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故事(二十八)—— 退休(上)

來源: 春之麗 2019-01-14 16:28:1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981 bytes)

導語:解甲歸田,戶籍變更困惑不解;退休不休,護兒顧孫盡瘁鞠躬。

自從二哥去了簡陽養馬河鎮的四川橡膠廠,三哥進了內江市裏的農業機械化學校,我上了成都市裏的四川醫學院,家中隻剩下父母倆了。大哥在學校做臨時工,有空閑時間到家來幫他們幹些體力活,有時同他們一起吃中午飯,也算代我們仨陪陪他倆了。

轉眼到了1980年,母親剛過55歲。當時的政策是男教師60歲、女教師55歲可以退休。不過,學校鼓勵到了退休年齡的教師繼續工作,男教師可到65歲、女教師可到60歲再退休。凡退休的教師,如家中有子女待業或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可頂班就業。

大哥自十幾年前落戶到勞動一隊後,學木匠做木工活、結婚生女、駕駛手扶拖拉機、做學校臨時工等,由於超齡、文化水平有限,即使中高考恢複了,他也不可企及,無法改變命運。大哥大嫂已有三個女兒,她們都是1972年後出生,分別是八、七和五歲,是纏人、磨人的小女孩。盡管父母給一些補貼,家裏的錢糧仍緊緊巴巴,日子過得很清貧。大哥一家的現狀是懸在母親心中的一塊石頭。

人是鐵、飯是鋼,女兒們一天天長大,家中口糧成了大問題,大嫂去隊裏幹活掙工分,換來的口糧填不飽一家人的肚子,隻有想辦法攢錢去川祖廟黑市買糧食。金帶場鎮上的居民和鄉下的農民去川祖廟偷偷地錢換物、物換物等,當時這種行為被認為是擾亂國家統一管理的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市場,是禁止的,所以叫黑市。

大嫂是個能幹人,盡管幹活動作緩慢,可把這個家打點得有條有理。她除了照顧女兒們,還養有幾頭豬,每年都能賣一頭大肥豬,換一些豬肉和錢糧,改善生活和補貼家用。後來她隻養母豬,配種後生產小豬崽,小豬崽長到四十多天就賣掉,一年可以賣兩次小豬崽,換來的錢是一年賣一頭肥豬的兩倍。大嫂養的小豬崽又肥又壯又好養,她的母豬一懷胎,小豬崽就被預訂完了。除了養豬,她在自留地裏種的蔬菜、洋芋(土豆)、紅苕等就是一家人餐桌上的菜,也是豬槽裏的飼料。夏天種得最多是絲瓜,一根藤就長十幾根絲瓜。嫩絲瓜清炒、做湯,老絲瓜做成絲瓜布,可洗碗、刷鍋。後來大哥再也不吃絲瓜了,可能是吃夠了。

她家在金帶場倒店子成渝公路旁,成都與重慶往來的公共汽車,多數在這裏都有一站停靠,客人們上上下下、來來往往。如果在這裏開一個小賣部,應該有賺頭。母親為大嫂出本錢,鼓動她開了一個小賣部。可大嫂是個老實人,對顧客從不缺斤短兩,都說無奸不商,她可做不來。加之小女兒們常偷吃糖果和糕點,月月下來隻賠不賺,一年不到小賣部就關門大吉了。

想當年,我們兄妹幾個都在家時,哥哥們正長身體,月月定量糧吃不飽,母親想了不少辦法:用大米換玉米、高梁、蠶豆、豌豆,拿錢買洋芋、紅苕等。隻吃糧食沒有油水,越吃越多。我家有一個後花園,母親叫我養了幾隻兔子、二哥三哥養了幾隻雞和一群鴨子,兔子一年長大殺了可吃肉,母雞母鴨生蛋,公雞公鴨半年長大殺了也可吃肉,大大地改善了我們餐桌上的菜肴,我們的飯量也減少了。當時母親是戴著“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帽子、頂著“翹資本主義尾巴” 的罪名堅持下來,不然我們兄妹幾個哪能長得牛高馬大、身強力壯。

想到大嫂不是經商的料,母親就建議她除了養豬,在豬圈旁圍一個雞窩,讓她養幾隻雞,有雞蛋雞肉吃,大人小孩就沒有那麽饞了,也能補充營養。隊裏隻允許養豬,豬是國家統一收購的牲口;可隊裏不允許養雞,因為農民偷偷地把雞和蛋拿到川祖廟黑市去賣了換錢,是資本主義自由化,斷然不可。大嫂向隊幹部保證,她養的雞和雞生的蛋,絕不會出現在黑市上。小孩子們可愛吃雞肉和雞蛋了,後來大嫂養雞最多時有十幾隻,父母也跟著沾光。後來大哥隻吃雞蛋,不吃雞肉,可能與他每天打掃、清理雞窩有關。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窮則思變的中華大地,迎來了改革開放,農村跟著起了變化。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的十八個農戶首先實行包產到戶,稱之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推廣到全國農村。大哥大嫂家按人口分到了土地和農田。有地有田是好事,比去隊裏幹活掙工分換口糧好多了,可把他們難住了:誰來種這些田地啊!母親一想不能讓田地荒廢了,與他倆一商量,請大嫂娘家的哥哥們來幫忙,讓他們教大哥幹農活,學會耕種自家的田地。她的哥哥們樂意傳授絕活給大哥,他學得很用心,就像當年他跟著王師傅學做木工活一樣,學得有模有樣,很快就掌握了耕田種地的要領。

中國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先生,他把水稻單位產量由原來的畝產300公斤翻倍上升,縣農業種子站統一把優良水稻種子發給包產到戶的農民,縣農業科技站教授農民科學種田。大哥把領來的優良水稻種子培育在田裏,把在科技站培訓學到的科學種田知識、從大嫂的哥哥們那裏學來的灌溉施肥技能,運用在他的耕作中。在農忙收割季節,大嫂的哥哥們也來幫他。這樣一來,他家農田裏種的水稻,交了公糧,剩下的穀子打出的大米,足夠這一家子一年吃了。

盡管這樣,母親仍然決定退休,讓大哥頂班。她與父親一商量,他不同意她的決定,不願她離開教書育人三十年的講台,結束她的教育生涯。她說服他說,宇大家有田有地比以前日子好過了,可是,田地的收成除了勤勞耕耘,還要靠天,也不能養老;大哥在學校的那份臨時工作,也不能長久,還是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心裏踏實。

大哥頂班後,就在學校做他當臨時工時所做的工作。學校為了平等對待,凡是頂班的教師子女,參加統一考試,通過此考試可擔任教師,不能通過此考試的,隻能擔任職工。大哥自然不能通過此考試,即使做職工,大哥也知足。每天來學校上班,學校放學後,回家打理他家的責任田和地,有時間也看護女兒們,享天倫之樂。他的工資不高,可每月都有錢拿回家,還有城鎮戶籍分配的票證供應的口糧、各種副食及日用品等。

母親為大哥能頂班甚為欣慰,懸在心中的石頭落地了。一天父親從金帶場公社回來,滿臉不高興。

“縣官不如現管,官大一級壓死人!”父親對她說:“我去公社為你辦理退休手續,你猜怎麽了?居然要注銷你的城鎮戶籍,你的糧證及各種票證等全部要取消。”

“為什麽?”她不明白,反問了一句。

 “公社的辦事員說,如果是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頂班是恢複城鎮戶籍,可宇大的農業戶籍與他們的不同,他頂你的班,成為城鎮戶籍,為了不增加城鎮人口,你的城鎮戶籍就要改為農業戶籍。”他說給她聽。

“那我的退休工資還有嗎?”她想了一下,問道。

“你的退休工資由文教局發放,當然有了。”他解釋道。

“那就好,我退休成為農業戶籍,換來宇大一個城鎮戶籍和一份固定工作,值了。”她安慰他說道。

“好什麽好!你教了三十年的書,吃了大半輩子的城鎮口糧,退休了,卻要去當農民,年老體衰的你,還要插秧種地來糊口嗎?這是什麽政策?我找張昌南(小姑父)去!”他想不通。

後來父親與小姑父一說,他聽後覺得可笑,這不是又回到宇大是不是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老問題了!他找到公社管戶籍的領導,重新說明大哥仍是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他也是有城鎮戶籍在前,而有農業戶籍在後。最後該領導同意了恢複母親的城鎮戶籍。

戶籍,又稱戶口,是國家一種主要以為單位的人口管理方法,在中國古代和民國時期就存在。新中國成立後,將公民分為農業戶口與非農業戶口(城鎮戶口),使其頗具有戲劇性。紅色政權是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奪取勝利的,新政府建立後,大批的政界領袖、將軍英雄、能人智士等湧向城市,加之政府出台一係列有助其發展的相關政策,促使其文化、政治、經濟、社會、生態、科技等大力發展,把落後的農村遠遠的甩在了後麵。比如,過去為打下紅色江山立過汗馬功勞的老區,就成了貧窮的代名詞。

城鄉差別越來越大,擁有城鎮和農業戶口公民的生活形成天壤之別。城鎮戶口與糧食副食品、居住條件、升學、就業、社會保障等直接掛鉤,城鎮居民享受城鎮戶口帶來的優越權。占總人口多數的農業戶口的農民,要靠天、流汗吃飯,沒有任何配濟。為了爭取與城鎮戶口居民有同等待遇和競爭機會,有的農民想方設法把農業戶口轉為城鎮戶口,為此,城鎮戶口的買賣出現在黑市。剛開始幾千元人民幣可買一個省城戶口,後來幾萬元人民幣隻能買一個縣城或鄉鎮戶口。

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深化,一些城鎮戶口的居民邁出國門,遠渡重洋;城市開始重新規劃、折舊蓋新,大量農民工湧向大城小鎮,幫助城市建設;農村鄉鎮企業應運而生;社會主義的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金帶場川祖廟黑市成了光明正大、熱鬧非凡的自由市場,取締城鎮戶口糧票和各種副食及日用品票證,城鎮戶口失去原有的優勢,最終取消了城鎮和農業戶口不平等的劃分,統一為居民戶口。

 

二哥是我們兄妹中最聰明的,可惜與恢複的中高考擦肩而過。不過,使他感到寬慰的是:在洶湧澎湃的考學大潮中,三哥和我都成了弄潮兒的佼佼者。他進廠後,了解到我們在學校裏讀書很清苦,而父母的工資低,還要接濟大哥一家,沒有多餘的錢糧給我倆,他就省吃儉用來幫助我倆。二哥剛進廠時,每月工資是十九元五,轉正後漲到二十三元五,每月糧票隻有三十斤。

三哥不怎麽花錢,可是飯量大,學校配發的飯票吃不到月底就光了。二哥在車隊加班時有加餐,他把每月省下來的幾斤糧票給三哥,幫他度過難關。二哥每月給三哥寄糧票,一寄就是兩年,直到三哥從內江農業機械化學校畢業。二哥廠裏的汽車經常有到成都送貨拉貨,他每月底都會請半天假,跟車到成都來看我,然後帶我去下館子,他付了賬,把剩下的幾塊錢,一分不留都給我。我不要,讓他自己留著,他總是笑著對我說,你拿著,你要花錢的地方多,我回廠裏又該領工資了。

日子過得很快,二哥也到了男大當婚的年齡。父親在鐵佛中學教書時,認識鐵佛場修表店的老板王叔叔,他還開了一個照相館,他膝下育有兩女四男,排行老二叫芳,比二哥小幾歲,芳比我大一點。父親看好了芳,跟母親一說,她不太相信他的眼光,一定要去親自看一眼。一天父母去了鐵佛場,專程去照相館找王叔叔閑聊,說來也巧,芳來照相館叫王叔叔回家吃飯,與父母打了個照麵。她長相標致,身材瘦瘦的,雙眼大大的,笑起來臉上有兩個小酒窩。聽說她在家裏幹活最多,能幹著呢。

在“文革”結束後,成千上萬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通過請願、遊行、罷工、抗議、絕食等力爭自己生存和回城的權力,總算“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宣告終結,迎來了知識青年返城的浪潮。芳也是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中的一朵浪花,隨著知識青年返城的浪潮,她回到了鐵佛場,被安置在發輪鎮糧站當會計。

母親思量著,芳生長在平常人家,經曆與二哥差不多,當會計好,腦子靈活。回家後催促父親托人去王家說媒,王叔叔一聽是鍾二,很高興讓芳與二哥相親。他倆見麵後,雙方都有好感。記得二哥帶芳第一次來我家,我和三哥正好在家休暑假。大哥大嫂帶著三個女兒也回家來,看看將要加入鍾家的新成員。母親中意這個未來的兒媳,那幾天她滿臉堆笑,行步如飛,招呼父親上街買了好多好吃的東西招待她。

幾天後,二哥和芳離開我家回鐵佛場,因為是暑期,我就隨他倆去她家玩。她家在鐵佛場中街有一個小院,進院後是幾間大屋。她家裏好多人,有她的爸爸、媽媽、大哥、三妹和三個弟弟,吃飯時大桌子一圈坐滿了。

我在她家玩耍了幾天,學校快開學了,二哥送我到汽車站,我要坐公共汽車去成都。我們來鐵佛場時,有一段公路很窄,一邊是山坡,另一邊是懸崖,夏季雨水多,山體容易滑坡,坐在公共汽車上提心吊膽。二哥給我買了一張靠窗戶的座位,並叮囑我說,如果公共汽車要翻向懸崖邊,你就從窗戶跳出去。我記著二哥的話,坐在車上忐忑不安。還好,公共汽車一路顛簸,最後安全到達了成都。

(圖片來源於網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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