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有行 遠兄弟父母

來源: 河岸的風 2020-01-04 19:09:4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2375 bytes)

         女子有行  遠兄弟父母

                           

  小寒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了,她打開廚房的冰箱,裏麵是空空的,
飯桌的菜盤裏,還有一些吃剩的豆芽。“又是豆芽”。她不滿地嘀咕著。桌上的
鬧鍾指著四點半,想到晚上九點要開始的新工作,小寒心裏蕩漾起憧憬的喜悅。
她的身上穿著一件湖綠色的棉布睡袍,加州暮春西斜的太陽光透過窗外的樹蔭投
射在湖綠色的底子上,細碎的光斑跳躍著,竄動著,令她感到些微的昏暈,仿佛
坐在一條顛簸的船上。

  她坐過船,她記得在那艘從大連到上海的客輪上,自己一次次不安地向舷窗
外的甲板張望,向船外的海域張望:沒有山,沒有海鳥,隻有一波接一波的海浪,
綿綿不斷地湧過來。

  在上海,外婆用略略驚訝的目光打量小寒,“那麽小。”外婆不滿的語氣裏
帶著一絲憐惜。小寒裹在一件肥大的夾克裏,那是小寒臨行前,媽媽帶她去國營
商店買的。“淡紫色最配你的膚色了。”其實小寒心裏更喜歡地攤鋪裏那些繽紛
的服飾。

  坐在客廳裏的小寒,摩挲著手中的茶杯,想起媽媽眼睛裏熱切的神情,感到
一陣遠去的溫潤,象手中磁杯裏漸漸涼卻的水。

  小寒那年十九歲,高中勉強畢業,東北的麵食並沒有把她喂養成一個大個兒,
她甚至比上海籍的母親更瘦小。

  外婆第二天就對小寒布置了任務:白天做家務,帶依依--阿姨三個月的女
兒,晚上念英語,離外婆家一站地的一個中學,晚上辦有英語夜校。上海灘上,
外語潮洶湧澎湃。小寒的舅公--外婆的弟弟一家都在美國。無論父母還是外婆
都覺得:美利堅之路於小寒並不是空中樓閣。最重要的一點:小寒是個女孩,未
婚。

  時間過得真快,依依已從一個躺在搖籃裏的嬰兒長成一個滿地亂爬的孩子。
外婆與舅公為小寒的事有過幾次聯係,但都沒有明確的著落。白天小寒在家裏洗,
涮,淘,汰,帶孩子雖然沒有經驗,但有外婆從旁指點,她並不感到吃力。在東
北老家,病弱的媽媽患有心肌炎,小寒幾乎承擔著全部的家務。而晚上的夜校似
乎上得昏昏沉沉,老師在課堂的黑板上寫呀,畫呀,小寒的腦子裏是白茫茫的一
片。課堂裏坐著一大群老學生,他們在下麵吳語呢噥,飯店裏的廚師,賓館的侍
應生,美容店的發型師……大學生們是不會來這裏讀夜校英語的。

  坐在課堂裏的小姐一個個衣衫絢麗,神采飛揚,小寒坐在教室的人群中,心
裏卻是空空的。她想起了東北紛飛的大雪,在家待業的小夥伴們,她們在幹什麽
呢?

  一個初春的晚上,外婆一家圍著吃完晚飯,小寒忙著收拾碗筷,外婆笑著阻
止了她。“今朝外婆來,儂歇一歇,有事體同儂商量。”阿姨抱著小依依向她神
秘地笑笑。“……媽要來上海看看儂,北京的舅舅請儂去白相,儂已經勿算小了,
幫儂介紹一個男朋友……”

  外婆用一種興奮的語氣向小寒敘述著,小寒茫然地望著外婆,“朋友……男
朋友……”她在心裏慌張地念著,這是一個多麽令人難堪的話題啊。在高中的教
室裏,小寒簡直不敢多看一眼那些嘴唇上長了毛的男同學。“朋友”她也有,那
是幾個在家待業的,拜了姐妹的女伴。“要是媽媽在,要是媽媽在……”小寒呆
呆地坐在沙發上發愣,直到阿姨在一邊發話“小寒趕上好時候了,將來可不要把
我們忘了哦,小依依,是吧?”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是一陣忙亂的準備,媽媽從東北趕來,臨時替小寒去做了
一套紅呢西服套裙。小寒身材小,一時買不到合身的,隻好送入裁縫鋪裏,多加
了趕做的工錢。阿姨陪她去美容院做了割雙眼皮的手術,縫線,拆線,那線象一
條小毒蟲蟄著眼皮緩緩爬行。起先小寒還能忍著,拆完線,眼淚卻慢慢地溢出了
眼眶,冰涼的淚滴滑落到臉上,又順著下巴流到脖子裏。不光是因為痛,還因為
那套紅呢套裝,媽媽,外婆和阿姨,她們熠熠發亮的目光裏,有沉甸甸的希望,
這使小寒感到說不清楚的緊張和不安。

  舅舅在北京的一所高校教書,他的研究生錢平聯係到美國西部的一所大學攻
讀博士,卻苦於沒有政府要求的僑屬證明*去辦理護照。錢平來自江西山區,找
遍父母親戚同學朋友,都沒有海外關係的蹤影。萬般無奈之際,他的導師、小寒
的舅舅出手相援。

  錢平在導師的家裏見到了小寒。小寒穿著一身紅呢套裝。北京的春天寒意料
峭,媽媽及時替小寒買了條黑毛線的健美褲和一件黑毛衣,套在毛衣和毛褲外的
紅呢裙裝顯得臃腫而肥碩,腳上一雙澄亮的紅皮鞋詮釋了這是一次倉促而急切的
包裝。

  

  清晨淡泊的太陽光照進屋子,照著小寒透明的臉龐,她的心無助,惶恐。沒
有高等學曆,沒有美麗容顏,唯一給她依靠的是一張尚在萬裏之外的僑屬公證。
她感到這是一場沒有指望的角逐,外麵的世界有太多的女孩,比她聰明,比她美
麗。小寒瑟縮著,象一朵紅色的小花,卻沒有夢可做。

  錢平的心裏湧起一陣酸楚的憐惜。小寒瘦小的身軀僵硬地靠在寬大的沙發上,
那雙怯生生的眼睛搖動了他的心。錢平出身貧寒,二十幾年來錢平也算曆盡苦辛。
他極現實,但這一次,在無奈之中,他願意給小寒一次做夢的機會。

  錢平給山區的父母去信,告訴他們,他結婚了,信裏附了一張他和小寒的合
影。父母不明白:好不容易上了大學的兒子要去十萬八千裏的美國幹什麽,但見
錢平信中承諾把家裏造了半截的屋子造上去,卻也心安。美國是遍地黃金麽?他
們幹了一輩子都沒有造起來的屋子要靠兒子來收拾了。父母知道:錢平說話向來
是算數的。

  因為小寒舅公的僑屬證明,錢平終於出國了。半年後,小寒也到了美國。

  國際學生辦公室第二次約小寒去麵談,她選修的護士專業有兩門不及格,麵
臨著重新轉換身份的問題。小寒求錢平跟她一起去,她實在無法進行英文的交談。

  “六千塊美金,扔到水裏還“撲通”,“撲通”響兩聲呢,交給你去念書,
怎麽連聲息都沒有就不見了?”約談出來,錢平的臉是青的。經濟狀況的現實是
一把銳利的銼刀,在它的磨銼之下,一切的憐憫,溫情,夢想,紛紛揚揚地脫落,
飛揚的碎片飄落到他們的生活裏,每天,每月。

  “平時我連一條魚都舍不得買,還想把車賣了,替你交學費,早知如此……”
錢平把後麵的話咽了下去,小寒已是一臉的淚水,兩個肩膀聳動著,象一隻待宰
的羔羊。

  錢平開始有點信命,有個懂易經的同學曾經跟他開玩笑,“錢平--錢貧”,
娶了小寒更是貧上加寒,承諾家裏造房的錢款還有兩千美金沒有下落。錢平心裏
隱約有點發澀,“當時要是娶個念工科的太太來美國,也許……”就因為一瞬間
湧起來的憐惜之情,現在卻要麵對經濟的壓力。“該死的僑屬證明。”他暗暗地
詛咒。

  

  小寒不再讀書,她拿著中文電話號碼簿,一個個地詢問打工的可能,終於有
幾家中餐館要她去試工。幾次下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笨拙的:不是把菜端錯
了,就是算不清賬,在最後一家餐館,老板娘杏眼圓睜地怒叱:“你這個大陸妹,
窮了還笨,我這裏不是慈善機構,你是沒指望了,還是回大陸去,窮歸窮,吃口
飯大概還是有的。”

  小寒離開餐館的時候,已是星鬥滿天的夜晚,車潮如流,大街兩邊的餐館商
店燈火輝煌。遠處的霓虹燈下,是華人夜總會的招牌--玫瑰苑。她不想馬上回
家,錢平沉默的冷淡象一座冰山,聳立著,寒冷而威嚴。小寒想起媽媽幾天前的
來信,信中叮嚀她要自立自強,上了大學的弟弟希望將來來美深造,做姐姐的應
該幫一把弟弟。想來錢平在經濟上是不太隨和的,媽媽盼望小寒有一份獨立的工
作,並問起舅公與小寒的會麵。

  錢平和小寒在一家富麗堂皇的大酒店見過舅公的麵,他和太太來旅遊,順道
請小寒和錢平吃一頓。餐桌上的海鮮佳肴並沒有提起錢平的食欲,他問舅公能否
幫小寒在他的公司裏找個工作。

  “工作?”舅公和舅婆相互對視了一下,“你能做什麽?有專業嗎?電腦?會
計?文書?我的公司裏可不要侍應生。”舅公的眼睛在鏡片後閃爍著。“這裏可
不是大陸,憑關係吃飯。”舅婆的語氣充滿了輕蔑。

  一頓飯吃下來,小寒的臉是煞白的,她不知道回去以後,將要麵對錢平怎樣
的臉色。

  “工作……”小寒推開了那扇夜總會的門,她記得華文報紙的廣告裏,這家
需要侍應生。

  “侍應生?”濃妝的女老板風韻殘存,“你那麽年青,做什麽侍應生,來做
小姐吧。每月底薪四千,還加紅包。”老板娘嬉笑著摟過她的雙肩。

  “四千美金?”小寒的心驚喜地一抽。錢平每月辛辛苦苦地做助教,改作業,
上課,才拿一千美金。媽媽爸爸在國內的宿舍要買,弟弟要錢買計算機,更重要
的是錢平--他的臉色也許不再那麽凝重,如果每月有四千塊錢的進賬。

  “我什麽時候可以上班呢?”小寒急切地問,“我能幹什麽?”

  “今天不行。你要燙個發,化化妝,換身衣服。上班很簡單:陪客人聊聊天,
說說話,喝點東西呀。”老板娘很客氣地說。

  小寒長舒了一口氣,被餐館解雇的憂慮一掃而空。“漫漫長路終有歸途”,
明天將是嶄新的一天。

  驅車上路的時候,小寒輕輕地哼起了歌,她覺得美好的前程是車窗兩側連綿
不止的華燈,將照亮她生命裏黯淡的章節。

  *備注:1990--1993年間,中國政府規定:所有自費留學人員需
出具海外親屬關係公證書,或有五年以上國內工作經曆,否則不予辦理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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