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另類朋友張美琪(代序)
作者:賀繼軍/明州
張美琪出生於河北省一微末農村家庭。說之微末是因為她的家連一個底層農民家庭都不如。父母毫無感情,相互之間隻有莫名的怨恨。父親倒是疼愛美琪,但一個鐵路工人,常年不在家。母親因文革 中受到衝擊和驚嚇,落下了間隙性精神失常,正常時眼裏就沒有兒女,發病時則破又大罵、拳腳相加。美琪就是在這樣一個畸形暴烈的家庭裏,掙紮著上完了小學。即便如此,美琪還算個好學生,因為她考上了縣裏的重點中學。
初中住校,每月回家一次,但如果這一次趕上母親犯病,也是被抓住而往死裏打。好歹初中畢業,父親給她報了一個電視維修的技校小不點的美琪沒覺得這有多大前途,提不起興趣她耍了一回聰明,一家北京的電視機廠到學校招 畢業生做電視組裝,沒上幾天學的美琪大著膽子擠上了開往北京的招工大巴,成了一名流水線上的電視組裝工人。從此,這個懵懵懂懂的十六歲少女開始了獨闖江湖的人生道路。她象廢墟瓦礫中搖搖曳 曳長出的一顆小苗,終於擺脫了暴烈,獲得了自由但也沒有任何護佑,任由自生自滅。
在環境單純的流水線上,美琪展現了聰明伶俐,學得快,做得也好。但幾年之後,行業走衰,美琪不想等到丟工作的那天,跳槽到了一家辦公家具公司,幹起了銷售。 她一個初入社會的小嫩芽,來到這渾濁的世界,像個沒頭沒腦的傻姑娘。按照領導指示,這位傻姑娘從一種叫 "掃樓"的最笨拙的方式開始了人生新的起航。
所謂掃樓, 就是看到哪裏蓋新樓,一層層循著裝修敲打聲找業主推銷辦公家具。沒關係沒門路,她也隻有這一條笨路可走。在競爭激烈中唯一所靠的就是臉皮厚到百折不撓,以及慢慢學點伶俐。她曾一早拿著個漢堡包闖進一個中央部委管工程的領導的辦公室,對人家說 ,我實在拿不出好東西表達心意,就看您上班那麽早,估計沒吃早餐,就給您送個早點吧。這位領導對這個不諳世事的年輕女子感到好奇,也有些觸動,問了她公司的大概情況,居然讓她入圍競標,臨走還把前腳剛走的另一家家具公司推銷員留下的新款照相機送給了美琪,說那玩意兒他家很多,留著沒用。這一單最終中了600多萬的標。這個案例後來錄入了她公司的銷售培訓教材中。此後,張美琪不按常理出牌的事情還會時常出現。
憑著一股韌勁兒和天不怕地不怕的闖勁兒,還有她天生的豪爽與結交能力,美琪居然在北京的家具行業打下一片天地,幾年時間就升到一家排名前五的家具公司駐北京分公司副總的位置。她不管人,不帶隊伍,就憑一己之力的業績做到這個位置。後來她開了自己的公司,更加逍遙自在,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還掙了不少錢。
隨著年齡的增長,美琪到了談戀愛論婚嫁的年齡。她從小就沒有一個正常的家,沒經曆過正常的人倫之愛。這重要一課的缺失導致她對愛的認識極度膚淺,她不知道該怎麽愛,該怎麽選擇愛人。在感情上接連碰壁幾次後,變得脆弱惶恐。這時,正好遇到了一個想娶她的男孩,美琪以為人生終於有了著落, 沒多想就匆匆把自己嫁了出去,很快就有了一個女兒。
遺憾的是,她有家了但沒有收獲愛,她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也不知道怎麽辦。就那樣渾渾噩噩地過著,也許這 就是過日子吧。這種渾噩但平靜的日子,很快就被徹底摧毀了。她參與了一個大型工程,交貨了之後遲遲結不了帳 ,才知道這個項目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工程爛尾,所有參與建設的公司都被套了進去,美琪賠得還算少的,但也陪了個精光,還欠了上遊供貨商十來萬。走投無路的美琪覺得天旋地轉,用僅存的一點力氣安排了一下家事,先告知丈夫實情,錢賠光了,還欠下巨債,她提出離婚不想拖累丈夫,女兒 托他養育。丈夫先是絕望驚恐,然後是解脫,痛快地把自己從丈夫變成了前夫。女兒由爺爺奶奶撫養,後來事實證明,爺爺奶奶做得很稱職。
安置了家事,美琪盛裝打扮,在北京郊區的一個酒店訂了個房間,獨自開車去了那裏,準備用一種美麗而淒涼的方式結束生命。在即將服下安眠藥的最後時刻,生命之神向她發出憐憫的呼喚,她猛然醒悟:我本來就一無所有,現在隻不過就是人生清零,就不能再來一次嗎? 她扔掉安眠藥,找到債主告知實情,承諾今後幾年會努力工作掙錢,逐步還清債務。債主看著眼前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張美琪,實在無可奈何,隻好答應。就這樣,美琪收拾起心情、接受了人生清零的殘酷現實,又開始了新的征程。她白天上班,晚上住在洗浴中心。後來又搬到了一個沒裝修沒廚房沒電器的土胚樓房裏,一張折疊床一床棉褥就是全部家當,一住就是八個月。
事實證明她沒有完全清零,大腦內存中積累了很多本事和經驗,也積累了不少人脈,反正幾年
之間她又起死回生了。頭兩年,每掙 一些錢就還一部分債,還到後來,債主說,美琪,你是個講信義的人,這幾年也實在不容易,你感動了我,我也不缺這點錢,你好好幹,我看好你!剩下的債,咱一筆勾銷算了。
美琪又興旺了起來,幾年後在高檔住宅區買了房,還把年老的父親接過來住。有錢單身無牽無掛,天生豪放愛好結交的張美琪喜歡參加各種派對,也是 在派對上認識了傑森。傑森是個來自美國小城市的 快樂單純的年輕人。他的單純還體現在他的錢包上,來中國做廚師的他,碰上老板破產關店,所以他當時一文不名。但他還是在派對上一邊唱著歌,一邊大聲宣稱,我一無所有
但還是每天快樂。台下一片哄笑,他的翻譯當場教傑森說髒話取笑他,可憐的傑森沒有意識到這些物質主義中國人笑裏的惡作劇,以為所有的笑都是善意和欣賞,就認真地跟著那人學中文那句自己罵自己的話,引起台下大笑。美琪看不下去了,覺得這樣取笑一個外國人有損中國人的形象。 她搶過話筒大聲說道,傑森現在買不起回美國的飛機票, 在座的哥們兒姐們兒,但凡有點人性,都不能這麽取笑一個外國人,剛才所有笑過他的人和我一起湊錢幫他買張回家的機票。言罷當即拿出半張機票的錢,剩下的錢自然不在話下,傑森立刻就有家可回了。
傑森回到了美國中部北達科達州一個叫FARGO的美國小鎮。剛一安頓下來,給美琪的情
書就可不容緩地寄出了,盡管語言不通,示愛的國際長途也打來了。美琪一開始認為這壓根兒就不靠譜,但情書隔三岔五地來,電話接二連三地掛。有一次,電話一連幾天沒來,美琪頓時失魂
落魄,這下她意識到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居然陷入戀愛之中了。戀愛中的人,智商會與平時不一樣,有的人會提升有的人會下降,不幸的是,美琪屬於後者。對於一個沒經曆過正常人倫之愛的她來說,這也正常。愛的教育,最重要的一環就是家庭,美琪缺這要命的一環。對愛的追求來自最基本的人性,而要把握愛,卻需要遠超原始衝動的理性,有時還需要好的 造化。這樣的理性,美琪肯定沒有,她把命運完全 交給了造化。決定是非理性的,但後來的步驟安排都很合邏輯。
美琪把傑森接回了北京,登記結婚,舉辦盛大婚禮婚禮高朋滿座,坐在潔白馬車上的新郎高大帥氣新娘美麗燦爛。婚後的生活很平穩,他們不缺錢因為美琪能掙。住在高級私家公寓,出行有私家車,到處遊山玩水,過著優渥的生活。很快,他們的愛情結晶阿妮婭出生了。這個小小的混血兒漂亮健康活潑,人見人愛。這時的美琪家庭和美,事業順利,結交有高朋,做事如行雲流水。但有一個隱憂,那就是年紀輕輕的傑森無所事事。傑森當過兵,但沒什麽學曆和特長,人很樸實陽光但不上進。由於語言與文化的隔閡,他在中國沒學壞,但也沒學好。一晃幾年,好日子變得習慣平常後,傑森的心裏開始積聚鬱悶,他象被關在無形的籠子中而看不到希望,他開始想念祖國,懷念在那裏如魚得水的日子,越來越覺得美國家鄉才是他舒展人生的地方。美琪也為傑森擔心,覺得一個大男人不能這樣無所事事地耗費生命,但顯然中國沒有他的機會,他的前途在美國。可他們也是真心相愛還有可愛的孩子,這個家不能拆散。糾結中,夫唱婦隨這一傳統思想在美琪腦子裏逐漸升騰起來,傑森的勸說和信誓旦旦也在不斷催化。這時美琪的父母雖然還在世,但她除了給寄錢,也沒有更多牽掛。這麽些年她還修煉出一種自負——-認為把她扔到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她都可以生存。這話確實不假 ,她有資格這樣說,但這也確實是個瘋狂的想法, 要命的是這一想法最終變成了決定。風風火火的張美琪,又一次不聽朋友要她在中
國留下後路的勸告 ,把汽車豪宅全部變現,舉家遷往美國。
就這樣，美琪來到了傑森的家鄉,美國中部北達科塔州一個叫 Fargo的小城市。這裏人煙稀少,冬季漫長而寒冷,英文名就是遠走的意思,距離最近的大城 市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市足有四個小時車程。 一些美國人知道這個地名,也不是從地理書上而是從一部同名電影上獲知的。這部電影改編自發生在當地一個真實駭人的連環殺人案件。回到家鄉的傑 森重抄舊業幹起了廚師,美琪用帶來的錢交了房子按揭首付,在家帶孩子。讀書不多英語不怎麽樣的 她,在這個偏僻地方也一時找不到出路。傑森走出了那個無形的籠子,現在籠子裏換成了美琪。但籠子並沒有完全困住她,雖然當地沒什麽能講鄉音的中國人,她還是耐不住要出去逛逛。她本就另類,在這個小城市,她一個黃皮膚黑眼睛操一又蹩腳英語的人就顯得更另類。 但人以類聚,她這個另類人碰到了另一個另類人,一個印度裔老教授。這位老先生和老母親住著一個大房子,房子裏滿滿當當裝的是別人琢磨不清的收藏品。這個怪老頭也沒打算賣掉這些凝聚他畢生心血和學問的收藏,也沒親人繼承,就準備死了之後捐獻出來建個博物館。天曉得建個博物館還要花多少錢,聽美琪講,把他那些雜貨整理出來的人力成本估計就是天價。不管怎樣,兩個另類人碰到一起就有意思了。整天麵對稀奇古怪玩意兒的印度教授,估計也隻有遇到稀奇古怪之人才願意開又,加上美琪在任何人麵前都能釋放的人際關係爆破能力,總之,這個印度人開始給美琪傳授古董鑒賞知識了,他們在一起這一混就是好幾年。玩古董的學是昂貴的,這學費不是交給老師,而是交給古董行裏的騙子。好在美琪還真有錢折騰,幾年下來,也收了一屋子的東西,真正價值多少,隻有天知道。這幾年對於美琪來說實在乏善可陳,就這點折騰古董的事。
籠子之外的傑森如魚得水,這個樸實樂觀的男人確實用他天使的一麵愛著美琪和孩子,但缺乏自律思想空虛的他也輕易就被魔鬼攻陷了,他開始涉足毒品。毒品繼而侵蝕他的心智改變他的行為,他丟掉了工作,越來越頹廢,開始對美琪施加暴力。當然美琪也不是逆來順受的主,肯定會自衛還擊,同時盡力想把傑森從毒品陷阱裏拉出來,但一切都是 徒勞。然後是更壞的消息,傑
森那顆本就有隱患的 心髒,在毒品的侵蝕下,機能嚴重失調,腫脹得像皮球那麽大,被救護車送到了明尼阿波利斯的大醫院。美琪隨行過來,一個人日夜守護傑森,一住就是三個多月。出院的時候,美琪也初步見識了明尼阿波利斯這個大城市,她不能這樣被傑森拽著繼續沉淪下去,她要為自己做打算了。她不知道明尼阿波利斯會有什麽機會,但這至少是個擺脫現狀的出又。她把傑森送回Fargo,自己留了下來。
這是美琪走到現在、不長的人生中第三次離家,每 一次都是形單影隻,每一次都是前路茫茫,每一次都是囊中空空。不同的是:這回是在異國他鄉,她也不再那麽年輕,而且一次比一次更
加沉重。現在是檢驗她當年自負的時候—-她真的被命運隨便扔到了地球的一個角落,看她怎麽生存。她又一次把女兒留給爺爺奶奶,要在那個不知深淺的明尼阿波利斯市求生存。距法溝四小時車程的距離讓她足以擺脫傑森帶來的夢魘,但也能讓她想念時見到女兒。
那是一段昏暗、迷茫、荒誕、折騰的日子。她在那個知名品牌按摩連鎖店艾維達做按摩師,得以生存得空就泡在古董店裏逛,左手進右手出倒騰點外快。中國是回不去了,做生意一時也找不到路子,曾嚐試代理萬把美元的包,可是賣不動,存了一個倉庫。幾年後,委托一個大哥運到加州賣掉,從此人貨消失。但不管怎樣,明尼阿波利斯是個大都市,中國人也多,美琪的人際
關係爆破能力又有了施展天地,朋友逐漸多起來,靠譜的不靠譜的結交了一 大堆。那邊的傑森,沒有了工作收入,按揭支付也就停掉 了,這些複雜的財務問題美琪搞不懂,直到銀行上 門來收繳房子,傑森才打電話通知了美琪。這時的 美琪已在明州基本安定下來,實在不想和這個不斷啃噬她青春和心靈的傑森繼續糾纏,她提出離婚,並要把女兒阿妮婭接過來。孩子撫養權成了的焦點,美琪的公婆本來一直對她還可以,現在翻臉不認人。老人有點自私,但可以理解,兒子已經行將就木,孫女將是他們唯一的寄托,現在孩子又在手上占據主動,所以堅決不鬆又。雙方各不相讓,不得不訴諸法律。好在美琪找到了一個好律師,因為她低收入,律師還是免費的,最終美琪如願以償要回了孩子。要回了孩子的美琪倒是也寬容理解公婆一家,時不時還是讓阿妮婭回去住住。
大約這期間,傑森終於走完了他不長的人生道路。美琪慨歎,也流了不少眼淚,有愛的也有恨的,評 價他是一個天使和魔鬼同時附體的人。有一天,我去小四川中餐館吃飯,碰巧見到一位老朋友。他對麵坐了兩位女士,其中一個我認識,另 一個就是張美琪。我的朋友起身隆重介紹,顯示他和雙方都交情深厚,所以我和美琪的結識就越過了一回生的破冰環節,直接到了二回熟的以後可以相邀聚會的程度。很快,我就和一幫朋友被邀請到她的公寓聚會。美琪住在一個偏遠但環境不錯的公寓裏,離大湖很近,這使得她能夠以低廉的租金住得相對舒服。她公寓裏擺著古色古香的家具字畫收藏,看著還挺有格調。這時的她已走出低穀,雖然收入不高,但開始講究生活格調和品質,沒心沒肺大大咧咧地笑又常開。我那時也是天馬行空一個人,有聚會就湊攤兒,所以常去美琪那裏,和她的那個圈子相交也日深。去得多了就有幾次碰到一個名叫保羅的美國人 ,保羅看著比美琪還略年輕,個子不高,很清秀,有點靦腆,是個正兒八經的工程師,據說工作起來還很嚴肅認真,上班時間嚴禁美琪打擾。但除此之外,對她百般溫柔,很著迷這個沒著沒落風風火火的中國女人。他們認識幾年了,美琪剛到這裏最落魄時與幾個人合租房子,他們是室友。後來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一些荒唐但可以理解的事情。保羅陷進去了,但美琪早已不是多年前認識傑森那會兒,雖然還沒有把情、欲、愛這幾樣東西攏到一起,但吃足苦頭之後現在分得比較清楚了,所以她一直沒有上保羅的套,最終這個黯然傷神的美國人毅然離去,再也沒有出現。
走了傑森,擺脫了保羅,不久美琪又認識了一個叫傑夫的中年美國人。我多次在聚會見到傑夫,他會很熱情地和你握手打招呼,你如果顧不上和他說話他會非常平靜地獨處,想起和他說話,他可以陪著你從頭聊到尾。據說他有過一次婚姻,曾是一家連鎖餐廳的主管,後來不知何故辭了職,現在給一些不是很走紅的音樂家做經紀人,搞一些音樂製作 之類的事情。人看著可以,但不知深淺,我們這群 朋友看著美琪經曆一個個不靠譜的美國男人,都不大看好傑夫,敲打了她幾句也不見效,就不多說了。心理暗暗等待著某一天她揮揮手說和傑夫翻篇了這一幕。
這時的美琪也開始展示一些歪才,在社區嶄露頭角她的第一個歪才是古董鑒賞,在這個圈子混久了 ,了解不少掌故,用連載方式在本地報紙發表了幾篇文章,故事挺有懸念,題材很新穎,所以吸粉不少,在本地收藏圈一下子名聲鵲起。二是她的演唱才能:她音域寬,高音嘹亮,屬於不知道怯場一上台就來勁兒的那一類,所以台上挺有氣場。京劇、平劇黃梅戲、河北梆子她都唱,音挺高的民族歌曲也唱得不錯,喜歡唱彭麗媛的歌,字正腔圓有模有樣。我在文藝圈裏混,知道她還是挺吃香的,不斷有人請她表演。專業人士對她的評價是,一聽就是沒受過專門訓練的,但嗓音好,自帶一種原生態的質樸風格 ,好聽。三是寫作:也是看得出基本功訓練不夠, 但寫的東西很有料、吸引人,她多次讓我看稿子給評論,我基本上都是胡蘿卜加大棒。先是批她分寸語氣掌握得不好,有時還跑題,但也肯定她的文章有故事有看頭,結論是鼓勵她寫下去。按摩師的工作早就不幹了,經營古董逐漸成為美琪的主要收入來源。幾年間也走了不少彎道,不斷試錯調整,逐漸趟出一條自己的路子。大概是她在中國積累了一個圈子,她在美國這邊看東西,看中的轉手到國內,這是一個以專業信用人脈和眼光為基礎的運作方式。她又開始活得瀟灑了,先是買了一 輛嶄新道奇車,沒幾天又換成了敞篷奔馳,開著挺拉風 。她不是張揚,也從不在乎別人怎麽看自己,而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她如果看得起你,會特別心悅誠服地聆聽你的教導,然後轉背從另一個耳朵全部倒出。
她的誠懇態度讓替她著急的人很感念這個妹妹特把自己當回事,但你別傻傻地想著會對她 構成多少影響,更別想左右她,一旦想左右她,離 翻臉就不遠了。她不是從別人教訓中吸取
思想的人,而是從自己的折騰和苦頭中長心眼兒的那種人。你也許比她看書多,能說得頭頭是道,但不見得比她能折騰, 所以論行走江湖的心思智慧,誰比誰強還真不好說。
我們沒有等來預期的她和傑夫分手,他們反而我行我素地住到了一起。不久,她又神奇地說服了前夫和孩子的爺爺奶奶,把大女兒(名叫四月)辦了美國移民帶到了身邊。就這樣,美琪、
傑夫和兩個女兒,這成分複雜的一家四又租了個大房子,終於過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美琪也年近四十了,曆盡磨難,折騰了小半輩子,終於拚出了一個家,美琪對此非常滿足。這份平凡而珍
貴的倫常之愛,真是她修來的,但很快就迎來最嚴峻的考驗。阿妮婭連日高燒不退,美琪帶她去醫院檢查。阿妮婭這一去,險些沒回得來,雖然最終回來了,生命卻隻剩一縷遊絲,孩子查出了白血病!一係列化療 放療嚴重傷害了她的免疫係統,導致不斷感染。為治感染,又多次手術。期間,癌細胞又一次次乘虛而入,卷土重來,不得不又是一輪一輪的放療化療。這樣度日如年的日子,一晃就是四五年。這幾年,傑夫和美琪在家、醫院和工作之間疲於奔命,在 癌症和各種感染並發症之間疲於奔命。
阿妮婭則從 一個健康活波的孩子,折騰得每況愈下,全身神經係統基本失靈,大麵積腦死亡,完全失去行動能力語言能力吞咽能力,能量補充就靠從腹部直接往胃 裏插管輸送流食。 幾次病危,幾次拉回來,最後醫 生也絕望了,阿妮婭大腦顯示大麵積死亡,奄奄一息, 醫院下了幾次病危通知後,建議美琪為阿妮婭準備後事, 阿妮婭被911拉回了家進入臨終關懷階段。沒有醫生還指望再看到這個可憐的小女孩。美琪回憶說,她接孩子回家的時候,挺欣慰的,原以為孩子
再也回不到這個家來了。阿妮婭回家時全身都不能動,包括頭、四肢、和舌頭,就跟植物人一樣。但美琪和傑夫還有姐姐四月,還是把她當作正常人,跟她說話,唱歌,給她聽音樂,拿她開玩
笑。美琪記錄下阿妮婭頻繁的大小便次數,這是反應她身體機能的重要指標。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一天,阿妮婭的眼睛開始有光澤了,對小時候聽過的兒歌也有反應了。有一次,她的小朋友來看她,她放聲大哭了起來,這表明,她的大腦開始恢複了。
這一天,美琪紀錄本上寫著:阿妮婭的拉尿次數是6次,接近於正常了!美琪的生日那天,阿妮婭甚至很費力的叫了一聲“媽媽” ,美琪說,這是她長這麽大最好的禮物:阿妮婭清醒了!但清醒的大腦首先帶給阿妮婭的是極度的苦痛:美琪沒有向她隱瞞病情和過去的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包括為她準備葬禮選擇墓地,她要讓12歲的女兒明白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這真是個大膽的做法,孩子聽後也和美琪一起哭得昏天黑地。但神奇從第二天出現,阿妮婭就象台風過後出奇地寧靜,她居然笑了,用微笑迎接媽媽,繼父和姐姐,用微笑迎接每一個來看望她的人。這一點不假,我看到阿妮婭的時候,她的笑眼裏有光芒。這種微笑和光芒從此再也沒有在阿妮婭身上消失過。在美琪家,我看著阿妮婭坐在一個結構複雜的大輪椅上,各種機構支撐著她身體的各個部位。美琪一邊和我說這話,一邊搬個小板凳坐在阿妮婭身下給她按摩雙腿。神經機能的破壞使她不必承受疼痛,但留給美琪和傑夫艱巨的工作,要為她全身按摩。
美琪胖了一些,她得了輕微抑鬱症。定期看心理醫生,也服些鎮靜藥物,發胖估計是藥物的作用,好在不嚴重。她通過適當運動來控製體重同時舒緩心情。她談了很多阿妮婭住院期間她的感受,尤其是收到通知阿妮婭可能活不到明天時,她有通靈感應甚至聽到了阿妮婭父親傑森的托付,她因而堅信阿妮婭能扛過去。結果她的感應比醫生的宣判還準確,阿妮婭挺過來了。這邊美琪給阿妮婭按摩,那邊傑夫過來時不時和阿妮婭打招呼,問她要不要電視換台,他能從她的神情反應中猜測意思。傑夫手法靈活地調和著手中的流食塑料袋,把阿妮婭腹部的一個扣子打開,接上流食管子,半液體食物就緩緩流進孩子的身體。過了一會兒,傑夫把輪椅推到孩子臥室,俯身一把抱起阿妮婭把她搬到床上。阿妮婭擁擠的臥室還有另一張床,晚上美琪和傑夫輪流在那裏睡。
平靜的表麵之下,阿妮婭體內是一場殊死的生命力和癌細胞誰發展更快的比賽。癌是基本注定要卷土重來的,就看阿妮婭的生命力能恢複多快,它必須要增強到能承受下一輪癌細胞來襲時大劑量的治療否則將無能為力。醫生很不樂觀。幾年過去了,阿妮婭的生命走向又一次背離了醫生的預判,她的身體機能顯著恢複,而癌細胞也還沒有發動,她還是會在醫生的驚訝中回去做一些消除感染和並發症的治療。她的身體能動一動啦,會用胖乎乎的胳膊來碰我,甚至用頭來拱我,這是她表示親近和逗趣的特別方式。她能咿咿呀呀地發出一些聲音,越來越清楚,使得美琪和傑夫容易翻譯。
他們推著阿妮婭去教堂,那裏有許多人為她祈禱,推著她去上特殊學校,和同齡孩子一樣繼續學習,推著 她去看演出,還是用那個結構複雜的龐大輪椅。有時在小範圍的聚會裏,也會推著她一起來吃飯。吃完飯,一家人簇擁著把她推到車旁邊,姐姐四月靈敏地把掛在輪椅上的袋子卷起來放到車裏,傑夫附身一用力把阿妮婭抱起來,穩穩放到車後座,然後變戲法一樣把個龐大的輪椅折疊起來裝進皮卡車箱裏。阿妮婭身體奇跡般的好轉,自然是全家人和醫生的努力結果,美琪說他感謝所有這些年一直站在他們身後的人。
但阿妮婭也不僅僅就是一個被動的受益者。我總覺得,這個十來歲小女孩的神秘微笑背後有種神奇的能量支撐她生命的延伸。日本傑出醫生兼作家日野原重明,在一百多歲時又述了《活好》一書,書中記述他回答別人的一個問題:作為一個百歲老人,您怕死嗎?日野原回答說,當回答你這個問題時,我已怕得要死,沒有人比我更接近死亡了,所以每天早上醒來看自己還活著,真是一件開心的事,那我就用這每一天來繼續探索我的生命。我不知道小阿妮婭腦子裏怎麽想的,但大膽地猜測一下,這個在死亡線上往返幾遭的小女孩,可 能具備她母親身上那種無需啟迪,但能從自身遭遇中獲得通明智慧的基因,因而在死亡邊沿看到活著本身就是美好,每活一天領受人間關愛都是生命之神的眷顧,所以唯有微笑感恩。有一顆感恩之心才能活好,活好才能活得長。傑夫圍繞在阿妮婭身邊熟練而沉穩的動作身影經常浮現在我腦子裏。美琪說,在阿妮婭患病之初,也是美琪最抓狂的時候,她不斷趕傑夫離開她們。直 到傑夫被她激怒了,留著眼淚嚴厲警告美琪不能在這樣攆他,說阿妮婭也是他的女兒。從此美琪就再也不提趕傑夫走的事兒了。 傑夫很謙和地陪我長聊過,他說在各自經曆了半生的搓磨之後他和美琪碰到一起,是緣分也是相互拯救,他們彼此都很珍惜,阿妮婭的身體變故改變不了他和美琪的關係這一 事實基礎和感情基礎。事情發生了,沒人能夠改變 ,隻有麵對,別無選擇。傑夫也是前半生努力拚打,得過意,受過傷,然後在大起大落中歸於平靜的一個人。他已活出了覺悟寵辱不驚,苦與樂都是修行,最終都通向圓滿。他和美琪都是能經風浪的人,但又也有所不同:美琪是逐著風浪起伏的,最終 風浪退去她還能不沉;傑夫不象是個會有大波動的 人,他的船穩穩地係在錨上,任憑風吹浪打,他比美琪活得更自覺。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美琪和傑夫,相遇是緣分,相交是必然。加上阿妮婭和四月,一家四又,是一起同修的伴侶。
最後,說說我對美琪的看法。張美琪在我的朋友中無疑是個異類。我的朋友大都是在中國美國拿了一堆學位的人,齊刷刷看著象農田地裏的良種作物。在這片地裏,美琪就象一株鋤頭鋤又生、農藥藥不死的野稻子,顯眼而不合群。據說農業學家很頭疼農作物的退化問題,不得不常去生命力和適應性極強的野生農作物裏提取基因。我就是這麽看美琪的她身上有些原始、樸拙、硬核的強大基因特別吸 引人,發人深思。
後記--
美琪要出書,起名《迷途的羔羊》,是寫自己的 她向我索要一片稿子,寫我對她的看法,和其他 人寫的類似文章一並收錄。我同意了,卻是交稿最晚的一個。她的書稿都已校閱完畢,要付
印了,顛三倒四的我居然還沒動筆。其實,近年來我倒是一 直想寫她來著,但不能無厘頭硬生生地就去寫一個大活人吧。現在她出書約稿,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機會了,絕不能錯過。寫了一部分,心理沒底,發給她看行不行,她說笑著看完的,要我繼續寫。發給第二部分,她說她哭著看完的,讓我繼續寫,哪怕書晚點印。發給她第三部分之後,她說要把這篇文章做書的序,還說了一些哥哥如何情深意重的誇張之辭。我的文字還從沒有在書裏出現過,第一次進 書,就要作序,這種出格事隻有張美琪才做得出。 我說,我給你寫的東西,你想架在頭頂上,還是墊在腳底下,你做主。但這麽大一件事,你確定?她肯定地說她決定了。
我說,那好吧,就借你的膽子我也張狂一回。給書作序是個嚴肅的事,都要說出個緣由的,所以我也得說明一下。
賀繼軍
2019年12月於美國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市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