的身份不同,使用的茶具規格也不同。

《金瓶梅》寫物,是一枝寫實的筆。沒有溫情,不帶感情色彩,是一種冷眼看世界的感覺。

《金瓶梅》寫物的語言,令人喜歡。沒有連接詞,就是一個一個東西這麽說下來。如果拿現代漢語的語法標準去衡量,會認為不通,但明明很順,而且這件東西就已經生動地呈現在眼前。

 

 

明 鎏金嵌寶蝶趕菊鈕扣

 

 

明 金燈籠墜子

其實這是延續了中國古典文學中以“物”來敘事的傳統。你看《詩經》裏的《秦風·小戎》:“小戎俴收,五楘梁輈。遊環脅驅,陰靷鋈續。文茵暢轂,駕我騏馵。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小戎”是指兵車,“俴收”是指車廂,“五楘”是指纏縛車輈的五根皮條,“梁輈”就是曲轅。“文茵”是帶花紋的坐墊,“暢轂”就是伸出來很長的車轂,全是車上的器物名稱。

這首詩寫妻子懷念出征的丈夫駕著車的情景,組成這首詩的多半是名詞。而名詞兼了動詞,兼了形容詞,然後以氣、以韻,構成一對一對打不散的句式,筆墨儉省到無一字可增減,讀起來鏗鏘有力。

 

 

晚明 金高腳菊花鍾

 我從小就有戀物情結 

對”物“的喜歡,是因為”物“中保存了生活的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便又成為曆史的記憶。

高鐵票,參觀券,展覽介紹,還有住過的賓館的便箋紙。我覺得這都是一種生活的記憶,也是曆史的記憶。這些物件兒不保存下來,很多細節就丟失了。

 

明 四合如意雲暗花緞鞋

 

 

明 織金綢裙局部

讀古詩詞和古代小說的時候,我首先感興趣的就是裏麵提到的那些日常生活的用品,比如服飾啊,生活器具啊。一般人看到這些名詞,可能就自動跳過去了,但它卻是我的興奮點,特別想去探究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麽。

比如第四回寫西門慶和潘金蓮調情,“向袖中取出銀穿心、金裹麵,盛著香茶木樨餅兒來,用舌尖遞送與婦人。”《金瓶梅鑒賞辭典》解釋了“香茶木樨餅兒”,但是“銀穿心、金裹麵”是什麽東西?

 

明 銀鏨牡丹雙鳳穿心盒

第五十九回寫西門慶在妓女鄭愛月處消遣,“向袖中取出白綾雙欄子汗巾兒,上一頭拴著三事挑牙兒,一頭束著金穿心盒兒。鄭愛月兒隻道是香茶,便要打開。”

“汗巾兒”是什麽好懂。“三事挑牙兒”中的“三事”就是“金三事”,古人隨身攜帶的幾種個人衛生用具,最常見的是鑷子、牙簽、挖耳勺,“挑牙兒”就是其中的牙簽。“金穿心盒兒”是什麽東西?什麽形製?

 

 

明 金穿心盒

這個“銀穿心”“金穿心盒兒”,在小說中出現不止一處,隔了好多回又出現一次,又隔了好多回再出現一次。這大概是《金瓶梅》研究中的小中之小,你跳過去根本不用知道它也沒有關係,但它卻是我的關注點。

二零零四年,我寫《古詩文名物新證》的時候,談到了穿心盒。那個時候隻是搜集到唐代、金代和明代的幾個例子而已,明代的還不是實物。所以中間的發展環節還存在虛線。

 

目前已知最早的穿心盒,來自晚唐

日本大和文華館藏

寫到《物色》這本書的時候,卻已經能夠從唐代到遼、宋、金、明、清,把穿心盒的發展線索梳理得清清楚楚了。

所以我說,我更關注每一件器物自己的發展史。張愛玲也有“物戀”,她的“物戀”是用來看透人生,我的“物戀”是用來打撈曆史。

 

 

 我做的事情其實就是“看圖說話” 

記得我和孫機先生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就拿出一個浮世繪的繪本,說想要一起合作,做一個這樣的繪本,左文右圖。

我一直想做“看圖說話”類型的書。《書城》雜誌上發表的係列文章《看圖說話記》,算是一個嚐試。

 

 

揚之水著《終朝采藍》

我做名物研究,就是在給一器一物寫一個小史,給每一個器物編製它自己的檔案。

每寫完一條,我的眼前就能夠出現一個小型的展覽,以這個器物為中心,選用不同的展品,展現這個器物最開始是什麽樣的,發展的各個階段是什麽樣的,跟它同時代的其他器物——比如瓷器、漆器、玉器做比較,是什麽樣子的。

《奢華之色》就是這樣一個嚐試。這本書比較受歡迎,已經印到第六印。但還是有朋友跟我說,看這本書有困難,不是很順暢,我覺得可能他沒有習慣進入到我編織的這個場景裏去。

 

 

 

明 銀鍾

看圖說話看起來簡單,其實也不容易。最難的就是“定名”,確定一件物品的名稱。

在曆史漫長的發展過程中,許多“物”和它的“名”已經分離了。比如這個茶杯,它現在叫“杯”,可能以前古代它叫“甌”,或者它叫“盞”,這是怎麽個發展變化?這甌、盞、杯之間的關係是什麽?

你問我一件文物叫什麽名字,我回答了,好像很簡單。但是其實我能確切地知道它在每一個年代叫什麽,中間經曆了多少辛苦和周折。如果說我的研究有什麽貢獻的話,那就是為古器物定名。

 

 

 

明代女子頭飾的插戴

我對自己的要求是盡可能上手這些文物的實物,哪怕已經有清楚的照片,也還是要爭取機會親眼看一看,甚至掂一掂才能心裏有底。

你得了解它的正麵、側麵、背麵,弄清楚它整個結構、圖案,感覺到它的分量,那樣你才敢說話。

 

明 金珠寶圍髻 頭飾

 

明 金鑲寶玎璫 胸飾

有的時候,為了能夠看到一件東西的實物,我可以說是不惜一切代價。比如兗州博物館的一件宋代的舍利容器,當時是春運,買不到高鐵票,我和老伴兒驅車到兗州,往返兩千裏,看這個東西實際上隻看了四十分鍾。

我也出國去看。在倫敦,一天一千多的住宿費,呆了一個星期,天天守著大英博物館,從開館一直看到閉館。

二十年來,從國內到境外,從東南亞到歐洲、北美,跑了大量的博物館,可以說我的稿費和退休金全都砸在這些地方了。

 

 

銀台盤 大英博物館藏

 我想走前人沒有走過的路 

《物色》寫了《金瓶梅》名物的方方麵麵,但是沒有寫服飾。因為現在研究服飾的人比較多,尤其是明代服飾。大家都做我就不做了,我的興趣還是在那些沒有人研究過的問題上麵。

我追隨孫機先生文學,首先收獲的八字真言,就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我把它擴充為我的名物研究方法。隻要是問題所在,就是我的興趣所在。

比如我研究香事,是因為通讀了《全宋詩》,在裏麵發現了很多關於香事描寫的細節。當時大家都還不太理解香在中國古人的生活中有什麽作用,一提到香,都是跟佛教聯係在一起的,還問我是不是在研究佛教。

 

 

明 金鑲寶魚籃觀音

金銀首飾也是一樣,我入手之初,這個領域幾乎是研究空白。齊東方《唐代金銀器研究》,尚剛《唐代工藝美術史》《元代工藝美術史》,都是很出色的著作,也是多年來我放在案頭經常檢閱的書籍,但是都沒有把金銀首飾作為研究對象。

我的一個朋友張凡,當時在中央美術學院攻讀金銀首飾設計專業,寫畢業論文,想找一本參考書都找不到。

從各大博物館出版的館藏文物圖錄來看,金銀首飾通常是放在“雜項”一類的。

 

明 金鑲寶花鈿

 

明 金鑲大珠寶螳螂捕蟬簪

好幾年前,廣西師大出版社約我寫一本《中國名物辭典》,可是這中間空白太多,很多問題都還沒考證清楚,我很想做,但是又知道我這輩子肯定做不完。

我在社科院文學所退休之前,文學所給我辦了一個講座,講座題目就是“言之有物”。我四十一歲開始,做了二十多年的名物研究,那次講座上我說,我要退休了,但是我還有一個沒有完成的心願,就是編一部《名物大辭典》。

前年和去年,我與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廉萍博士合作,每年做一本日曆,叫做《古人的日子》,每日一詩一圖,她負責挑選古代詩詞,我負責配圖。

 

 

新書手稿

現在我正在寫的是《中國古代金銀器史》。和之前的《中國古代金銀首飾》相比,多了一個“史”字,分量自然重了很多。除了金銀首飾之外,也包含了金銀器物。這本書已經斷斷續續寫了七年。

我還想做一本《詩歌名物辭典》,但是實際上隻能以四個字概括:日短心長。生也有涯,你隻有這麽多年的生命,想做的事情很多,隻能一點一點來。

發現的快樂,就是人生最大的快樂。也許這就是我做了一輩子名物研究也不厭倦的原因。

 

古代器物圖片均來自中華書局出版《物色:金瓶梅讀“物”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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